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
2018年7月,本刊介紹了紐約最臭名昭著的島嶼北兄弟島,因為它悲慘的往事,我們將它稱作紐約的“遺忘與孤獨”之地。而同樣在紐約,還有一座島嶼,與北兄弟島相似。但卻注定不會被人遺忘,也不能被人遺忘,因為它背負的不只是駭人的過去,還有無法被原諒的背叛,以及姍姍來遲的親情……
這座島嶼叫做“哈特島”。時至今日,人們一直想弄清楚的是:哈特島上的百萬埋骨之中,是否有自己失蹤已久的親人。
哈特島位于紐約長島海峽的西部,占地面積達131英畝,關于島名的由來,坊間一直有多種說法,最廣為流傳的一種是:1775年,英國制圖師發現島嶼的形狀酷似人的心臟,因此將它命名為“Heart”(心臟),但后來印刷時卻漏印了字母“e”,于是變成了“Hart”(哈特)。
美國南北戰爭時期,這座島嶼被用來作為戰俘關押所,戰爭結束后,小島被政府征收。1870年,紐約市爆發大規模黃熱病疫情,哈特島成為黃熱病患者隔離區,在那個瘟疫肆虐的年代,人們發現隔離的做法竟然卓有成效。于是,對瘟疫的恐懼戰勝了人道主義,島上隔離區的人無論是否痊愈或死亡,都無法魂歸故土,只能就地安葬。更殘酷的是,由于感染人數眾多,這些并非無家可歸的人,卻被屈辱地埋在挖好的公共墓坑中,每一個墓坑,可埋葬約150名成年人遺體,或1000名兒和嬰兒的遺體。所有埋在墓坑中的人,不會有墓碑或任何標別他們身份的東西,只在墓坑上放置一塊小小的白色牌子,表示這里已經“客滿”。
從此,哈特島開始了它成為紐約乃至整個美國亂葬崗的宿命。
19世紀末,紐約政府在這里修建大量的監獄、收容所乃至精神病醫院,各種各樣的監獄都曾在這里出現過:專門關押年輕人的監獄,或者老年人監獄,或者男子監獄。政府還頗具“開創性”地安排犯人們幫忙運送、掩埋尸體,每小時他們會領到50美分的工資,而那些尸體,大多都是無人認領或被用作醫學目的后拋棄的,哈特島無奈地成為了這些人最后的歸宿。埋葬在其中的,也不一定都是流浪漢或窮人,上世紀著名電影編劇利奧·比林斯基被人發現獨自死在自家公寓中,孑然一人的他只能被葬在哈特島上;女作家道恩·鮑威爾死后,她的遺產執行人拒絕在醫學研究后收回遺體,也不得不下葬到這里:甚至是上個世紀美國人民心中的“小飛俠”、奧斯卡學院青少年獎獲得者鮑比·德里斯科爾,在吸毒過量,暴死于荒郊時,竟因無人認出而落得埋尸于此的下場……
現在的哈特島,已經是美國最大的亂葬崗。據不完全統計。從1881年查詢到的最早掩埋記錄開始,至今已有超過100萬數量的尸體被運送到哈特島安葬,直到今天,這個數目都在源源不斷地增長。
其實在1993年以前,哈特島充其量就是一個安置流浪漢或罪犯尸體的普通亂葬崗,除了駭人的規模,它并不會掀起多大的波瀾。但也就是在1993年,紐約州出臺并通過了一項監護人法案。允許法庭為那些無人照料、缺乏自主生活能力的人指派一位法定監護人,這些法定監護人會負責照料受監護人余生的生活起居、醫療喪葬,而作為報酬,在受監護人死后,他們會獲得受監護人的遺產。
這項法案出臺之初,備受人們的贊譽與擁護,但沒有人會想到,人性與制度的悲劇就此展開,哈特島則成為埋葬它們的地方。
康斯坦斯·米拉貝利出生于1912年的紐約布魯克林區,作為簿記員的她經歷過兩次婚姻,卻都以失敗告終,米拉貝利沒有房產,只能租住在曼哈頓的一間公寓里。1999年,年過八旬的米拉貝利被房東質疑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于是向法院申請為她指派法定監護人,在去世前的四年時間里,米拉貝利更換過兩位法定監護人,最后一位監護人名叫喬·安·道格拉斯,是一位極其擅長從接手案件中取利的律師。在米拉貝利2003年逝世前,道格拉斯信誓旦旦地向法院保證自己安排了“適當的運輸和葬禮費用”,而米拉貝利自己生前也的確擁有一塊皇后區的公墓墓地,以及從養老金中攢出的2000美元葬禮費用,但最終,半生孤苦的米拉貝利卻和其他137個陌生人一起,被埋在了哈特島的307號溝渠中,運送她尸體的,是紐約停尸房的卡車。
