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士賢
馬戲表演是歷史上形成的一項娛樂活動,至今在馬戲團和各類動物園中仍普遍存在。在古代,“馬戲”是以人騎馬的超常騎術及馴化馬和各種動物來表演各種技藝的百戲項目。隨著時間的推移,“馬戲”的內容和形式逐步豐富,形成了集馴獸、特技、滑稽、魔術于一體的格局。①夏菊花主編《當代中國雜技》,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7年,第212頁。可以說,馬戲表演是以馴服動物為表演手段的一種藝術形式,它彰顯了人對動物、對自然界的探索和征服。2008年,文化部將馬戲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意味著傳統馬戲行業進入國家文化遺產保護體系并應獲得相應的資金和政策支持。然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卻出現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動物保護之間的矛盾。②孟令法:《“動物保護”視閾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來自“狗肉”、“猴戲”與“點翠技藝”的法律思考》,《民族藝術》2016年第1期。近年來,隨著動物倫理的進步和一系列動物保護政策的出臺,人們對馬戲表演活動表現出一種糾結心態。一方面,人們喜歡親近動物,喜歡觀看動物各種驚奇的表演;另一方面,人們對動物馴養以及在其馴養過程中遭受的暴力和痛苦表示痛心。正如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Yi Fu Tuan)先生指出,“在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中,人與動物的關系是問題出現最多、人的罪過體現最深的方面。”③Yi Fu Tuan, Passing Strange and Wonderful: Aesthetics, Nature, Culture, Washington, DC: Island Press,1993,P.230.動物為人類提供了飽暖之需、精神安慰和身心享受,可以說,動物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人類社會對動物應該懷有感恩之情和敬畏之心。近年來,在動物保護主義和相關動物保護政策的要求下,各大馬戲團和動物園紛紛減少或取消馬戲表演。
2017年8月,廣州動物園解除與園內馬戲團的合作關系,此舉導致雙方出現較為激烈的沖突和爭執。這一事件,在新聞媒體和普通民眾間引起廣泛討論。從動物保護的視角來看,這無疑是社會文明和動物倫理進步的表現。然而,對馬戲行業來說卻是一場重大打擊,這不僅意味著馬戲行業失去了生存根基,同時也使馬戲藝人的文化信念遭到徹底否定。
動物是人類社會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自人類誕生之初便伴隨著對動物的征服、馴養、役使和食用。特別是對采集狩獵部落來說,人類與動物更是相伴相生。在人類征服動物的過程中,逐漸產生了不同形態的動物倫理觀念。民族志研究表明,許多部落將動物視作具有靈魂的自然生靈,他們一方面獵殺動物以獲取食物,另一方面也對動物抱以敬畏之心以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對動物的認識也在逐步加深,人與動物之間的倫理關系也在進行相應的歷史演進。
在世界各民族的創世神話中,均有對人與動物關系的論述,這些論述反映了人與動物關系的最初形態。在西方基督教的經典《圣經》創世紀中描述到,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人,并祝福他們“要生養眾多,遍布全地,治理這地,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的活物。”[注]段琦編:《圣經故事》,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年,第5頁。《圣經》對人與動物的關系做出等級結構劃分,這一點成為西方動物倫理觀念的源頭。在歐洲啟蒙運動之前,西方學者普遍認為動物是沒有靈魂、沒有理性的。在這種認知下,人們對動物缺少基本的倫理關懷。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主張自然界具有等級結構層次,理性能力低下者是為能力較高者而存在。他在《政治學》一書中指出,“植物的存在就是為了動物的降生,其他一些動物又是為了人類而生存,馴養動物是為了便于使用和作為人們的食品,野生動物,雖非全部,但其絕大部分都是作為人們的美味,為人們提供衣服以及各類器具而存在。”[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苗力田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17頁。人類是萬物的主宰,人類有權利支配自然界的各種生命,這一思想一度支配西方動物倫理的發展。
