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現代臨床醫學的冷面孔,有很大一部分源白“挖地三尺找證據”的思維模式,它的學名叫“循證醫學”。
在這種思維模式下,醫學視野中的疾病、軀體完全被對象化、客體化,人的主體性、情感、意志被拋棄,醫生的冷漠、技術性失語都成為合理。醫學不再是人與人的故事,而是人與機器、人與金錢的故事。對此,美國醫學界近年來在循證醫學的紅海之外,開辟一片藍海,那就是“敘事醫學”。
敘事醫學的價值就在于糾正這種偏差,尋找新的出路,將“找證據”與“講故事”結合起來,構成客觀與主觀、觀察與體驗、生物與生靈、技術與人道有機的統
循證醫學的開山祖師是英國醫生、流行病專家科克倫,他也是敘事醫學的最早的探索者。他的代表作是1972年出版的《療效與效率》,書中記載了萌生創意的過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曾作為軍醫從軍,不久便被德軍俘虜,在戰俘營中從事醫療工作。當時戰俘營里正流行白喉,藥品又極其缺乏。起初,他估計戰俘營將會因白喉流行造成數百人死亡,結果僅有4人喪命,而且其中3人還有槍傷。這件事使他注意到,人所具有的自然康復能力十分強大,并由此對醫療的有效性產生懷疑。為消除這種懷疑,他開始倡導并實施臨床隨機比較試驗。
某天,戰俘營里一個年輕的蘇聯士兵哭喊不停。一開始,科克倫認為是胸膜炎的疼痛引起哭叫,但當時他手中連一粒止痛藥也沒有。絕望中,科克倫本能地坐到患者床上,把士兵抱在自己的懷里。奇跡發生了,士兵停止喊叫,數小時后平靜地死去。科克倫認為,這個患者不是因軀體痛苦而哭叫,而是因為孤獨引起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敘事醫學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內外科學院臨床醫學教授卡蓉2001年提出的新名詞,主要是探討文學與醫學的關系,研究文學敘事(生命敘事、苦難敘事、衰老敘事、死亡敘事等)能力對于醫學認知生命、疾苦、死亡的積極意義。可惜,她的代表作《敘事醫學》還沒有中譯本。最近被譯為中文的敘事醫學專著,有哈佛大學醫學院阿瑟·克萊曼的《疾痛的故事:苦難、治愈與人的境況》。克萊曼在語義上將“疾病”(disease)與“疾痛”(illness)區分開來,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醫生的世界,一個是病人的世界;一個是被觀察、記錄的世界,一個是被體驗、敘述的世界;一個是尋找病因與病理指標的客觀世界,一個是訴說心理與社會性痛苦經歷的主觀世界。
然而,現代醫學信奉單邊主義的“真相大白”,唯機器檢測的結論為準繩,在技術主義的喝彩聲中一路裸奔。進入這樣的臨床路徑,必然只有病,沒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沒有個別鏡像;只有技術,沒有關愛;只有證據,沒有故事;只有干預,沒有敬畏;只有呵斥,沒有溝通;只有救助,沒有拯救……就這樣,技術與人文疏離了,現代醫學迷失了,丟失仁愛的圣杯,逐漸被技術主義所綁架,被消費主義所裹挾,成為不可愛的醫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