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有兩篇文章談散文,一篇《神性散文》,另一篇《再談神性》,分別刊于《當代作家評論》和《文學自由談》。記得我在闡述何為“神性”時,執拗地認為神性不屬于城市,因之嬌氣和傲氣,不可能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它受不了喧嘩與騷動,距我們高遠得不近情理。在我看來,就像青藏高原的云,有著靈魂的聚散魔力,幻化莫測。即便那唐古拉山角下的孤零零骨架,那月球般曠漠的柴達木公路上兀立的一只鳥,還有黃河源頭的毛色光亮彬彬有禮的荒原狼,也無不與高原的詭譎云朵構成關聯。
這些蘊藏神秘的地域,對那時的我膨脹著巨大的誘惑。神山,神湖,冰雪經幡瑪尼堆也都逐一出現在我的長卷影像散文《用鏡頭親吻西藏》之中。神秘與神 性不大一樣,神秘是一種純客觀的存在方式,而神性則屬于人的意識范疇。在那片神秘的高原,布滿神性,等待著你去觸覺、感應和發現。
或許正是基于當年的黃河源和柴達木的親歷,讓我在經過了十年的嶺南漂泊中,對神性有了新的發現和認知。
神性未必就在無人區,也未必就一定要有狼和鳥什么的奇遇,也不一定要借助外部的奇崛力量。神性原本就在你的心中。一切無形都比有形更加接近神性。只不過人的神性感悟常常是遲鈍的,沉睡的。需要一種東西喚醒。而音樂,特別是交響樂,恰是喚醒我的靈丹妙藥。
人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是孤獨的個體,尤其心靈方面。而皈依,便成了終生。
困惑與焦慮的唯一救贖。人像一片葉子,眾人像一大片葉子,順流順勢而漂。陌生的異鄉,希望與沮喪相伴,激情與無奈并存,時光的流失,年歲的增長,是對雄心壯志的最大蠶食。在深圳這樣的城市,會比其他城市更強烈地感受到靈與肉的掙扎。貧窮的掙扎與物質的豐足刺激,同樣會讓原本就搭建不牢的精神壁壘迅速塌陷,面對不期而至的空虛與無聊,那種無邊際的浸泡,如何抵擋抑或隱匿。
還清楚記得十年前的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音樂廳諦聽傅聰與安東·克迪同臺演奏莫扎特協奏曲的情景,不同的詮釋,讓我對音樂的深奧與莫扎特的神靈有了全新的體驗與認知,莫扎特的音樂是最具神性的。劉再復曾說過人類最不可思議的天才之作一是莫扎特的音樂,另一個就是米開朗琪羅的西斯汀小教堂的濕壁畫。
西斯汀小教堂的濕壁畫確實有著驚人的瞬間,第一次仰望時,我竟被嚇著了。那個坐在椅子上的肌肉滾圓的人活像真人,他帶著肌肉的光澤重量,傾斜著眼瞅就要從上面掉下來。我生怕砸著我,趕緊繞開來。對于莫扎特音樂,我有過好多次現場傾聽,也曾有幸從傅聰先生那里探究過真諦。
難忘那個平安夜,我與傅聰先生在淮海中路放談音樂。那真是不可多得的機遇。我由關注鋼琴到浸淫交響樂,這是一個重要轉折。而自從見識了愛華德在深圳大劇院指揮的那場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我便對交響樂有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那時他的頭發還沒有完全變白,但后腦卻在激情顫動中迸出光彩。進入第二樂章,那首緣自黑人歌曲的旋律,有著飄逸的神性,那是來自天國的音色。在那個夜晚,讓我經受了一次心靈的洗濯;還有愛華德指揮的馬勒第一、第五、第六,無不閃現出神性的力量。尤其“天堂曲”,這在后來我去克拉根福特朝拜馬勒的森林小屋時,“天堂曲”的旋律猶如從那個被森林包圍的紅頂小木屋里飄出來。那個極孤獨的窄窄的空間,馬勒如何生活。
音樂的神性不僅通向天堂,也毗連著地獄。《向死而生》既是德國哲學家的命題,也是人類歸宿的永久困惑。從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到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圓舞曲》《伊索爾德愛之死》,從圣彼德堡的修道院旁邊的那座安放柴可夫斯基墓碑的圣園,到布拉格埋葬德沃夏克的墓地,我感受到的都是無法言說的神喻。柴可夫斯基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相隔不過十步,他們彼此間都能夠瞅見頭頂上的樹枝搖動,也能聽得到落葉的窸窸窣窣聲音,這種極細微的聲音是悲情音樂家與文學家的靈魂對吟吧。在德沃夏克墓碑前,我看到了陽光小心翼翼地撒在上面,只限于撒到雕像的上半身,絕不會曬到他的臉,生怕驚擾他,或擔心曬痛他。這種遍地鋪灑的陽光,處處灼燙,而唯獨到了接近大師靈魂之處卻變得如此謹小慎微,這是對音樂靈魂的尊重,是大自然的悲憫情懷。這就是我所體會到的奇妙。