盡管其后有些學者反對虐待動物,但這并非出于對動物的倫理關懷,而是懼怕對動物實施暴行會影響到人的道德。最為典型的是中世紀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觀點,他認為,無理性的生物不能主宰自己的行為,無理性生物的存在是為了理性生物的利益。他明確地指出,“人不能殘忍地對待動物,不過這不是因為它們自身的緣故,而是因為對動物殘忍也會將這種思維轉移到對待其他人的方式上。”[注][澳]彼得·辛格、[美]湯姆·雷根:《動物權利與人類義務》,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10頁。這種認知決定了人們對動物的行為態度。在動物解放運動的倡導著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看來,在人與動物的關系史上,“最后的、最荒唐的并給動物帶來最痛苦后果的基督教信條,是由17世紀上半葉的笛卡爾哲學產生的。”[注][美]彼得·辛格:《動物解放》,祖述憲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04年,第182頁。受機械學的影響,笛卡爾(Rene Descartes)哲學主張一切生命都是由物質所構成,其行為應由機械定律所決定。在笛卡爾的哲學思想里,認為動物只是一臺神造的機器,并且動物沒有類似于人類的語言。由此,笛卡爾得出結論:“禽獸并非只是理性不如人,而是根本沒有理性,因為學會說話是用不著多少理性的。”[注][法]笛卡爾:《談談方法》,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46頁。所以,動物不能像人一樣享受快樂,同樣也沒有疼痛或任何其他感覺。笛卡爾的學說,為當時歐洲盛行的活體動物實驗提供了強大的理論支撐。當時麻醉尚未發明,活體動物實驗必定引起動物的極度痛苦,而笛卡爾的哲學理論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動物實驗者面對動物痛苦掙扎時的焦慮和不安。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們逐漸認識到動物也是有意識、有理性的生物。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Voltaire)反對將動物視作沒有理性、沒有情感的機器。他憤恨地指責到,“說牲畜是無知識也無感情的機器,永遠用同樣的姿勢做它們的動作,什么也不學習,什么也不求改進等等,這是多么無知多么可憐哪!”[注][法]伏爾泰:《哲學詞典》(上冊),王燕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29頁。此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到動物理性,并強調人對動物應負有道德責任。在康德(Immanuel Kant)看來,我們對動物的責任就是我們對人類的間接責任,虐待動物會使人性變得殘酷無情。但康德并不反對人類利用動物,他只是反對為了競技而對動物實施殘忍行為。[注]Immanuel Kant. Leaures on Ethn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p.212-213.英國哲學家休謨(David Hume)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他論述到,“如果有這樣一種與人類雜然相處的被造物,它們雖有理性,在身體和心靈兩個方面具有如此低微的力量,以至于沒有能力作任何抵抗,對于我們施予的最嚴重的挑釁也絕不能使我們感受到它們的憤恨的效果;我認為,其必然的后果就是,我們應當受人道的法則的約束而禮待這些被造物,但確切地說不應當受關于它們的正義的任何限制,它們除了擁有如此專擅的君主,也不能擁有任何權利或所有權。”[注][英]大衛·休謨:《道德原則研究》,曹曉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第42頁。由上述觀點可以看出,所謂的動物倫理在西方啟蒙運動之前并未得到認可,人們只是認為人類的道德觀念應該延伸到其他動物身上。
進入19世紀,達爾文進化論的提出,從生物學層面扭轉了以往人們對動物的錯誤認知。在《人類的由來》一書中,達爾文提通過諸多證據表明,“人和其它高等哺乳動物之間,在各種心理上,是沒有根本的差別的。”[注][英]達爾文:《人類的由來》,潘光旦、胡壽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8-99頁。生物進化論的提出,為動物倫理的出現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隨著對動物認識的全面革新,人們賦予動物更多的人性關懷,人們的動物倫理觀念也發生了重大變革。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強調,敬畏生命的倫理才是真正完整的倫理學,這里的敬畏生命包括了所有生物的生命。他指出,“過去所有倫理學的重大錯誤在于:它認為倫理只涉及人對人的行為。但關鍵在于,人如何對待世界和他所接觸的所有生命。只有人認為植物、動物和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只有人幫助處于危急中的生命,他才可能是倫理的。”[注][法]阿爾貝特·施韋澤:《對生命的敬畏:阿爾貝特·施韋澤自傳》,陳澤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9頁。在處理人與動物關系方面,敬畏生命的倫理理念帶給我們諸多教益。人類在利用動物為自身服務時,需要去關心它們由此而承受的各種痛苦,并最大限度地減少這種痛苦的發生。
20世紀以來,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的呼聲日益高漲。1975年,美國動物倫理學家彼得·辛格出版《動物解放》一書,該書被認為是動物解放運動的圣經。書中反對物種歧視,主張對不同的生命做平等的考慮。基于這一信念,彼得·辛格大力倡導素食,以減少人類在飼養、屠殺過程中對動物造成的痛苦。[注][美]彼得·辛格:《動物解放》,祖述憲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04年。彼得·辛格的觀點較為極端,因此也較難為普通民眾所接受。其后,美國學者休斯(Hughes)提出“動物福利”概念,這一概念通常被定義為一種康樂狀態,在此狀態下,動物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其遭受的痛苦則減少到最小。[注]黃雯怡、王國聘:《西方動物倫理思想的演進、困境和展望》,《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休斯對動物福利的界定較為寬泛。目前,國際上通行的動物福利,是由考林·斯伯丁在《動物福利》一書中概括的“五大自由”原則,即生理福利、環境福利、衛生福利、行為福利和心理福利。[注][美]斯伯丁:《動物福利》,崔衛國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頁。動物福利理論主張,人類可以利用動物,但人類必須對動物施以人道主義的關懷。動物福利觀點在世界范圍內引起廣泛影響,一些國家甚至將其作為動物飼養行業的規范準則。
