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移山魂作精神

趙啟斌

傅抱石的泉瀑雨聲繪畫不是在畫室、書齋中閉門造車創作出來的主觀臆想之作，他的泉瀑雨聲繪畫具有非常深邃的精神情感內容，具有豐富的表現主題，有著對現實世界和客觀世界的認識與感受，是不斷激發創作靈感而創制出來的繪畫作品，奇幻、瑰偉、壯闊、洗練的精神境界在他的泉瀑雨聲繪畫中呈現出來。傅抱石的泉瀑雨聲繪畫具有客體山水的審美內涵和精神特質，傅抱石在現代繪畫創作中重新發現了中國山水畫的客體審美內涵和新的精神特質，并在他的筆下凸顯出來。

一、高度重視對客體山水美學特征的觀察和體悟，善于從真實的山川景物中尋求獨特的美感體驗進行山水畫創作

傅抱石高度重視對客體山水美學特征的觀察和體悟，善于從真實的山川景物中尋求獨特的美感體驗進行山水畫創作。傅抱石對于客觀真實的山川景物有著近乎癡迷般的眷戀，他認為山水創作一定要有根據，要有畫家本人深刻的體驗和感悟。只有來自于客觀真實的世界圖像、來自于真情實感的萬千大自然的物象才能使畫家的自我精神情感有所寄托和得以提升，才能在繪畫創作中創建出深邃豐富的精神世界；客體山水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內涵和精神特質，需要畫家不斷地加以領會體驗和把握。傅抱石依據這一繪畫觀念致力于山水畫創作，早在重慶金剛坡期間就已經開始進行了，將他的山水畫與其他山水畫家拉開了很大的距離，確立出了自己鮮明的繪畫特色，“抱石皴”也在這一時期初步形成，筆墨技法進入了比較系統和完善的狀態。

依據這樣的認識和思想，傅抱石在重慶金剛坡時期不斷汲取真實的客體山水審美內涵進行泉瀑雨聲繪畫創作，為尋求客體山水的美感和精神內涵，不斷地觀察自然、體認自然、認識自然，將大自然的精神、靈魂、生命、氣息引入到泉瀑雨聲繪畫的表現上來：

然而以金剛坡為中心周圍數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確是好景說不盡。四川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塾，隨處都是個人的粉本。煙籠云鎖，蒼茫雄奇，這境界是沉緬于東南的人胸中所沒有所不敢有的。這次我的山水的制作中，大半是先有了某一特別不能忘的自然境界而后演變成一幅畫。在這演變的過程中，當然為著畫面的需要而隨緣遇景有所變化，或者竟變得和原來所計劃的截然不同。許多朋友批評說，拙作的面目多，幾乎沒有兩張以上布置相同的作品，實際這是造化給我的恩惠。并且，附帶的使我為適應畫面的某種需要而不得不修改變更一貫的習慣和技法，如畫樹、染山、皴石之類。個人的成敗是一問題，但我的經驗使我深深相信這是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傅抱石：《壬午畫展自序》）

