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達全紀實：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 董曉燚

8月27日，雅加達亞運會電競表演賽的第二個比賽日，電競的觀眾們終于盼來了呼聲最高的項目之一《英雄聯盟》——這個現在全球范圍內最受歡迎的電競賽事如今登上了亞洲體育盛會的舞臺。

前來參賽的中國團隊是一支由多次參加《英雄聯盟》官方頂級賽事經驗的明星選手組成“夢之隊”：簡自豪（Uzi）、田野（Meiko），劉世宇（Mlxg），嚴君澤（Letme）、蘇漢偉(Xiye)。這些來自不同俱樂部的選手三個月前組建了《英雄聯盟》項目中國團隊，就像是美國夢之隊參加奧運會一樣，他們也同樣被給予厚望。

事實也確實如此，憑借著頂尖的競技水平和技戰(zhàn)術理解，中國團隊輕取哈薩克斯坦、越南。在小組雙循環(huán)的規(guī)則下，他們甚至雙殺越南隊。

唯獨遇見了韓國隊。

在國際賽場上，中韓一直是相愛相殺的冤家，也是大家認為本次會奪冠的熱門。同中國團隊一樣，以李相赫（Faker）領銜的韓國隊也是同樣是一支勁旅，同樣由5位明星選手組成。當背負家國之名，這只隊伍的斗志絕不容小覷。比賽開始前，雙方的參賽選手和教練表情都有些凝重。這是一場難打的仗，決定了后續(xù)的分區(qū)，甚至可能決定最后的結果。

當全亞洲最火熱的電子競技項目碰撞全亞洲最頂級的綜合性體育賽事，一切就在今天被點燃了。

八月末的雅加達隨太陽直射角的下移，熱帶獨有的濕熱在上午九點多吞噬著夜風殘留的微涼，水泥地面上輕揚的塵土和蒸騰的熱氣交混的日光微醺。遠道而來的中國觀眾在場館看臺處驕傲的掛起了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開賽前他們一聲聲的“中國！加油！”如同第一屆亞運會開幕時，尼赫魯總理致辭的麥克風里電流聲“呲呲啦啦”，震顫了整個場館上空。

韓國隊果斷選擇了進攻性更強、更依賴團隊配合的陣容。盡管前期中國團隊拼命防守，一次次化解了韓國隊進攻沒有讓其取得進一步的優(yōu)勢，但頹勢已經開始顯露。中單選手Xiye在跟號稱世界第一中單Faker在對線上明顯處于下風。韓國打野選手Score和上路Kiin通過頻繁地二人配合讓中國團隊的上單選手Letme過的并不舒服。

雖然在比賽中期抓住韓國隊的走位失誤打出了漂亮的少換多，但韓國隊最強的矛并非浪得虛名，很快中國團隊兵敗如山倒，并在一次短暫的暫停后輸掉了比賽。

這也是今天中國團隊在四場比賽后，唯一一次站在原地握手。

輔助選手Meiko在握完手后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看臺最高處的國旗，動了一下嘴，轉身走下舞臺。此時韓國選手站在舞臺中間鞠躬致意，全場都是為韓國勝利的助威和吶喊，但幾聲尖細的加油聲還是能在現場被清晰地捕捉到。

三勝一負，中國團隊雙勝越南目前名列A組第二。

1950年，原訂于印度首都新德里的第一屆亞洲運動會由于各方面問題難以圓滿解決，不得不延期舉辦。一年之后，在亞運會開幕式前不久才匆匆改名為“國家體育館”的艾文體育場內，6個比賽項目，57項賽事，11個參賽國家，這場為期僅一周的比賽匆忙為亞運會翻開了序章。

六十七年后，Faker在電子競技表演賽的開幕式上作為韓國代表高舉國旗，這個《英雄聯盟》項目的明星選手正在成為新一代韓國甚至是全世界的競技體育明星。如今，他帶著過往的榮耀踏上了亞運會這個全新的競技場。在傳統體育的賽場上，我們看到電競最初賦予給這片土地鮮活律動的心臟，開始向下扎根生長，在古老的文明土壤中開出了新的花。

中國團隊的四場比賽結束后，雅加達已是黃昏。溫柔的晚風帶來了印度洋的清涼，吹散了心頭的燥熱。在觀眾還在回味今天的中韓大戰(zhàn)時，中國團隊的選手們早已投身訓練，為接下來的比賽養(yǎng)精蓄銳。