美國哲學家湯姆·雷根(Tom Regan)提出了動物權利概念,力圖為動物福利和動物權利理論提供哲理支撐。在《為動物權利辯》一書中,雷根從哲理層面辨證地指出,根據一貫性的原則動物也擁有一些基本的權利。雷根認為,只要是生命主體,就有其固有價值,并擁有道德權利。他主張,動物作為生命主體,理應享有基本的道德權利,并且與人類平等地享有這種權利。[注][美]湯姆·雷根:《動物權利研究》,李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動物福利和動物權利的觀點,也遭到一些學者的反對和批評。如勞倫斯·C.貝克(Lawrence C. Becker)強調“較之于動物的福利,人類的福利在道德上具有優先性。”[注]Lawrence C. Becker. The priority of Human Interests of Human Interests, in Milier and W. Williams, Ethnics and Animals. Clifton, NJ:Humans Press, 1983,pp.225.而R.G.弗雷和艾倫·懷特(Alan White)等人則直接否定動物擁有權利的觀點。[注][澳]彼得·辛格、[美]湯姆·雷根:《動物權利和人類義務》,曾建平、代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5-131頁。由上述論證可以看出,西方學界對動物權利和動物倫理問題仍存在較大分歧。但就實踐層面來看,世界各國為保護動物,改善動物生存條件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
在中國傳統儒釋道思想中,對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有著豐富的論述。儒家思想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如儒家經典《中庸》中講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注](春秋)曾子、(戰國)孔伋:《大學·中庸》,樊東譯注,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20頁。釋家強調眾生平等,力戒殺生而主張素食,這與西方動物解放運動的觀點極為一致。莊子在《齊物篇》中提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注](戰國)莊子:《莊子》,安繼民、高秀昌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頁。的自然觀,道家思想中“等萬物,齊生死”的觀念更是將人與動物置于平等的地位。盡管在中國社會普遍存在役使、食用動物的情況,但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卻始終強調人與動物的和諧共生。特別是家養牲畜,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家庭成員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對于現代意義上的動物倫理和動物保護問題,中國學者的研究則較為滯后。
中國學者一方面從傳統思想中挖掘動物倫理思想,[注]莽萍等:《物我相融的世界——中國人的信仰、生活與動物觀》,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同時也對西方動物倫理做出借鑒和反思。李山梅等人認為西方動物倫理起源于西方環境倫理,而中國的動物倫理是建立在惻隱之心的基礎之上,二者雖然在理論和實踐上各有特點,但殊途同歸。[注]李山梅、劉淘寧:《東西方動物倫理的共識與實踐應用》,《南京林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總體來說,中國學者對動物倫理持保守態度。一些學者從法律維度出發,對西方的動物倫理進行反思。陳本寒、周平認為,“動物不可能成為人類道德和法律的主體,動物在法律上仍是特殊的物。”[注]陳本寒、周平:《動物法律地位之探討——兼析我國民事立法對動物的應有定位》,《中國法學》2002年第6期。孫江則指出,當前在我國談激進的動物權利論主張不切實際,而相對溫和的動物福利理論則更加適合我國的具體國情,并且具有現實的可操作性。[注]孫江:《當代動物保護模式探析——兼論動物福利的現實可行性》,《當代法學》2010年第2期。從政策層面來看,中國政府逐步接納了動物福利的倫理理念,并相繼出臺和完善了動物保護的法律法規。與此同時,在中國民間社會,動物保護主義的呼聲日益高漲,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改善以及人們動物倫理觀念的進步。作為一項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馬戲表演難以向其他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得到民眾的廣泛支持。在動物保護主義的話語下,馬戲表演這一古老的娛樂項目成為媒體和民眾批評的對象。