抗日戰爭八年，鄉居生活體會就更多了。我住在重慶歌樂山金剛坡下，那里四面環山，林木蕉竹，蔥蔥郁郁。當時我在沙坪壩中央大學藝術系任教，前山下坡去學校的山路，每星期要步行往返兩趟，來回十余里。雖是山間崎嶇小道，但沿途景色美麗多姿。附近的山林也都游遍，作過細致的觀察。……山景隨著時間、季節、晴雨等各種變化而變化，有著不同的韻味。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晴天和下雨的變化。晴天是山青、水明、樹重、云輕，一覽無余，層次清晰。而下雨則不同，所有景象朦朦朧朧，雨絲中山色樹影時隱時顯，在模糊中見到極微妙的變化，本身就是絕妙的水墨畫。我的《萬竿煙雨》就是在山路遇雨、竹林躲雨時被奇妙的景色所感染而畫成。這偶有一得是畫家感覺的偶然觸發，這一得卻是無數次游中所得到的收獲。（傅抱石：《談山水畫寫生》）傅抱石認為他的繪畫來自于大自然的恩賜，大自然“隨處都是個人的粉本”，重慶沉雄奇肆的山水給了他無盡的創作靈感，重慶地區“沿途景色美麗多姿。附近的山林也都游遍，作過細致的觀察”，重慶地區多山、多水、多霧、濕潤，蔥郁秀麗、朦朧氤氳的雨景山水給了他以無盡的創作激情（“拙作的面目多，幾乎沒有兩張以上布置相同的作品，實際這是自然給我的恩惠”），有著精神上的提升與洗滌，不斷促使傅抱石在金剛坡創作出具有經典意義的泉瀑雨聲繪畫作品。尤其這一地區壯觀的雨景山水為傅抱石帶來的雨景山水圖像，真乃千古絕唱[“我的《萬竿煙雨》（圖一）就是在山路遇雨、竹林躲雨時被奇妙的景色所感染而畫成。這偶有一得是畫家感覺的偶然觸發，這一得卻是無數次游中所得到的收獲”]。在傅抱石的筆下，幾乎整個宇宙的風雨、大自然所能呈現出來的“雨之世界”，如暴雨、微雨、暮雨、春雨、夏雨、漫雨、細雨、迷蒙小雨、狂風驟雨、柔風細雨、輕雨細霏、滂沱大雨……，都在傅抱石的筆下幻化出迷人的光彩，演奏出一曲曲亮麗的音符，在畫面中呈現出詩意般的朦朧美感和逼人氣勢。傅抱石能將濕潤的空氣、山光、山氣、水氣、云影、山之體面筋絡、云霧、朦朧的煙雨感觸在畫面中微妙而真實地表現出來，確實得力于他對大自然的深入體察和感悟，在畫面上才能呈現出如此豐富的藝術表現力。

重慶地區多雨、多水的特點啟發了傅抱石泉瀑雨聲繪畫的創作，雨景和泉瀑題材成為傅抱石一生都專注的繪畫創作對象，創造出了無數具有客體山水審美的繪畫特色的精美的泉瀑雨聲繪畫作品，構建出瑰偉壯闊的泉瀑雨聲繪畫的新繪畫格調和審美特質。傅抱石1944年創作的《巴山夜雨》（圖二）即是這一類繪畫的精品，從中可見他對客體山水審美特征的把握和理解。此件《巴山夜雨》作煙雨、云水、霧氣、天光迷蒙的四川夜雨景象，江邊依稀停泊待發的江船，大地一片沉寂，似乎只聽到江水隱隱流動的聲音和夜雨淅瀝下落的聲音。

雄偉的山勢在雨中不斷向遠方延伸，更襯托出畫家岑寂、思鄉、不安和躁動的心境，讓人沉浸在“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濃郁詩意氛圍之中20世紀40年代的《千峰送雨》（圖三）也是這一類繪畫作品，描繪巴蜀地區暴雨滂沱的壯麗景色。畫面作暴雨飛瀉，閃電霹靂交加，雷聲隆隆，萬峰雨氣彌漫，驚人魂魄，有著磅礴激越心境的流露和雄偉氣勢的呈現，真有杜甫“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山峽星河影動搖”意境在筆端復活之感。傅抱石之子傅二石在回憶他與家人在重慶的生活情景時，曾說起他父親傅抱石欣賞、觀察、體驗大自然的奇肆雄偉景致而進行雨景山水創作的情形：

父親對生活對大自然有著深切的感情。他喜歡觀察大自然的變化，從中汲取創作的靈感。當時我們所住的金剛坡是個典型的四川山區：層層山巒圍繞著疏疏落落的村舍，到處是溪流、竹林和樹叢，還有藏在深山里的幽靜古寺。無論你往哪里走都要翻山越嶺。夜間犬吠不斷。到了夏季，常常是煙霧彌漫，不辨東西。而這種迷迷茫茫的景色，正是父親所最為欣賞的。在那個季節，他常常站在家門口觀看四周煙云的變化。若遇山雨欲來、風起云涌之時，父親就會停下正在做的事，在轟鳴的雷聲中奔到附近最高的地方，凝視那滾滾翻騰的烏云，時隱時現的山峰和在狂風中亂舞的樹叢。直到暴雨來臨，才穿著濕漉漉的衣裳回到家里。（傅小石、傅二石：《回憶點滴》）

父親喜歡觀察大自然的習慣起初很令我們不解。我們不懂他究竟要在那變幻無常的煙云、狂暴的山雨和金色的黃昏中尋找什么。以后我們從父親的畫上找到了答案。父親的得意之作，如《初夏之霧》、《萬竿煙雨》、《瀟瀟暮雨》、《暮韻》等等這些備受贊賞、為父親贏得榮譽的作品，所畫的正是煙云、山雨和黃昏。而且畫得那么真實（傅小石、傅二石：《回憶點滴》）