天色漸暗，空曠的座位上反射出場館內紅藍交錯的光，夜幕總會降臨，但夢醒時分卻總能有日光傾城。

只是這場夢在小組賽的第二天似乎還是沒能醒來。水晶爆炸的那一刻，舞臺大屏幕一側原本顯示中國團隊英雄選擇的副屏變成了一個單詞——DEFEAT。

接連兩日，兩戰(zhàn)韓國，兩次敗北，中國團隊最終以4勝2負的成績居A組第二。雖直鎖半決賽名額，但卻總還心有不甘。

坐在正中間看臺第一排的Meiko在那一瞬間臉上失去了表情，他像木偶一樣靜坐在那里。而他背后一群穿著韓國國家隊隊服遠道而來的觀眾，正奮力揮動著手中的條幅和國旗，激動地從座位上蹦了起來。在這群手舞足蹈的韓國觀眾，像極了2008年五棵松體育館內為科比·布萊恩特的暴扣歡呼吶喊的美國隊球迷。

在姚明作為奧運會中國代表隊旗手帶領參賽選手走進鳥巢的前三天，中國男籃和俄羅斯打了一場熱身賽。當時，曾效忠于猶他爵士的主力球員"AK-47"安德烈·基里連科也在俄羅斯隊里。那場熱身賽他們打的十分糟糕，隊員們表現出來的是混亂毫無組織的配合。

十年之后，姚明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還忘不了自己當時那種不安、羞愧和焦躁交織在一起的感情。“感到非常丟臉，”這是他對自己的表現做的唯一一句評價，“距離奧運會開幕只有3天時間，距離我們的首場奧運比賽只有5天時間。我們即將在家鄉(xiāng)父老的面前打球，我們知道不能再打出這樣一場比賽。”

當年在更衣室里垂頭喪氣的姚明知道，如今在電腦屏前摩拳擦掌的小伙子們也知道。

以小組第二的身份進軍半決賽，他們將直接面對的是B組的頭號種子中國臺北隊。這支在B組的小組賽里六戰(zhàn)全勝的隊伍，雖全都是由熟悉的對手組成，但是卻也有些許陌生。

半決賽的第一局，中國臺北隊的教練搬起椅子坐到公用休息間電視機的最前頭，緊張的連腳踝都在抖動。他拿著本子，想要記錄點什么東西，眼睛卻一刻也不敢離開屏幕，生怕錯過那個最重要的細節(jié)。中華臺北隊雖在擊殺數量上一路領先，但是雙方經濟卻相差不大。但是隨后下路的一次團戰(zhàn)中，中單選手Xiye的脫節(jié)讓中國團隊近乎遭到團滅。隨后經濟差距逐漸擴大，在不久前剛剛見到的“DEFEAT”又再次出現在屏幕上。

在休息間里觀看比賽的Meiko從座位上站起身，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地從選手通道跟隊友一起回到休息室。他們的表情如出一轍，就好像是臺風來臨前的天空，安靜地醞釀著一場狂風暴雨。

一如當年熱身賽后安靜的選手更衣室。直到被中國男籃的顧問，達拉斯小牛隊的總經理唐尼·尼爾森怒氣沖沖地一腳踹開房門。“如果你們繼續(xù)這么打球，也許你們不應該參加你們自己舉辦的奧運會。”

作為中國男籃的核心球員，姚明知道，陣容里的每一個位置上，都有數十位運動員渴望得到那個機會，他們都期待著能在象征最高體育榮譽的舞臺上揮灑額頭上晶瑩的汗水。他們知道，在國家隊中占有了這寶貴的一席地位的時候，就該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為身上佩戴的這面五星紅旗奮力一搏。

2008年8月10日，中國男籃迎來了他們在奧運會的首場比賽，對手是來自美國的“夢八隊”。和幾天前熱身賽的狀態(tài)相比，男籃小伙子們表現出來的是全身投入的競技狀態(tài)。面對著世界上最強的籃球隊，他們互相過招，還各有來回。在上半場臨近4分鐘結束的時候，雙方戰(zhàn)成了29-29平。

