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婷
摘要:在嚴歌苓的文學王國里,“邊緣人”是一種普遍而又特殊的存在。“邊緣”常常意味著某種缺失,語言的缺失,人格的缺失,認同的缺失……移民者,作為游走在文化夾縫中的邊緣人,他們的缺失恐怕是最多的。邊緣的語言和生活狀態造就了他們的孤獨和善感,這些缺失使得外界的一切物象都直射內心,一草一木都顯現得如此強烈甚至“觸目驚心”,也會在某個不經意間,激發那些潛伏的思緒與情感、欲望和想象,汩汩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關鍵詞:文學;評論
《女房東》里,那條涼滑、纏綿、絲質的襯裙就是這樣一種柔弱而激蕩的存在,它既是一個等待填充的空項,也是對老柴某種缺失的填充。
正如嚴歌苓所說,“它要是穿在它的女主人身上,就會馬上截斷我的想象力,正因為它是一個美麗神秘的空項,可以任由你去填充,它才具有美得觸目驚心的效果”,美與想象總是密不可分的,而對于老柴來說,沃克太太本身就是一個神秘的“空項”。從頭至尾沃克太太像一個朦朧模糊的影子,她的生活離老柴如此之近——僅隔一道十階的木樓梯,但她的本人卻始終是被“遮住”的:初次接待老柴的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喬治;與老柴日常接洽的是她的女鄰居;她偶爾的柔淺的謝意是通過紙箋傳遞給老柴的;老柴被允許上樓的時間她永遠是不在的;甚至到最后唯一的一次正面相遇也是在斷電的黑暗之中——或許老柴看見了,亦是看不清的。然而沃克太太越是遮掩,我們就越想要看清,于是就有了老柴“窺視”的視角。老柴答應無事絕不上樓,便只能透過沃克太太身邊的一切物品窺視著她—濕潤揉皺的紙巾,細致透頂的內衣,帶淺紅唇膏印的杯子,以及那件半透明的絲質襯裙,他們具體而細膩的存在,對應的正是沃克太太的缺失。
當客觀的物進入了想象的視野,它就已經遠遠脫離了本身,那些紙巾與杯子在初入老柴心里時遠比它本身強烈,它們在感官上的刺激自然而然地引發了精神上的填充,隨著對這些具體物象的填充,缺失的沃克太太在我們的眼前也仿佛慢慢變得清晰,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都逐漸完整,但也依舊是朦朧的。
同時,這些的帶有私人化物象本身也是一種欲望的象征。四十八歲的老柴跟隨妻子移民到美國之后就妻子拋棄了,老柴一面適應著沒有女人的生活,一面在上成人大學同時尋思著“找女人一找女人而非談戀愛,這是老柴性欲望受壓抑的暗示,這也是老柴缺失之一。淡綠的浴室,淺紅的唇膏印,淺粉的襯裙,這些物象無論從質地還是色彩上都帶著私密的女性的氣息,這一切對于老柴來說都增強了那個年輕的西方女子的神秘誘惑力。老柴也覺得他似乎對沃克太太一下子窺視太多,他一方面隱隱帶著罪惡感,每次都以一種慌亂或失態來離場;另一方面他又極端冷靜,細致地向我們呈現一切顏色、質地、氣息的細節;老柴在現實中躲避著沃克太太,他不愿意沃克太太發覺他的窺視,但同時一刻不放松地在精神上對她追蹤、盤查,這種矛盾和糾結是老柴對于欲望的表達。老柴默默照顧著沃克太太的生活,自尊和道德感維持著老柴發乎情而止乎禮義的情愫。生活似乎可以永遠這樣如平靜的水面,而現實原則和快樂原則的矛盾斗爭讓老柴在暗藏的情愫里越陷越深。當老柴走進淡綠色的浴室,看到仿佛浮在一汪水上的淺粉,才明白原來魅惑與危險總是相距不遠。
淺粉色的襯裙是整個空間里最令人神馳的美,在關于這條絲質襯裙的敘事中,總是充盈著飄逸的生命感,它那么薄,那么柔軟,涼滑而剔透,似有若無,可它又是真實的,是有質感的;它的質感像一捧隨時會從指間流走的水,讓人想要抓住又不敢用力,像老柴與沃克太太之間說不清的依靠;它魔一般地飄逝、消融,又夢一般地顯露、重現,它的消失仿佛只是一個幻覺。最后,老柴托著羽毛一樣輕盈跌落的生命,他忍不住撫摸昏迷中的心愛的人兒,又絕不肯讓自己的手停留在她的脖頸上,只是挨著她躺下來,讓她身體上每一個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這里的敘述絲毫沒有讓人覺得老柴乘人之危或感到鄙夷,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莊嚴和儀式感,仿佛是在完成對缺失的彌合,那一刻的老柴是完整的。
老柴回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著,想不起在哪里愛過,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個愛,是真的想不起來嗎?還是自己己無力拾起?離開時,“他像老了一樣緩緩轉身,緩緩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視覺中,還是個如常的太陽。,這段敘事充滿了一個缺失者對命運的無力感,他想要的那份完整,無論精神上還是現實中的,對于老柴這樣的人來說,終究只是一場捉不到的夢。
當嚴歌苓以一個女性的想象來填充這個美麗的空項時,尚且心動不止,那么如四十八歲的老柴這樣“一個落伍離群,動不動就語塞,又因為語塞而內心感覺變得非常豐富的男性移民,會怎樣在心靈和肉體都寂寞的處境中以想象力去填充那誘人的虛空!”。而這兩個邊緣人——一個漂泊無依的中年的東方男子,一個身患絕癥的年輕的西方女子,他們跨越國籍、年齡、性別而相遇,在彼此孤獨的世界里相互依存陪伴,找尋生命的安全感;他們各自缺失著,也彼此填充著,在邊緣的世界里尋找完整。
這種孤身一人在異國游蕩的創傷賦予了嚴歌苓特別的敏感和體驗,在嚴歌苓的創作中留下印記,而嚴歌苓也在通過作品對這種創傷進行抗爭。在美國“結結實實駐扎下來之后”,敏感的創傷逐漸消退,這類的作品也退出了嚴歌苓的文學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