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翠筱
摘要:余華的《活著》用死亡象征活著,以人物的重復死亡,造成巨大的悲痛和強烈的震撼。有慶的死亡,是書中第一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他的死亡不同于福貴爹娘和家珍老死病死那樣近乎善終的有跡可循,也與二喜和苦根完全出人意料的戲劇式死亡截然不同。有慶的死與鳳霞的死一樣,介于必然與偶然之間。如果說鳳霞的死更多的是嘆息與無奈,那么有慶的死亡則包含了更多復雜的因素。
關鍵詞:活著;有慶;死亡;生命
一、生命的意外與無常
余華的小說《活著》一書,有慶在給分娩時大出血的校長獻血過程中,讓醫院里的人抽血過度而死亡。這一事件,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有慶的死亡),都很出人意料。
情節開端源于一個意外事件:縣長的女人(有慶的學校校長)分娩時大出血,急需有人獻血。學生們“一聽是給校長獻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了”;但接下來事情的進程,也摻雜了很多意外因素:有慶本來排在第一位,老師卻將他拖到一旁,這樣是輪不到有慶獻血的;然而前面十多個孩子驗血都對不上,這也就給了有慶獻血的希望,也讓他在不知不覺間走向死亡;即便如此,老師也沒讓他進去驗血。有慶對獻血的積極和堅持,讓久久找不到血型相符的學生的那個老師,允許有慶進去驗血,巧合的是,前面那么多孩子的血都對不上,偏有慶的血就對上了。當然,有慶獻血整個過程,有很多這樣類似的巧合與意外,這些巧合與意外一方面構成了有慶死亡的一部分要素,另一方面,聯系之后有慶的死亡,生命的意外與無常、死亡的突然來臨,也就更加發人深省。
有慶死亡這一結果,本身對于福貴一家也是意外的。“中午上學時他還是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有慶的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福貴無法接受這一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悲痛與打擊,他先是叫了有慶名字好幾聲,得知復仇無果后,又抱著有慶的遺體在外走走停停,直到埋了有慶,天將亮了,他才開始往家里走。
有慶的生命消逝得如此之快,在這一事件中,生命顯得脆弱且無常,正如電影《螢火蟲之墓》中所說“珍惜今天,珍惜現在,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二、人人生而不平等與人對生命的漠視
有慶的死亡既是偶然,但也蘊意著必然,因為中人人生而不平等的現實,以及人們在有意無意之間對生命的漠視,也注定了有慶的死亡是有著很大的必然。
有慶的死亡必然存在,然而這樣的必然卻是如此令人憤怒:連福貴都知道“抽一點血就抽一點”,然而擁有專業知識的醫院里的人卻“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當有慶感到不適,說“我頭暈”時,抽血的人沒有絲毫停頓,反而像是敷衍一般地說“抽血都頭暈”;當有慶已經不行了的時候,醫生卻還說血不夠用。
整個過程中,他們不是醫生和護士在抽血,而是上位者與弄權者無情殘忍地吸血。有慶明明多次表現出了不正常的癥狀,然而醫院里的人全都視而不見,他們眼里只有“縣長的女人”,自然地,一個十三歲孩子生命的凋零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場鬧劇,正如那個沒怎么當回事的醫生,也只罵了一聲抽血的“你真是胡鬧”,就又跑回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人本應是人生而平等,然而在這里,在這群身披純白的醫護眼里,人卻是生而不平等的。這群害死有慶的人們,一開始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們為了救上位者“高貴”的性命,馬上把一群不符合獻血年齡的五年級學生集合起來到醫院去獻血,對于他們而言,縣長的喜怒是他們需要考慮的唯一所在,至于孩子們的生命,跟縣長夫人比起來,自是微不足道,莫說愧疚,連一聲道歉也不會有,甚至還會覺得這死去的孩子太不中用,反倒問起孩子的父親“你為什么只生一個兒子。”
生命是寶貴的,然而有太多的人漠視生命。有慶因獻血而死也許還有一些意外和偶然的成分在,然而當有慶死去之后,醫院里的那些人的反應則尤其令人心寒:一條稚嫩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死去,然而醫生卻根本不把它當回事。更令人氣憤和心寒的是,當福貴來到醫院詢問醫生關于兒子有慶的事情時,醫生從頭到尾的表現就只有“冷漠”二字。他對有慶的死亡毫不在意,仿佛那不是死了一個人,只是又有一具尸體需要登記在冊罷了;而當福貴央求醫生救救有慶時,他既不對既成事實感到悔愧,也不對死者家屬有一言一語的安慰,不但如此,還反問一句對方為什么只生一個兒子,好像造成有慶死亡、福貴傷痛的罪魁禍首,不在于他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兇手,而在于喪子的福貴夫妻似的。
