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儀
一
父親把我交給李老師的時候,我7歲,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姐妹,是一個頭發(fā)里長著虱子的內向女孩。
一天,李老師把我叫到門口,慢慢給我梳頭。我很聽話地站在她的前面,感受她柔軟的手撫過我的頭發(fā),小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最后扎成兩根粗粗的辮子垂在肩上。然后,她把我的身子扳過來,端詳一番,發(fā)出滿意的一聲“嗯”,讓我回到座位上坐好。

我的位子在第一排,課間或是自修的時候,我常常會出神地看李老師。她的皮膚很白,說話的時候臉上閃著透明的光芒,和我的表姐堂姐們很不一樣。她穿著一件燈芯絨翻領外套,別人都沒有。她教我們讀課文時的聲音很脆很亮,是我們村里唯一會講普通話的人。她那么好看,那么優(yōu)秀,我覺得我的課桌和她的講臺之間隔得好遠。
二
我的父親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父親回來了,我搬張小凳坐在父親身邊,一邊幫他一小把一小把地分稻草,一邊講李老師的事。父親“噢”了一聲,仿佛見怪不怪的樣子,說:“李老師是從大上海來的知識青年,當然和村里的人不一樣!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李莉,茉莉的莉,茉莉是一種花。”我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不知道一個上海的漂亮姑娘為什么會來到我們這荒僻的鄉(xiāng)村,更不知道茉莉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花。鄉(xiāng)下的孩子只見過絲瓜開的黃花、扁豆開的紫花和藍白色的馬蘭花,都很好看。父親告訴我,茉莉開很小的白花,花開的時候很香。我想象不出,只好把這種花藏在心里。
三
李老師依然幫我梳辮子,教我們算盤上的加減乘除,還教我們唱歌和說好聽的普通話。秋收的時候,年邁的祖母也在田里忙,父親又抽不出身回來,祖母說:“李老師喜歡你,你去老師那里住兩天,好嗎?”我晚上就住到了李老師家里。村里人都睡雕花大床,但李老師只睡很平常的木板床。她給我吃剛煮好的熱氣騰騰的芋頭,她家的灶下和我家一樣,也放著稻草和曬干的豆萁,這些讓我覺得李老師親切起來,在木板床上也睡得非常香甜。
四

我不知道李老師為什么喜歡我,我周圍的人也都喜歡我,但是他們看我的眼神總有一點怪,有時一兩個愛開玩笑的人會逗我:“你知道你媽媽到哪里去了?你媽媽在菜場賣菜呢,呵呵呵……”我聽不得這樣的話,方圓幾里的小地方,我父母離婚是一件頂大的丑事。多少年以后,我才體會出那有點怪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讓人脆弱和自卑的東西,它叫同情,也叫憐憫,但李老師沒有那樣的眼光。
冬天的時候,班上好幾個女孩子像我一樣穿著單薄的舊棉襖,兩只小手凍得像冰塊一樣。課間去上廁所時,僵冷的手怎么也解不開細棉繩做的褲腰帶,還往往會亂扯成死結,一著急就尿濕小棉褲,然后哇哇直哭。
第二天,李老師等在廁所外的一棵大樹下,幫我們這群小丫頭解褲腰帶的死結。她蹲下身來,湊近了細心地解,一面還叮囑,待會兒不要一邊系褲腰帶一邊進教室,那樣很不好看。我嗯嗯地答應著,高興地發(fā)現(xiàn)身上帶著李老師手上百雀羚面霜的香味。

五
那一年里,最開心的事是李老師帶我們出去演出。每個女孩子都梳著兩根辮子,辮子上扎著大紅大綠的緞帶蝴蝶結。李老師還幫我們化妝,涂胭脂和口紅,把我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們小手拉著小手,跟著李老師走在鄉(xiāng)間凍得硬硬的土路上,或是開滿油菜花的田埂上,到小鎮(zhèn)唯一的禮堂里去演出。我們沒見過什么世面,但李老師教我們怎樣微笑,怎樣挺起胸膛來表現(xiàn)得自信一些,所以我們唱歌、跳舞、朗誦的時候都不怯場,最后在滿場熱烈的掌聲中驕傲地謝幕退場。誰童年時沒有唱過《我愛北京天安門》呢?誰小時候沒有讀過《賣火柴的小女孩》呢?但是,一定沒有我們唱得快樂、讀得深情,因為每一句歌詞、每一句臺詞里都有李老師耐心細致的示范。
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是在秋收后的一個晚上,李老師帶我們到離小學校不遠的一個茶館去表演。土臺子前的木柱上掛著的一盞汽油燈把四周的墻壁照得锃亮。剛剛捆稻、脫粒后的村里人擠滿了一屋子,一直擠到了土臺子前。記不得唱了什么,跳了什么,只看到臺前一張張咧嘴笑著的模糊在燈影里的臉。小朋友們滿場歡跳,有的看到了爸爸媽媽,有的看到了阿婆,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大哥。我最后像一只小貓一樣在李老師的臂彎里睡著了,迷糊中看見她焦急的神情,聽到她用有點沙啞的嗓子叮囑鄰居家的伯伯一定把我送到我祖母身邊。
我在那一年里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孤單,甚至覺得比其他小朋友都幸運,因為李老師給了我一份特別的愛。
六
一年后,李老師被調到了鎮(zhèn)上的文藝宣傳隊,后來又調到了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有一次我發(fā)燒得了中耳炎,父親帶我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生配了一些藥,但我固執(zhí)地不肯吃藥,對圓圓的藥片十分害怕。父親沒辦法,只好把我送到李老師家。李老師讓我坐在她的小床邊,從一個鐵皮罐子里拿出好多花生牛軋?zhí)墙o我吃。我剝出淡藍紙里的糖果放在嘴里,一邊吃一邊聽老師講生病了要吃藥的道理,然后她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示范把一粒藥片放到舌頭上、喝口水、一仰脖子咽下去的過程。我的嘴巴里全是糖的甜味,便把一粒黃色的藥片放在手心里,按照李老師教的辦法,藥片竟然神奇地毫不費勁地滑下了我細細的喉管。李老師高興地把我抱起來,夸我乖,讓我躺在她的小床上睡一覺,又找出兩條綠色的綢帶塞在枕頭底下,說送給我,讓我好好睡。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藥片,父親也那樣教過,可是當我站在李老師身邊,感覺她的目光那么親切,勇氣和膽量就上來了。
七
長大后,我漸漸失去了李老師的消息。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在鄉(xiāng)下的一所中學里當老師,生活和工作都不是很順利。閑時買了一盆茉莉養(yǎng)起來,可是因為疏于管理,沒見到茉莉開花,花葉就枯萎了。第三年,我又買了一盆茉莉,這一回非常用心地養(yǎng)它,澆水、搬到屋外曬太陽、不讓它太干或太濕,終于等到一個月夜,茉莉的小白花在陽臺上裊裊地盛開了,它的清清甜甜的香氣隨月光一直浸透到我的心里,仿佛一只白皙的手把歲月帶給我的傷痛輕輕撫慰。
三十年了,我一直想念著李老師。當我回望童年,我才深深地感到,那樣親密而恬淡的花香多么難以尋找,對一個人的人生多么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