“在場上并不只是依靠某一個人，我們依靠全隊來防守、投籃和搶籃板。每一個人都努力為全隊做更多的事情。”那一刻，籃球場上再無姚明，他跟隊員們一起進入到了一種無我的狀態(tài)。

無我，忘我，奮力一搏。

第一局之后，中國團隊和中國臺北隊經歷了一次相對較長的休息時間。當他們重新回到電腦前的時候，韓國隊剛好以2:0干脆利落地淘汰了沙特阿拉伯，賽場周圍的觀眾們還在用韓語激動地為他們喝彩。這時候，一個女孩拿著國旗跑到了中國團隊選手們偏一下頭就能看見的位置上，位置精巧到似乎都不需要什么過多的動作，他們眼角的余光里總能有那么一抹鮮亮的紅色。

2:1，他們還是守住了自己最后的一絲防線，進軍決賽。場館的觀眾都已走了大把，掌聲從中國團隊的那一側傳來，高處看臺上幾個觀眾讀懂了這掌聲的意思，也突然沸騰，把掌聲和“加油”送給他們一直的駐守。與韓國隊的比賽一定是一場鏖戰(zhàn)，明日的馬哈卡廣場能不能聽到熟悉的義勇軍進行曲，在今天似乎都不太好說。姚明始終還記得，在終場的信號響起的那一刻，比分在五棵松體育館定格在了70:101，美國隊以31分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中國。“向死而生的感覺，”盡管沒有戰(zhàn)勝強大的美國“夢八隊”，但是31分的分差創(chuàng)造了兩隊奧運會交手的最低記錄，“哪怕最后被滅掉，我們也得滅得跟煙花一樣。”這顆向死而生的煙花讓殊死一搏的中國團隊在決賽拿到了賽點。

小組賽輸給韓國隊的兩局，在決賽中都贏了回來。只要再勝一局，他們就能在馬哈卡廣場舉起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無論是隊長Uzi還是《英雄聯盟》項目的其他選手，誰都沒能像旗手Faker那樣舉起過國旗站在亞運會舞臺中央。

開幕式那天，22歲的Faker手舉國旗一步一步地登上臺階，從背板后面走來舞臺中央。跟他無數次登上賽場的情景格外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代表的再也不是SKT，也不是LCK。他的前綴變成了KOR，他的背后從“Faker”變成了“S H LEE”。

小組賽雙殺中國，這支由李相赫領銜的韓國戰(zhàn)隊展現出的對團隊運營和英雄克制的絕對掌控力讓每場比賽都失去了懸念。六戰(zhàn)全勝的成績讓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在半決賽2:0快速取勝B組第二名沙特阿拉伯。

在臺下的一片“??? ???（韓國隊加油）”的吶喊聲中，有一位卷發(fā)的個子不高的韓國老奶奶，她坐在椅子上激動地揮舞著手上印有“李相赫加油”和頭像的手幅，癟著的的嘴角一直在上揚，笑瞇瞇的眼睛彎成了一條細縫，小聲嘟囔著“Faker”、“Faker”。

她就是把李相赫一手養(yǎng)大的奶奶，坐在她旁邊的中年男人是李相赫的父親，他們特地從韓國奔赴印尼，在觀眾席上陪他從小組賽一直到決賽。就好像當年，她一直默默守在他旁邊陪他排位到凌晨一樣。

“他坐在電腦前，一直到凌晨四點都不去睡覺。那時候我坐在他旁邊，陪他熬夜到凌晨四點。”在不久前韓國電視臺OGN在放出的李相赫的家庭紀錄片里，奶奶坐在臥室的地板上對著攝像機回憶，“他玩發(fā)條的時候，我跟他說：‘到六級了你就該放沖擊波R。’然后他就告訴我說，他要向我學習。”

那個時候，李相赫還只是李相赫，他沒有ID，也沒有前綴。從2013年他加入SKT T1開始，他的一生就被畫上太多傳奇的色彩，首次亮相就單殺了當時韓國第一中單Ambition。那一年的世界總決賽，他帶領SKT以3:0干脆利落的結束了比賽，在洛杉磯斯坦普斯體育館捧起獎杯的瞬間，李相赫成為了Faker。

轉眼五年，當年瘦弱的男孩被《英雄聯盟》賦予了太多神奇的色彩，以至于當他站在賽場之上，他的身形被各種榮譽加冕，強大到令人不寒而栗。Faker成為了韓國電子競技項目的標桿性人物，率先入駐韓國電競名人堂。