三、生是用血鋪就的
有慶的死亡表現出深刻的隱喻一為了生而死亡。有慶獻血,是因為校長難產,按福貴的話說,是“有慶死是因別人生孩子”。無獨有偶,在《活著》一書中,福貴的一雙兒女都是死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只不過有慶是為了別人家的孩子出生而死,鳳霞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出生而死。
古往今來,關于生與死的命題從未停止過討論。“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還魂這一情節讓人記憶猶新。中國古代生死觀中常有“輪回”的概念;西方基督教則指出人在肉體的滅亡后,靈魂會到達地獄或者天堂;現實社會中,也不乏關于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為了保護子女、學生或是陌生人的生命而犧牲自己的人的報道,他們用自己的死亡換來的是別人的生,那些存活下來的人,他們的生命正是用血鋪就的。
生與死從來都是一對雙生子,他們完全不同,但又彼此聯系,人們無法避開其中一個談另一個。從生物學上說,每個人的出生都伴隨著千千萬萬細胞的死亡,在活著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對世界上其他人死亡的無言的見證,死亡是活著的必然的結局,但是有信力與勇氣的人不會因為這一必然結局而放棄生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關生與死的辨析,正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哲學辯題之一,或許正是因為了解到了這一點,人們才能從本質上了解生命的偉大與可貴。像《活著》中福貴一樣,即便他見證了包括有慶在內的眾多親人的死亡,他也依然“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四、死亡的無奈與無解的復仇
有慶死亡之后,福貴本來是要為他慘死的兒子復仇的,當他得知自己的兒子死于為縣長女人獻血后,他一度要殺了縣長,那正是有慶死亡的根源所在。這時候,福貴的心中像是燃起了一團烈火,那是仇恨與憤怒的火焰,他要用這團烈火毀滅那個躲在幕后的兇手,為他的兒子復仇。然而當他見到縣長本人時,他心中的怒火和仇恨卻一下子消失了,因為他心里以為的兇手正,是當年跟他一道在國民黨軍隊里當過兵的春生,他跟春生同生共死,他們共同見證了老全和那些士兵的死亡,春生是他過去的記憶與憑證,在某種程度上,他和他同樣是戰爭的受害者,也是僅剩的幸存者。故人重逢,本應是令人高興的,然而人生總是有太多意料之外,福貴萬萬想不到他還能再見到活生生的春生,更想不到當年那個勇敢活潑的搶餅少年如今成了間接殺害有慶的兇手。
生命中有太多無可奈何,有慶死了,福貴本來還可以用復仇這種方式一泄心中憤恨,然而春生的出現徹底擊碎了他僅存的期望,于是他只能放棄復仇,這一刻,福貴已然失去了宣泄他人生中所有苦痛與悲傷的途徑,他無從著力,也無可奈何,而那團火焰也隨之熄滅,成為一堆冰冷的灰燼,福貴喪失了爆發的機會了,從這個方面講,有慶的死亡是他悲痛的頂點。如果說有慶之前其他人的死亡讓他悲痛,那么有慶死亡之后對于其他人的離世,福貴更多的也只余嘆息了。從此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生活的苦難,開始變得平靜而安和,無論命運再怎么折磨他,也不能改變他絲毫對于活著的堅持。
關于復仇,中外文學中向來不乏此類描述,不同的文學作品中復仇的經過與結果也各不相同。在《趙氏孤兒》中,趙氏孤兒最終成功復仇,殺死了屠岸賈,自己也重振了趙家昔日威風;在《基督山伯爵》中,唐泰斯深謀遠慮,經過重重布局,終于將三個仇人依次報復,最后離開了巴黎。可以說,復仇也是人類一個永恒的主題,在此主題之下,每個人有不同的選擇,而作者對于復仇的態度也不盡相同。但在上述兩部作品中,主人公都是實現了復仇的,而在《活著》中,福貴的行為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做法:他放棄了復仇。這似乎頗有些佛家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然而佛家的寬恕建立在悲憫之上,而對于福貴,他的放棄更多的是被動,是無法下的另生它法,福貴的放棄,透著一種悲涼,他雖然給出了答案,但怨結已經結下,它橫貫在福貴與春生兩家之間,直到春生死亡,這種仇恨才有了一個無解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