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紅 閻真
[摘 要] 超文本文學是一種以網絡為出版載體,以超文本鏈接技術為支撐的新型文學品類。超文本文學是掌握超文本鏈接技術的主體對文字、語音、圖像、視頻等各種原材料進行加工而成的文學作品。與傳統線性文本不同,超文本文學只能在網絡上出版,其文本亦呈現傳統紙質出版不能實現的特征:“賽博”空間中的立體網狀結構、多媒體化的眾聲喧嘩、技術把玩下的能指“嬉戲”。區別于傳統創作動機的“言志”與“緣情”,超文本文學之工藝設計的心理成因可以分析為游戲說和補償說。
[關鍵詞] 超文本文學 網絡出版 網狀文本 多媒體化 能指“嬉戲”
[中圖分類號] G23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18) 05-0054-04
[Abstract] Hypertext literature is a new literary genre which takes the network as the publishing carrier and the hypertext link technology as the support. Hypertext literature is a literary work processed from various raw materials such as text, voice, image and video by the people who master hypertext linking technology. Different from traditional linear texts, hypertext literature which can only be published on the internet presents its own unique characteristics: a three-dimensional net structure in the cyberspace, various voices of the multimedia and the technological “playing” of signifier. Distinct from the traditional saying like “Poetry Tells Ambitions” and “Poetry Origins in Emotion”, the motivation of the creation of the hyperlinks in the hypertext literature could be understood as game-playing and psychological compensation.
[Key words] Hypertext literature Online publishing Net-structured texts Multimedia Motivation of the creation
超文本文學是一種以網絡為載體,以超文本技術(主要是鏈接技術)為支撐的新型文學品類。它的出現依賴于超文本技術的運用和互聯網的出現。超文本技術作為一種全局性的信息機制,將文本中的不同部分通過關鍵字建立鏈接,使信息得以交互式搜索。這種技術為超文本文學的誕生提供了前提條件。有學者認為,網絡文學對文學理論而言,是一次“理論范疇的‘換血、理論觀念的‘顛覆和理論體系的重整”[1]。那么被公認為是真正意義上的網絡文學的超文本文學,在這場換血、顛覆、重整中起的作用無疑是尤為突出的。超文本文學是網絡文學的一種特殊存在形態和存在方式。由于含有大量特殊的文本內容,它不能像傳統文學作品和一般的網絡文學作品一樣,付諸紙質出版,而只能在網絡上出版,這也使得其文本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學作品的特質。
1 超文本文學網絡出版的文本特質
超文本文學含有大量的鏈接元,其文本特質決定其只能在網絡上出版。
1.1 賽博空間[2]中的立體網狀結構
