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我上了三所好大學。第一所好大學,是1963年考上了有“最高學府”之譽的北京大學,而且讀的是文科中最吃香的中文系,據說畢業后前途無量。但學校名聲雖好,可惜口惠實不至,因為只念了兩年書,再扣除下鄉下廠勞動鍛煉的時間,也就念了一年半的書,該學的東西許多都沒學。三年級索性停課參加農村社教,苦熬一年未滿,忽然“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發表,“文革”爆發了,師生火速提前返校投入“大革命”。至此我在北大中文系深造的美夢徹底破滅,1968年底只能卷起鋪蓋遠離了這所當年心中的好大學。第二所好大學,是1979年我考上了江蘇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中文系研究生。此校當初雖算不上名校,但其前身卻是名氣響當當的東吳大學,很多國家領導人以及著名科學家、文史學家都是其校友,現在臺灣仍有“東吳大學”。而且“大學”含義之一是要有大師,我的導師就是學富五車的錢仲聯先生,是被錢鐘書先生推薦有資格擔任博導的教授,后來享有“國學大師”的盛譽。我追隨錢仲老多年,接受其言傳身教,多少彌補了一些北大中文系學習上的缺失遺憾,后來能取得些許小小的成績,都與這所好大學密切相關。我研究生畢業后留校工作,并未去哪所名牌大學讀博,那第三所好大學又從何說起呢?其實,這第三所好大學并未在教育部備案,芳名也未上什么名校排行榜。但她卻是我心中的第三所好大學,她就是由鳳凰出版社主辦并出版的《古典文學知識》。
《古典文學知識》,一本32開的不甚厚重的小雜志,她之所以也成為我的好大學,并不難理解。因為她具備了好大學“傳道授業解惑”的功能。她的硬件或許無法與其他大學相比,但她的軟件實力特別是師資力量可說無與倫比,令人擊節贊賞。他們之中有學養深厚、著作等身的老年教授,更有年富力強、著述頗豐的中年學者;他們之中有學有專長、術有專攻的專門家,也有深入淺出、循循善誘的博學者。他們寫的文章本身既是精彩的教材,也是讀者學習寫作的范例。他們人數眾多,不僅匯集了國內古典文學研究界精英,而且薈萃了海外漢學界名家,學術視野廣闊,研究方法多元,使人受益無窮。
《古典文學知識》的“教材”豐富多彩,涉及詩詞歌賦古文小說諸種體裁的學習研究,以及諸多相關知識的傳授:其中既有接地氣廣受歡迎的“名作賞析”,也有專題性很強的“讀書札記”;既有老先生與讀者作者分享學術研究經驗的“名家治學”,也有介紹中年學者治學體會的“治學門徑”;既有對學術前輩成就進行回顧贊揚的“重讀名家”,也有對學術名著中失誤之處給予善意補正的“酉卯齋說詩詞”;近年又連載港臺著名學者張高評教授根據親身寫作體驗撰寫的“論文寫作要領”系列文章,針對性強,實用性也強,是不多見的有益于論文寫作的教材。
但《古典文學知識》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其在培養人才方面具有其獨具的特點,此乃這所好大學的精髓。這一點是一般大學無法比肩的。由于她是專業性很強卻又通俗化的雜志,更依托著著名的鳳凰出版社為靠山,這就具備了得天獨厚的出版、宣傳方面的優勢。這個優勢又被編輯們充分地利用發揮,于是幫助作者、鼓勵作者,促進其事業不斷發展就成為她的責任、她的義務,乃至成為她的優良傳統。我想許多作者都有這方面的體會。我作為《古典文學知識》的老作者,體會尤深,并且一直心懷感恩與感動。具體事情甚多,我只能舉與袁枚研究相關的二三事為例。
2002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由匡亞明主編的“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中由我撰寫的《袁枚評傳》,近50萬字,是我研究袁枚20年積累而成的碩果(獲江蘇省政府頒發的第八屆社科優秀成果二等獎)。面對厚重的樣書我很激動,覺得有些話要向大家說。此時《古典文學知識》伸出了溫暖的手,幫我實現了這個愿望,于是幾個月后,即《袁枚評傳》出版不到半年的時候,《古典文學知識》2002年第6期,其“治學門徑”專欄就發表了拙文《我寫袁枚評傳》。通過此文與讀者分享了我研究清代詩學與撰寫《袁枚評傳》的過程感受到的治學心得,真心希望能引人共鳴:中國古典詩學歷史悠久,范圍廣泛,詩學論著汗牛充棟,要想在有限的生命旅途窮盡中國詩學是不現實的,只能選擇某一歷史階段的詩學作比較深入的開掘、研究,以求有所建樹。根據我的主觀偏愛與客觀需求,我選擇了清代詩學作為治學的主攻方向。不過研究清代詩學還要找到切入點,抓住牛鼻子,也就是要占領主攻方向途中的“重點堡壘”,才能打開局面,逐步取得戰果。我選擇了袁枚詩學。我以為袁枚詩學是清代詩學發展的樞紐,袁枚其人則是清代詩文創作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研究袁枚不啻為把握住清代詩學乃至文學的一把鑰匙。20年來我正是按照這一思路去實踐的,而《袁枚評傳》的誕生可以說是我20年占領“重點堡壘”的結果。此文的發表幫助了讀者與同道了解了我的治學之道,也鼓勵我沿著這條“道”繼續走下去。