“他常常站在家門口觀看四周煙云的變化。若遇山雨欲來、風起云涌之時，父親就會停下正在做的事，在轟鳴的雷聲中奔到附近最高的地方，凝視那滾滾翻騰的烏云，時隱時現的山峰和在狂風中亂舞的樹叢。直到暴雨來臨，才穿著濕漉漉的衣裳回到家里”、“要在那變幻無常的煙云、狂暴的山雨和金色的黃昏中尋找什么……”正是傅抱石不斷地將平日生活觀察到的大自然優美壯觀的景色記錄下來，與自己的山水意象相結合，觸發自我創作靈感的迸發，日積月累，也才有如此山水作品的出現，才有《初夏之霧》、《萬竿煙雨》、《瀟瀟暮雨》（圖四）、《暮韻》（圖五）等等精品力作的出現。

二、不同地域的山川地貌有不同的審美特征和精神氣象，要在雄渾的山岳、飛騰的泉水瀑布中，體現出大自然的永恒、脈動、勢力和精神

傅抱石非常善于從所經歷、觀察到的客體山川景物中發現其中蘊含的不同美感和精神特質，并通過不同的筆墨技法將它們充分表現出來，從而為畫面帶來相當的沖擊力量和新的審美要素。傅抱石認為，不同地域的山川地貌有不同的審美特征和精神氣象，要在雄渾的山岳、飛騰的泉水瀑布中，體現出大自然的永恒、脈動、勢力和和精神。畫家只有將繪畫創作提高到這樣的境地中來，繪畫才具有靈魂和生命，才能產生撼動人心的精神力量和氣勢。不同地區大自然山川的地質、地貌特點也為傅抱石泉瀑雨聲繪畫不同繪畫風格的形成、審美觀念的出現提供了深厚的客觀物質基礎，秀拔的蜀地山川、雄偉的華山峰巒與詭奇的長白山景色，在地質地貌上顯然有相當的差異，表現在畫面上，自然有不同的精神境象和特色的出現，客體山水的美感和精神氣象為畫面帶來源源不盡的審美內容和繪畫創作要素。畫家只有身臨其境，不斷地領悟、體驗、感受，理解來自于客體山水的美感內涵和精神內蘊，也才有筆下第二雄偉山川境象的再造、生成和呈現，也才有不同風格特點的泉瀑雨聲繪畫的出現。傅抱石高度重視不同地區、不同時間段的客體山水的審美內涵和精神特質的觀察、體悟和領會，將它們不斷引入到繪畫中來，使他的繪畫無疑具有了內在的靈魂、生命和精神。這一創作體驗，在傅抱石晚年東北寫生的經歷中表現得尤其充分，成為傅抱石觀察、領悟、汲取客體山水美學特征進行創作的典范。

傅抱石以東北鏡泊湖、長白山天池泉瀑為原型創作的泉瀑繪畫作品，顯然與早期在四川重慶地區創立出來的具有巴蜀地區地質地貌特色的泉瀑雨聲繪畫在格調上有著明顯的區別，可以看作是傅抱石早期泉瀑雨聲繪畫的縱深拓展。傅抱石通過對東北地區特有山川物象的觀察和研究，不斷加深對新地域客體山川的理解和感受，從而獲得新的感悟和創作靈感，所以也才有東北泉瀑雨聲繪畫精品的出現，也才確立出晚年泉瀑雨聲繪畫渾雄壯美的審美基調。傅抱石的助手伍霖生記載下了傅抱石東北寫生的情形，他記錄傅抱石的談話說：

