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的挽歌,獻給生命的埋守】
女藝術家筆下一旦出現女子形象,必定逃不掉人們對其自述成分的掂量,即多大程度可以認為那是一幅作者的自畫像,但對待男性創作者,觀眾則沒有這樣的思維定向,這非常值得玩味,甚至可能還有批判的必要,女性作者確實更需要僶俛從事以獲得非自述認定的自由。但無論如何,進行主角代入仍然是意味深長的。只要愿意,女畫家也可以隨時自我代入。
水中站立、俯身、頭伏靠著,似息非息……身體是成熟女子的線條,但此刻并不為愉悅的觀賞而存在,因為這種肉體的松弛并不赦免心靈的緊張。這也不是一個偶然的身體事件,因為畫面提供了可以與日常進行上下文溝通的氛圍——她可以永遠這么呆下去,能夠確定不被任何人打擾;她也可以即刻起身上岸,但卻不能確定可以被生活禮待。
如果往她的軀體投去進一步審視的目光,你會發現這個水中的軀體明顯不是古典主義的。西方古典主義的軀體有具象的明朗,它們樂意大方地歌頌上帝的英明。優雅的、虔誠的與肉欲的、盛大的身體分別認領古典精神雅俗分明的主張,而它無心指認雅俗。它唱的也不是印象派表里如一的光影之歌,它雖有著舒緩的表象,但內里涌動的卻是令人無法忽視的不安。它也沒有使用野獸派或立體主義的變形來表達內心的扭曲交戰,它不打算進行頑抗,只是通過對水流墨色選擇性的渲染對現實進行微微的指摘。更不是超現實主義,它謝絕一切夢幻的向往,它身體的肌膚正呼吸著當下的空氣……歸入流派是必然的讀畫路徑,但對于馬琳·杜馬斯而言,歸類毫無意義也無必要。
畫面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安靜,籠罩著一種內隱的哲學的氣氛。雖然表面的安靜并沒有包裹住與生活握手言和的失敗,那一片水域也不打算為畫中人提供任何精神的庇護,只是相比較其他聊勝于無罷了。但是水流并非乏味,它在暗示身體內在的潛緒,揭示這個軀體倦怠的停留與不歇的躁動同在。水流也可視為存在的隱喻,即既是無處不在的包圍,也是一意孤行的流逝。身體也并非全然淪落不振,她的美雖不意圖打動人,但她也并不是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她水中的腿部還在申辯可以支撐她站著的力量,但她決絕的頭朝里的姿態拒絕了交流的一切可能。這同時也把解讀完全讓度給觀眾,毋寧說正是畫家信心十足的體現。
畫面無多余的顏色,灰暗的色調依然頑強地宣泄畫家對于色彩的偏愛,這得益于墨色的強烈和豐富。她清除了畫面敘事雜亂的分枝,讓黑暗之調有了簡潔耐看的意蘊。而那一汪水流總是以具體的靈動給予人們輕盈的示范,在它的對比下,人體更顯得是沉重所在,何況是以埋伏之狀,由是畫面有了雙重的自審意味。
【失語者】
這幅作品令我想到泰戈爾筆下的素芭,素芭是一位啞女,泰戈爾寫道:“這位失去話語的啞女就像大自然一樣,具有一種孤僻的莊嚴性格?!?“素芭的整個內心猶如被濃霧籠罩的朝霞一樣,完全浸沉在淚水里?!睙o論是素芭還是眼前這個憂傷的面孔,既可視為社會階級固化中焦慮的弱勢者,也可視為男女狹小政治中可憐的凋敝者,更可看做是廣義的“被拋入”世界的無可依附的個體之縮影。
經濟社會老早便學會甩包袱發展,全球一體化更使得城市化進入快跑道,在女子鼻端前方,是一代代的唯利者接棒掘出的一條隱藏而深邃的鴻溝,它提醒人們注意畫家對社會學的熱忱。這位畫家的個性總是以執拗的肖像面貌顯現,以人物抽離感傳達她對社會傷害的控訴。她不滿意只是勾勒無助的神色,她的野心更在于從邊緣心態出發揭示人類共通的精神困境。
女子不是被粗硬的手指從后面探前捂住嘴,不是驟然便止,不是禍從天降,而是霧體漸濃,口聲漸消,但自身仍恍然不覺,正此漸失之味,尤耐尋思。當其欲張口大喊,發現已經無聲可出,不記何時唇舌已鈍或是不被授權。
畫家對于五官的描摹有意進行模糊化處理,融入一些意筆的效果,使得臉龐上有自然流淌的印痕,簡遠蕭淡的筆觸令不歡樂的畫面有了令人多做停留的理由。部分涂鴉的筆跡讓其產生批判的直白性,海報式的裁取又有些許明快的流行性,但這兩者并沒有消解它的苦難感,只是讓畫面出現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松,更可看做畫家不甘風格歸類的嘗試。
在她心中,匕首即將蘇醒,她熬紅的眼睛,正在透露這一點,受害者和施暴者是權力弱勢方可能會隨時調換的兩種比肩同行的身份,但遺憾的是在快節奏和高效能的社會列車中,她鼓足一生勇氣預備投擲出去的匕首找不到具體目標,卻因久握手中而麻木,被顛簸而抖落在道旁,劃出的竟是泄了氣的拋物線。也好,她的眼只是在尋覓痛苦的源頭,還看不到社會的險象環生,因此又有單純品性的留存。
在生活的格柵中,女子不可調停的難過被暫時關押。胖不起來的面頰上,她留下自己顫抖的指紋。
(本期鑒賞人:北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