“Faker就好像是韓國電競的標志，”現場一位從自費從韓國一路跟隨而來的觀眾說，“他是這個時代電子競技的傳奇。”所以，當電子競技項目第一次出現在綜合性體育賽事的現場上，他背負家國之名，扛起國旗，賭上了生涯中第一場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比賽，他從Faker變回了李相赫。

坐在李相赫另一邊的簡自豪，好像從昨天開始一直都陰著臉。傷病的困擾和不算太出色的成績，讓他一直皺著眉頭。就在第一局開始前，他一直緊繃的臉上突然笑了，他調整著耳機，扭頭看向了身邊的蘇漢偉，兩個人默契的交換了一下眼神。

背水一戰(zhàn)，只為國歌能再次響起在馬哈卡廣場。

但是在比賽開始前，誰也不敢預言今天的比賽走向會怎樣，小組賽兩場敗仗，似乎讓中國團隊沒了銳氣。第一局的比賽，焦灼的戰(zhàn)況走向讓結局撲朔迷離，但是雙方在大龍?zhí)幇l(fā)生了一場激烈的交戰(zhàn)，簡自豪憑借自己細節(jié)的走位和精湛的記住，成功換掉韓國隊四人，中國團隊在中路抱團，一路推掉了韓國隊的水晶，取得了第一場比賽的勝利。

因為是決賽，場館里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原本預定乘坐昨晚的航班飛回上海的前任WE隊長禹景曦，今天還是坐在了觀眾席的正中間。“能看到他們登上亞運會的舞臺，我真的為他們驕傲，”小組賽結束后，他坐在跟今天相同的位置，眼神有些飄忽。“但是如果他們想要贏韓國隊，還需要更細心一些。”

六年前，若風也曾捧起過中國大陸戰(zhàn)隊在《英雄聯盟》國際比賽上的第一個冠軍獎杯。人事更迭，如今他從若風變成了禹景曦，跟金亦波這些電競人坐在一起，高舉起五星紅旗，為場上拼搏的中國團隊大聲喝彩。昨天他背后交錯揮舞的韓國國旗中，也終于有了幾抹鮮艷的中國紅。

“我雖然覺得韓國很強，但是我依然還是會為中國團隊加油吶喊的，我們都很喜歡這支隊伍，”被韓國隊扳回一局之后，副舞臺季軍賽的比賽也已經結束。沙特阿拉伯隊的隊員和教練還沒來得及換下身上的隊服就坐在了觀眾席上，“韓國隊真的很穩(wěn)，但是我還是相信中國團隊會拿冠軍的。”在全場一片高呼“中國團隊加油”的聲浪中，他們盡管聽不懂這一聲聲喝彩代表的赤子情懷，卻也加入到了吶喊之中。

好像被古老的波斯人施加了一句全能的咒語，這一通來自古老波斯的祝福讓中國團隊連勝兩局，即使在第四場決勝局開場不利的情況下卻也守住了最后的防線，一路直逼對方的水晶。

中國團隊，贏了！

簡自豪笑了，跟第一局剛開場的時候一樣，卻比剛開場笑的輕松了很多。

這是韓國隊這些天來唯一一次坐在座位上接受對手在賽后的握手，電腦遮住了韓國隊全部選手的表情。中國團隊在賽場中心高舉國旗，臺下高呼著“中國隊！冠軍！”的時候，他們卻還坐在電腦前，遲遲沒有起身離開。

當五星紅旗再次升起在馬哈卡廣場，《義勇軍進行曲》令人眼含熱淚，我們知道中國電子競技從這一刻起，也將鑄就屬于我們的新傳奇。無論是Uzi，還是簡自豪，終于有一天先前所有的誤讀和曲解，都能用金牌來為自己正名。

國歌停，鮮艷的五星紅旗升頂，觀眾席上激動的觀眾都起身使勁涌向臺前。李相赫的爸爸攙扶著奶奶在一片人聲鼎沸中從出口離開，老太太的臉上始終掛著老年人慈祥的微笑，安靜離開了這不屬于韓國也不屬于李相赫的狂歡。

至此，中國團隊在雅加達亞運會電子競技表演賽的三個參賽項目全部圓滿結束，共收獲二金一銀，不負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