中國山水畫家每到一個地方寫生，千萬不要看到一處風景很動人立刻就找一個角度坐下來，把看到的風景搬上畫紙。中國山水畫寫生首先要游，畫家要在游山玩水中，深入細致全面地去觀察體會。—座山，你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跑遍，從高處、低處不同角度觀察它的形象，分析它的特征，對它有了全面的了解，作畫時便能真正心中有數，做到意在筆先。一九六一年我去東北寫生，到了長白山，最先看到的是長白山瀑布，瀑布的水源自長白山頂著名的天池。水口二山對峙，急流奔騰而下，水勢洶涌，形成了氣勢極為雄偉的瀑布，十分壯觀。長白山瀑布與天池分不開，為了畫好瀑布，我登山觀看四面環山的天池。由于高寒，天池霧氣彌漫，很有一點神秘色彩。長白山上上上下下都游到，對它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有助于掌握長白山瀑布的特點。它與天臺山的石梁瀑，廬山的三疊泉，歸舟的黃果樹瀑布都不相同。（伍霖生：《紀念傅抱石老師》）

傅抱石認為，只有全面把握理解了長白山天池的特點、地貌特色和精神氣質，才能進行《天池飛瀑》（圖六）的創作。南京博物院藏傅抱石1961年所作《天池飛瀑》，頗能代表這一類作品的創作水準和特色。此幅畫作懸崖壁立千仞，泉水正從天際轟鳴突兀而來，水氣云煙彌漫飛涌、迷離徜徉。傅抱石從真實的大自然境象觀察領悟中得來的泉瀑意象進行改造、加工，從而塑造出來如此奇幻的畫面精神氛圍。也只有傅抱石如此的胸襟和氣魄才有如此奇幻泉瀑山水的出現。全幅用水、用墨出神入化，筆墨格調深邃壯闊、明凈洗練。

傅抱石自己也曾經寫下自己創作《鏡泊飛泉》（圖七）的構思過程和創作經歷，他說：

鏡泊飛泉，我們去游的那天，正是雨后初晴，又是下午三點多鐘，金色的陽光，正對著飛泉，澎湃雄壯，銀花四濺，恍如雷霆萬鈞之勢的沖巖而下。通過一段峽谷，水面開闊了許多，形成了深潭。

鏡泊湖住了十幾天，完成了十多幅畫。不知怎的，思想上總覺得非畫它不可。有一天，安排去看著名的瀑布——鏡泊飛泉，大約下午三時光景，金色的太陽正射在漆布上面，銀花四射，洶涌澎湃，猶如萬匹白練憑空奔來，真是心為之悸，目為之眩，李太白的名句“疑是銀河落九天”，若移到鏡泊湖，那再恰當也沒有了。我目不暇給，手不停揮，匆匆草鉤了些草圖。第二天，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完成了《鏡泊飛泉》的橫幅。（傅抱石：《在更新的道路上前進》）

如果沒有傅抱石直接經歷如此驚心動魄的東北地區的真山真水，如果沒有傅抱石如此親臨其境的真切體驗和感受，哪能有如此《鏡泊飛泉》、《天池飛瀑》系列泉瀑雨聲繪畫的出現。南京博物院所藏傅抱石1961年《鏡泊飛泉》，不愧為新中國成立后傅抱石泉瀑題材中的大幅經典之作，通過平遠、幽遠的手法描繪出鏡泊湖瀑布泉轟瀑鳴、聲震山谷、雷霆疾走的壯闊景色，將泉瀑的飛涌動感水氣蕩漾的特色都在筆下微妙地呈現出來。

傅抱石在文章中說“銀花四射，洶涌澎湃，猶如萬匹白練憑空奔來”，鏡泊飛泉的逼人氣勢，終于成為傅抱石泉瀑雨聲繪畫的精魂出現在畫面上。

三、結論

傅抱石泉瀑雨聲繪畫具有特有的客體山水審美內涵和精神特質，他非常注重從大自然山川物象中汲取創作的靈感、創作的題材和創作的對象，無論是通過直接觀察、游覽來獲得真實的感受和體驗，還是從地質學、地貌學等科學的角度來間接汲取泉瀑雨聲繪畫創作的客觀印象，這都為傅抱石的泉瀑雨聲繪畫提供了堅實的客體山水的物質基礎。傅抱石能從水面浪花激起的反光與水口入手，創作出具有光影意味的水口形象，能在千萬雨景中獲取雨景山水的創作題材，將氤氳蒼茫的山川物象、云霞山霧、暮色光影收進他的畫面之中，確實得水之魂，在泉瀑雨聲中將水勢、水氣、水力、水形極為微妙地在繪畫中表現出來，在雄渾的山岳、飛騰的泉水瀑布中，體現出了大自然的永恒、脈動、勢力和精神。代山川立言，傅抱石以一己之筆，成為客體山水的巨大發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