以上,是《紐約時報》撰寫的一篇有關哈特島深度調查報道中的一起真實事件。事實上,當十年后《紐約時報》的記者找到那位律師監護人時,她表示在自己的舊筆記中找不到任何有關線索或證據,也因此無法解釋當初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決定,后來,這位律師才在郵件中向記者詢問是否有補償的方法以及能不能將老人遷回到公墓墓地中。
米拉貝利的悲劇絕非個案,早在很久以前,政府和新聞媒體的調查就多次表明,這套依據法案所建立的監護人系統,存在著許多背景深厚的律師,他們利用自己的關系網與法律知識,接手大量的監護人案件,從中掠奪被監護人的財產,哪怕受監護人只擁有一丁點兒個人財產,也會在死后被他們搜刮至凈。至于受監護人生前被許諾的悉心照料與體面葬禮,鮮有人能真正做到,大多數人都和米拉貝利一樣,哈特島成了他們最終的歸處。
如果你以為只有無親無屬的獨居老人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那么不妨再來看看下面這個真實的事件。
西羅·費勒來自古巴,作為合法移民的他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就一直生活在紐約,工作單位是食品市場,費勒每月寄回自己的工資,養活身在古巴的妻子和3個子女。2007年,費勒被診斷出患有老年癡呆癥,政府工作人員發現他獨自一人游蕩在獨居的公寓附近,因此把他記錄為“70歲,無子女,獨居老人”。很快,費勒進入皇后區的養老院,并被指派了一位法定監護人尼古拉斯·拉圖斯。費勒每個月669美元的社會保障補貼,拉圖斯要從中劃走400美元,剩下的則用于支付養老院費用,就這樣過了5年。費勒與米拉貝利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后來,《紐約時報》在調查過程中發現。費勒曾經在指派法定監護人之初,告訴過評估員他在古巴還有家人,而翻閱監護人系統的文件,還發現費勒提供了在哈瓦那居住的妻子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而在拉圖斯遞交的法定監護人報告里,甚至還提及計劃為費勒購買一個電話卡,以便與“海外”親人取得聯系。可是,當《紐約時報》記者就此向拉圖斯詢問時,這位榨干了老人最后一滴血汗錢的律師卻矢口否認。
即使是在養老院,費勒也無法與遠方的親人取得任何聯系,拉圖斯在明知老人有妻有女的情況下,故意不讓他們聯系,以繼續搜刮老人的財產,就連老人去世的消息,他的子女也是在《紐約時報》登載的消息中得知的,他們試圖通過國際紅十字會接走父親的遺體,最后也不了了之。“我們實在無能為力,只能讓父親孤獨地長眠于荒島上。”費勒的女兒悲痛地說。
2018年4月,紐約突發大暴雨。在這場降水量超過約7.62厘米的暴雨洗刷下,深埋在哈特島的一部分遺體恐怖地露出地面,重新引發了人們對島上問題的關注。
如今的哈特島上,曾經的監獄、收容所早已廢棄,尸體的安葬工作早已交由賴克斯島監獄的犯人們進行。政府曾試著禁止人們踏足哈特島,即使限量的人們登上距離墓地很遠的瞭望臺觀望,也禁止錄像、拍照。
讓人感動的是。在過去的數十年間,視覺藝術家梅琳達·亨特創建了一個非盈利性組織“哈特島計劃”,目的是通過各種方法拿到當年關于哈特島埋葬,情況的紙質版記錄文件,來對島上的無名遺體進行重新歸檔分類。進一步幫助埋葬在哈特島上的死者親屬尋親。2011年,已有6萬多葬在這里的人成功建檔,他們的數據被上傳到“哈特島計劃”網站,網站上詳細記錄了人物生卒年、埋葬具體位置以及何時埋入等信息以供人們識別和尋找消失已久的親人。至今。已有不少人從中找尋到了自己的親人,并成功將他們的尸骨遷離了哈特島,當中既有美國人。也有來自法國、荷蘭和波蘭等地的外國移民。毫無疑問,這些人是幸運的,因為至今,每年都有超過1000具遺體被運到島上的公墓埋葬,其中仍有部分是無名尸,“哈特島計劃”依然任重道遠。
現在,“哈特島計劃”仍然在緩慢而又堅定地發展。紐約市政府也將每月最大允許訪客人數從50人增加到70人,并計劃用1300萬美元在2019年的時候重建哈特島。
但愿這些善良的光芒,能夠照亮哈特島上的黑暗,讓人性的悲劇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