網絡文學,改紙面書寫和機器印刷為鍵盤起伏和“比特”跳躍,把傳統“硬載體”的物理二維存儲搬入了虛擬化的“賽博空間”。這是網絡文學對文學的生成過程和存在形態的改變。
超文本文學文本對傳統文學的最大挑戰不僅在于文本生成過程和存在形態的改變,還在于其文本結構的創新。案頭書寫、紙面存儲的傳統文學,無論敘述時空如何交錯、場景如何更換、觀念如何解構,其文本呈現的都是單向的線性結構。付諸紙面印刷之后可以標頁,并且一標到底。欣賞者可以從首頁一直瀏覽到尾頁。一般的網絡文學作品,其文本在網上也是以一種線性結構存在,可以付諸印刷,也可以像傳統文學那樣標頁,供人欣賞。而在超文本文學的創作中,作家在小說情節發展的某些轉折點上,或者是在詩歌行文的某個意象、某個語素上設置一個個“鏈接元”供欣賞者選擇,用鼠標點擊不同的“鏈接元”將跳轉到不同的下級視窗界面。這些“鏈接元”往往被注上某些特殊的引人注目的標記,如加亮、換色、動畫、閃爍、加下畫線、變字體、變字號、加箭頭,或者使用一些特殊符號,以提示和引導讀者選擇。“鏈接元”可以獨立于文本之外,也可以在文本之中。前者如臺灣詩人代橘創作的超文本詩《在子虛山前哭泣》。全詩由“無數首詩”組成,開篇為《篩選》:陽光下的嚥下冰河/巖石為剛解凍的泉水/篩選不同的流向。此首詩末有三個無任何說明與提示的鏈接點,讀者點擊選擇不同的鏈接即進入詩的不同旅程。其后每一首詩下面又有一至四個不等的鏈接點,讀者可以一徑選擇下去。后者如美國的邁克爾·喬伊斯1990年推出的超文本小說《下午》,開始一行為:“I want to say I may have seen my son die this morning.”這句話中的每個詞語都設置了鏈接。讀者點擊不同的詞語即進入不同的敘述方向。鏈接元所指向的視窗界面有的是對主體文本的詮釋[3],有的則通過不同的“鏈接點”導向不同的行文方向[4],形成一種“多向文本”。相對于傳統線性文本來說,超文本所包含的信息量成倍地,甚至是成指數地增加。大量的“文本中的文本”“文本間的文本”“視窗中的視窗”,構建出一種網狀的文本鏈接系統。超文本文學依附于網絡平臺,以網絡鏈接技術為支撐。文本的網狀結構,使其很難與平面的紙質印刷進行“親密接觸”,只能存活于網絡和技術的孕育中。離開網絡,失去了技術根基,超文本文學將很難找到生存的土壤。
1.2 多媒體化的眾聲喧嘩
傳統藝術理論認為,不同的藝術門類,塑造形象的手段和使用的材料也不同,如顏料之于繪畫,聲音之于音樂,動作之于舞蹈。而文學,則被定義為語言的藝術。它與其他藝術的根本差異就在于它塑造形象的手段與材料是語言文字符號。故有言“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高爾基語),“語言是文學的生命,是文學生存的世界,文學的全部內容都包括在書寫活動之中”(法國結構主義理論家羅蘭·巴特語)。語言藝術塑造形象的間接性、反映生活的廣闊性和靈活性、表達思想的明確性和深刻性,成就了文學區別于其他藝術類型的獨特魅力[5]。而今,數字化媒介覆蓋了人們的整個生活,也覆蓋了人們的文學行為。在紙質文學中,語言文字符號依然唱著獨角戲。而在網絡、影視等現代傳媒中,文學正日漸演變成為一種圖文兼容、聲情并茂的綜合藝術。在網絡文學中,視頻手段(圖片、圖像、攝影、動畫等)和音頻手段(音樂、音響、伴唱、畫外音等)與語言文字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共同完成藝術形象的塑造。文學的多媒體化迎合了大眾對審美新鮮感的追求,因而已經逐漸被人們接受和認可。如此,文學對語言媒介的依賴性大大降低,文學已經不僅僅是語言的藝術。
多媒體化、綜合性藝術也已經成為超文本文學發展的一個趨勢。在超文本文學中,“鏈接元”所指向的下一級視窗不僅有文字敘述,還有圖像、動漫、音響等。它們之間相互鏈接,形成一個超文本系統。在同一個視窗界面中,聲音、圖像、動漫等也與文字相互輝映,打造全方位的審美感覺享受。文字書寫,被增設了一系列圖文直觀的視覺性和賞心悅耳的聽覺性,打造一種立體的文本表達效果。諸多媒介,眾聲喧嘩,已經成為超文本文學的發展走向。
1.3 技術把玩下的能指“嬉戲”