又,完成《袁枚評傳》之后,我的袁枚研究開始轉向收集袁枚的佚文佚詩。20世紀90年代初,江蘇古籍出版社邀請我主編《袁枚全集》。那時由于時間緊迫,以及客觀條件的限制,完全沒有想到如何把此書編得全一些,如何去各處收集佚文佚詩,只是考慮根據現有的條件,盡快校點盡快出版,可以早日填補出版界與學術界的這塊大空白。很幸運,413萬字的《袁枚全集》1993年出版后,受到學界與出版界的好評,翌年就獲得第八屆中國圖書獎及1992—1993全國古籍優秀圖書一等獎。當然由于各種原因,也有不盡如人意處,也有人給予指正糾謬,這都不足為奇。但奇怪的是此書最大的缺陷卻無人置一詞,那就是此書沒有做袁枚著作的輯佚工作。但這卻是我心中的一個疙瘩,特別是隨著袁枚研究的熱度不斷升高,研究隊伍的不斷壯大,特別是互聯網新科技的出現,資訊傳播變得十分便捷,查找資料的手段變得越來越豐富,于是報刊上不時有袁枚的佚詩佚文被披露。每當我看到這樣的文章,既欣喜也不安,如果這些佚文佚詩當年都收在《袁枚全集》里該多好。于是我加快了收集袁枚佚詩佚文的腳步,收集范圍也不斷擴大,佚詩佚文包括尺牘都收集了不少。但總覺得這樣零敲碎打,有點“小兒科”,應該尋找大目標。果然蒼天不負苦心人,天上的餡餅竟真的掉到我的嘴里,雖然這是我運氣好,但前提是我一直嘴朝著天而且張著的有心人。這個“餡餅”就是2006年10月,借助《揚子晚報》對我關于袁枚的采訪,一位蘇州女士知道了我是研究袁枚的教授,主動與我聯系。于是我非常幸運地認識了袁枚第八代孫女袁建中女士,進而結識了僑居加拿大的袁枚第八代嫡孫袁建揚先生。從他們那里見到了我一直想尋找卻以為已經失傳的手抄本袁枚日記。日記涉及文學、交游、應酬、飲食、娛樂、女色、奇聞等方面內容,且頗富文學價值,許多內容具有詩話性質,可視為其名著《隨園詩話》的補充。日記中的袁枚形象亦十分鮮活(關于此日記的詳情可參見《光明日報》2008年10月6日《國學》版發表的拙文《手抄本袁枚日記現身》)。此日記經我整理校點后,很快就由《古典文學知識》連載,自2009年第1期始,至2011年第4期止,時間長達兩年半,凡15期,可謂全力支持。在開始連載時還特別加上編者按:“上世紀九十年代,王英志先生整理的《袁枚全集》由江蘇古籍出版社(現鳳凰出版社)出版,2006年10月,王英志先生又新發現近四萬字的手抄本《袁枚日記》,為補《袁枚全集》之缺,本刊將陸續刊載經王英志先生整理后的《袁枚日記》,以饗讀者。”對我的輯佚工作給予了肯定,也表示出對《袁枚全集》的彌補之意。
未料好事成雙,2012年夏,袁建揚、袁建中兄妹又提供了我前所未聞的袁枚庚午、辛未、壬申詩集手稿。此手稿無封面,首頁就是乾隆庚午、辛未卷詩。天頭第1至3頁有署名“后學周聽鈞”的簡短批語,介紹手稿的來歷。袁枚于乾隆十四年隱居隨園,其自刻《詩集》卷七所收庚午、辛未詩,就是寫其隱居生活的。手稿的詩也寫友朋交往、出門閑游、吟詠風景、題詩題畫,以及懷古、抒懷言志等內容。而《古典文學知識》繼慷慨提供篇幅刊載《袁枚日記》之后,自2013年第3期起,至2014年第4期止,又全文連載了《袁枚手稿集外詩》。而2014年第4期又多期連載了《袁枚手稿集外詩與詩集異文》。這些袁枚佚文佚詩的發表,得到學界的關注,特別是《袁枚日記》影響頗大,幫助了不少人的袁枚研究。這都有《古典文學知識》的大功勞。2015年我編纂校點的《袁枚全集新編》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由于“時差”的原因錯過了與鳳凰出版社的再次合作,心里很遺憾。但《古典文學知識》刊載我發現的袁枚佚文佚詩,實際上幫助了我《袁枚全集新編》補遺工作的完成。何況我的三十幾本著作至少一半都是由江蘇古籍出版社與鳳凰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一些成績主要是由其成就的。我與主編姜小青、老編輯副主編卞岐以及新任副主編李相東、編輯樊昕,還有其他編輯都長期愉快地合作過。他們對我的幫助與提攜我都銘刻在心,在此借機表示我衷心誠摯的感謝。他們都是這所好大學辛勤的員工。
在面臨《古典文學知識》創刊200期的大喜日子,作為她的學生、校友,我由衷地祝福她繼續健康成長,祝福這所好大學越辦越好,為國家培養出更多的國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使我國的古典文學研究事業蒸蒸日上。我現在很少寫文章了,但每次收到《古典文學知識》贈刊(這也應該鄭重向編輯朋友表示感謝的),都不禁要迅速打開,翻翻學學。一個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丟棄學習,不能與這所好大學分開。何況這是一所多么有趣有味有益的好大學啊!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