從愛華德的《自新大路》到林大葉上任總監的首秀《天方夜譚》,再到俞峰那頗具“野心”演繹的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現場撞擊,直扣心靈。一位音樂界朋友說:交響樂就是神派給人間的使者。這個使者讓我已經有幸受益了。
在我看來,音樂是神性之源,其豐厚與博大,其源源不絕,豈止是大江大海。
讓音樂走進生活,亦是需要緣分的。因為寫作那部非虛構長篇《城市·大演奏廳》而走進了深圳交響樂團。當時哪里會想到在此一待,竟然十載。真是“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黃貝路是南北走向,路兩旁有著高大威猛的大榕樹守護,那種粗大的軀干,豐茂的根系,以及垂掛飄拂在半空的幕簾狀棕色“胡須”,儼然一位滄桑巨人,猶立千年,其實,才不過幾十載。
茨威格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他居住的民宅院落,鄰居是位有點古怪的老小姐,靠教鋼琴為生。老小姐說她的母親跟她住在一起,而她的母親是歌德的保健醫生福格爾的女兒。于是,茨威格驚嘆:“這使我的頭腦感到有點暈乎——到了1910年,世間居然還有一個受到過歌德的神圣目光注視過的人!”
在我每天出入的電梯里,總是不經意間能夠撞見演奏家。這是些雖然沒被歌德目光撫摸的人,卻有著被柴可夫斯基的靈魂照耀的人,有著約阿西姆一脈相承的再傳弟子,這便常常會讓我仰慕。常住這里的有深圳交響樂團的原首席,也有現任的首席,他們都是名家。有一次,一位老人在電梯里與我摩肩接踵。那是一位拄拐的老人,高瘦而佝僂,卻不曾想他對我手中的光盤一直追逐:他念出聲來:“馬勒的大地之歌。”我們就是這樣有過短暫的交談,原來他是深圳交響樂團第一代大提琴首席,早已退休賦閑。他那天欣慰地告訴我他搬家了,并將搬到新家的詳細地址寫在一張紙條上,他希望我去那里跟我談音樂。深感遺憾的是,因我一時忙碌而沒能去他的新居,幾年后再想去時,他已走了。一個靠拐杖而蹀躞的大提琴老人,就這么從細雨迷濛的黃貝路上消失了。
黃貝路是一條音樂之路,有的音樂人從這里遠遁,而有的人卻從遠方走來。最近聽說柏林愛樂和以色列愛樂均換了新任總監,這兩位年輕人是基里爾·彼得連科和拉哈夫·沙尼,他們倆人均與黃貝路有緣,都曾先后指揮過深圳交響樂團。
年輕就是未來。在深圳音樂廳的舞臺上,經常不斷地看到樂隊中有新的面孔出現,他們無疑是從海外深造歸來,是優中選優的精英。他們帶來的新的音樂文化,給了我新的體驗與感悟。但愿我能夠將音樂與文學更好地融為一體,在音樂的神性中,升華文字,寫出更多有韻味的作品。
(此文系《交響樂之城》一書的自序,此書即將由人民音樂出版社推出)
作者簡介:劉元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國家一級作家、編審。曾任《鴨綠江》文學月刊社主編兼社長、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遼寧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等。現為深圳交響樂團駐團藝術家。
劉元舉在音樂、建筑、攝影等不同領域的寫作引起廣泛關注,被稱作“中國鋼琴寫作第一人”。
劉元舉的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評論諸文體均有獲獎作品;如中篇小說《黑馬·白馬》,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鋼琴夢》《鋼琴時代》《天才郎朗》《西部生命》等數十部。他有多篇散文或報告文學被選入國內各類年選及中學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