傳統線性文本是作家精心構思的產物,其情節連貫,一氣到底。超文本文學的文本是縱橫交織、不斷延伸的網狀結構。為了保持每個“鏈接元”所指向的下級視窗與上級視窗的連暢性,從而使超文本文學整體上的多線性成為可能,作家必須花很大的精力去建立起多重構思、提煉出多個中心。而從文本整體面貌來看,多重構思實際上也就沒有了構思,多個中心也就意味著沒有中心。當多重選擇、多重閱讀的巧妙性安排占據了作家大部分考慮的同時,文本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就相應地被冷落了。插入鏈接的頻繁性與多向性可能使得其文本語意斷裂,內部結構松散,情節的原因和結果不能嚴密對應,從而也就無法像傳統文學一樣提煉出明確的主題與思想。因而超文本文學很難有明確的所指。取代所指的,是能指的膨脹和嬉戲。網狀文本的多線性和多選擇性,使得超文本文學的文本在所指“退場”的同時,形成一種“漂浮的能指”[6]序列。
在超文本文學文本中,所指已經退場。再觀真實的世界,表現作者的情感等都已經淡出了超文本文學的文本之外。傳統小說寫作的中心、主題、主角、線索以及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等在超文本文學中都已經被淡化乃至消解。超文本文學更加重視文本本身。超文本的網狀結構注定了其文本的目的不在于傳達預先設計好的意圖,而在于文本本身。它不再關注文本之外的意義。文本是其終極追求和最高意義,是本體性的東西。文本之外,別無他物,這不免具有一種現象學的意味。由于其文本深深地依賴于網絡技術,故有些超文本散發著一種技術本體的意味。有些超文本創作中,作者對技術的精心琢磨、反復把玩甚至超過文學本身,即在超文本網絡文學中,工藝性已經超過文學性。
2 超文本文學超鏈接設計的心理成因
關于文學創作的本源和動機,中國古代一直貫穿著“詩言志”和“詩緣情”兩種體系。這里的“志”和“情”不是完全對立的,二者相輔相成。一般說來,“言志”偏向于表達文學作品的社會功能,“緣情”則更注重創作主體內心情感的自由抒發。千百年來,文學創作一直秉承著這兩種動機。而在數字化媒介時代,各種新型文學樣式紛紛興起。網絡文學“自我物語”的主題、眾聲喧嘩的書寫立場、信仰重塑的人文底蘊、主體承擔的卸落,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能更凸顯了創作主體的自由情感,但其對傳統的“言志”價值觀則是一種顛覆性的解構。超文本文學,在這場解構中表現得不遺余力。超文本文學擁有“鏈接元”的工藝設計,使其無法被提到“言志”的高度,也不能歸其為一種“緣情”。多向文本是最能體現超文本文學對傳統創作動機的解構的文學樣式。其“鏈接元”的工藝設計,其心理成因可以理解為游戲說和補償說。
2.1 游戲說
超文本文學的鏈接選擇的設計頗有些類似于網絡游戲。在這些網絡游戲中,每到情節發展的轉折之時,游戲軟件都會設置幾個方向,讓游戲者自行選擇從而進入不同的游戲界面,導致截然不同的游戲結局。如此,游戲者的參與意識大大增強,興奮程度也得以提高。把這種游戲中的設置移植到文學中,同樣調動了讀者的參與意識,迎合大眾對審美新鮮感的期待。而且在選擇性鏈接的超文本文學的閱讀過程之中,讀者如果發現自己當初的選擇已偏離自己的興趣時,可以回過頭來重新選擇。如此,超文本文學的創作帶有一種游戲的味道。
2.2 補償說
超文本文學的鏈接元的工藝設計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是對傳統線性文本只能付諸單向閱讀的一種心理補償。傳統文學文本是一種自足的線性結構,情節連貫,一氣到底。欣賞者可以從第一頁一直瀏覽到最后一頁。單向的線性文本,以其文本的無選擇性和無法返回性給讀者帶來許多心理上的閱讀失落感。舉例來說,比如《紅樓夢》,木石前盟的澄澈靈幻,讓多少人的心靈為之跳蕩和激越。寶玉、黛玉二人本已心靈相通,偏都做假意試探,費盡無數幽怨,讀者也跟著揪心。第三十二回中,寶玉有一番很經典的表白:
