黎武靜
再好的詩句初見時未必真切,總是多年之后在回憶里與它驀然重逢,才懂得其中滋味。
幼時讀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未識其動人處,而高中時的某一個午餐時分,對著一碗心愛的大米飯,突然就想起來這些詩句:“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真真切切,如在眼前。
更多時候,總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想起無數讀過、學過、背過的詩句。城市里有這么多個十字路口,有些紅燈要等80秒。80秒足以憶起許多事情,詩句總在這個時候悠悠響起,像一種機緣巧合的靈光乍現。
那年有一日下班,我慢悠悠地騎著舊自行車,停在最繁華的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到處是人潮涌動,到處是等著回家的人流。“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很多年前背過的句子,當年并不覺得好,這一刻,突然如畫般呈現在眼前,星光垂垂曠野,月華與江水奔涌,一時間覺得竟是這樣的好。不知為何想起,也不知當年為何不懂,更不知這畫面從何而來、如何而至,就這樣一瞬間,仿佛福至心靈。
又有一日上班,同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停處,無所事事,就想起納蘭性德的《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突然就被最后一句擊中,“春叢認取雙棲蝶”,這畫面太過真切,悲從中來,深哀劇痛,卻有一種恍惚之感。春色迷離,彩蝶雙宿雙飛,花開如許,然而斯人已逝,何處問前生?
也不見得次次都在路口想起這些詩句的前世今生。還記得那年的冬日,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熟悉的超市門口,永遠熱熱鬧鬧的氛圍里,雪突如其來地徐徐飄落。白雪紛紛,我想起納蘭性德的那一句:“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雪花冰涼的觸感撲面而來,我裹著厚厚的大衣,愉快地繼續往圖書館走去,那個書山書海的目的地是一個太過愉快的所在,一路前行想起什么樣的句子,都不減半分喜悅。
另一年的秋天,去醫院買藥,一路卻在想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萬里無云,天空藍得一望無際,被陽光渲染得清清淺淺,像一汪寂靜的湖水,在時光里波瀾不驚。少時讀它,不解何意,只是被這些美麗詩句所迷,匆匆背下。這一刻忽然就明白了,這首讀過千百遍的詩,不管被世人解為何意,它的每一個字的美,就是它的意義。那些隱含的表達不必理會,它字面的華美與絢麗,就是它的所寄與所歸。字面本身,就是意義。
每個在路上想起的詩句,都是一場重逢。初讀的懵懂,都成為前緣深種。時光纏繞其中,成為誘人的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