“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紅樓夢》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7]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林妹妹并沒有聽到寶哥哥這番掏心掏肺的表白。她已經轉身回房去了,而寶玉猶自站在原地癡癡自語。這樣的情節留下了永恒的韻味,讓人百嚼不厭。讀者在感嘆曹雪芹高超的藝術手法的同時,免不了設想:要是林妹妹沒走,親耳聽到了寶哥哥的這番表白,會是怎樣的一種反應呢?那時那景,兩人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諸如此類的偶然性情節,在傳統線性文本中比比皆是。偶然性的設置成就了作品雋永藝術魅力的同時,也給讀者留下了閱讀失落感。或許,不可選擇、無法返回,這正是線性文本的魅力之所在。但是,讀者是貪婪的,會止不住地去想文本中每個細節的另一種可能性。超文本文學設置選擇性的鏈接,讓讀者自己選擇事態的發展,這是對傳統線性閱讀心理慣性的一種補償。一般情況下,讀者選擇此方向閱讀完之后都會回過頭去進入其他方向進行再閱讀。且不論這種多向選擇、多種閱讀可能性的設計對作品的韻味是否有影響,無可否認的是,它滿足了讀者的多重閱讀欲望。
在選擇性鏈接的超文本文學的閱讀中,讀者可以知道每一個選擇之后的過程以及結局。如此,超文本文學的選擇性鏈接的設計不僅是對傳統閱讀心理的一種補償,同時是對人性的一種藝術化關照。尼葛洛龐帝曾說:“數字化會改變大眾傳播媒介的本質,‘推(pushing)送比特給人們的過程將一變而為允許大家(或他們的電腦)‘拉(pulling)出想要的比特的過程。”[8]超文本文學鏈接元的多向設計,也正是如此。讀者不只是被動地順著線性文本的單向性去閱讀,而是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感選擇情節的發展,在關鍵時刻決定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和故事的結局。如此,超文本文學正是用技術和工藝去設計文學作品,用高科技的手段來進行更好的人文關照。
注 釋
[1]歐陽友權.高科技對文學基本理論研究的挑戰[J].社會科學戰線,2001(2):95-98
[2]賽博空間為英譯詞,即Cyberspace,是控制論(cybernetics)和空間(space)兩個詞的組合。賽博空間是哲學和計算機領域中所運用的一個抽象概念,指在計算機以及計算機網絡里的虛擬現實。
[3]中國臺灣詩人代橘創作的超文本詩《超情詩》。其主體詩的文本中有一句:我不喜歡教堂。其中“教堂”兩字作了鏈接處理,點擊則進入到一首名為《教堂》的短詩的頁面:我不喜歡教堂/教堂允許我們生小孩/卻不準我們做愛 此詩是對主體詩中“我不喜歡教堂”一句的理由說明,對全詩的理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看完這個鏈接后,讀者可以“后退”到主體詩所在頁面繼續閱讀。如此,鏈接的文本并不影響主體文本的展開和繼續進行。
[4]華語網絡的超文本小說《特別的新年夜》,文本開始時的情節是:除夕之夜,下班后你想快點回家。可是就在你抬腳往電梯口走的時候,卻聽見經理在房間里喊你的名字。這時候,作者設置了兩個“鏈接元”:1乖乖進去;2假裝沒聽見。讀者選擇不同的鏈接,則進入不同的故事情節。就這樣 ,每個視窗中都設置有可供選擇的“鏈接元”,讀者可以一徑選擇下去。
[5]歐陽友權.文學原理[M].海口:南方出版社,2001:69-77
[6]解構主義者的提法。其本意是指,能指和所指其實是兩個各自獨立的系統,“能指”是所謂“漂浮的能指”(floatingsignifier),而“所指”就成了“不斷滑退的所指”。這里用來指超文本網絡文學多向性文本所帶來的文義的不確定性。
[7]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207
[8][美]N.尼葛洛龐帝著;胡泳,范海燕譯.數字化生存[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103
(收稿日期:2018-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