馬戲在中國有著上千年的歷史,是傳統社會中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據考證,“馬戲”一詞最早出現于漢代。漢代桓寬所著《鹽鐵論》記載:“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無用之器,玩好玄黃雜青,五色繡衣,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斗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注](漢)桓寬:《鹽鐵論》,白兆麟注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9頁。桓寬的記述為我們提供了兩條信息:一是馬戲作為專有名詞第一次出現;二是這一時期出現大量馴化動物的娛樂活動。在漢代百戲圖中,“馴象、馴虎、馴鹿、馴蛇均有發現,這些獸類顯然已馴服溫順了。”[注]傅起鳳、傅騰龍:《中國雜技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2頁。可以說,古代社會以馴化動物為依托的娛樂活動,即是今天馬戲表演技藝的雛形。
進入唐代,馬戲表演技藝進一步成熟,所馴養之動物品種也進一步擴大。大至大象、犀牛,小至斗雞、蟋蟀,均在馴養之列。“馴象”、“馴犀”在盛唐時期屬重要的馬戲表演項目。西藏桑鳶寺唐代壁畫上描繪的,有力士與象角力,使象假作摔倒;還有令象以前足及鼻為支點,后腳凌空,做倒立動作。[注]傅起鳳、傅騰龍:《中國雜技史》,第140頁。宋代是馬戲發展史上的又一高潮時期,其主要成就在于騎射結合和表演內容的增多。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記載,當時已有“猴呈百戲”“魚跳龍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等馬戲節目。《東京夢華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中詳細描繪了當時的馬戲表演情況:“合曲舞旋訖,諸班直常入祗候子弟所呈馬騎,先一人空手出馬,謂之‘引馬’。次一人磨旗出馬,謂之‘開道旗’。次有馬上抱紅繡之球,擊以紅錦索擲下于地上,數騎追逐射之,左曰‘仰手射’,右曰‘合手射’,謂之‘拖繡球’……”[注](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箋注》(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88頁。由上述記載可知,當時的馬戲表演已有高超的表演技巧和巧妙的節目編排。馬戲表演的發展,反映出當時人們對動物習性有了豐富的認知經驗,已能夠駕馭各類動物供人消遣娛樂。
馬戲表演不僅在民間盛行,同時也深得王公貴族的喜愛。在唐宋時期的皇宮御苑中,均馴養有大量珍禽異獸,并且表現出較高的馬戲表演技藝。唐宋之后的統治者,娛樂趣味逐漸轉向了雜劇和戲曲方面。馬戲表演遂成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江湖把戲,多是在民間以跑馬賣解的形式開展表演活動。在日常生活中,馬戲表演成為馬戲藝人的謀生手段,而馴養的動物則成為他們的親密伙伴和經濟來源。
馬戲表演并非中國所獨有,世界各國都有不同形式的馬戲表演活動。西方史料記載中最早出現的馬戲團,是1769年于英國倫敦所創立的菲利普·艾特雷馬戲團。在19世紀早期,美國玲玲馬戲團采用進口大象進行巡回展覽的方式吸引大眾,馬戲表演在北美風靡一時。西方馬戲表演形成了以玲玲馬戲團、太陽馬戲團、紐約大蘋果馬戲團為代表的馬戲團。隨著中西文化交流的增多,中西之間的馬戲交流活動也漸次出現。19世紀后期,西方馬戲團進入中國進行馬戲表演,從而為中國馬戲行業帶來諸多新的表演形式。
馬戲藝人雖然具備特殊技藝,為人們生活帶來豐富的娛樂活動,但在封建社會卻被貶為下九流。藝人子弟在明清時代不能參加科舉考,難以實現向上層社會的流動,這也促使馬戲表演技藝成只能在特定的群體內傳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將馬戲和雜技等視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馬戲藝人的社會地位得到提高,馬戲表演一度成為國際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在這一時期,蘇聯馬戲團,法國、蒙古、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等國的雜技團先后來中國訪問演出。在20世紀60年代,為豐富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北京、上海、齊齊哈爾建立了大規模的馬戲隊,大連、武漢、安徽等省市也先后搞起了大篷式的演出。”[注]傅起鳳、傅騰龍:《中國雜技史》,第295頁。馬戲表演,在中國民間社會一度興盛。
對于自然界的動物而言,學會生存就是其生命訓練的全部內容。然而,對馬戲團中的動物而言,它們必須學會配合馬戲藝人的指示,學會超常動作技巧才能得到較好的待遇。在傳統的馬戲表演中,經常會看到動物表演失誤而遭到馬戲藝人的暴打。現在,隨著動物倫理的發展,人們對動物給予更對的尊重和關愛,在馬戲表演中很少見到馬戲藝人的暴力行為。動物倫理的發展給馬戲行業的馴養理念帶來重大沖擊,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馬戲的表演形式和欣賞趣味。
馬戲表演不僅受到動物倫理的制約,同時也遭受各種動物保護政策的限制。目前,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禁止或限制動物表演。我國林業局于2010年7月下達《關于對野生動物觀賞展演單位野生動物馴養繁殖活動進行清理整頓和監督檢查的通知》,要求立即停止低俗廣告、野生動物與觀眾零距離接觸、虐待性表演、違規經營野生動物產品等各種不當行為。同年,住建部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要求各地動物園和其他公園要立即進行各類動物表演項目的清理整頓工作。2013年7月,住建部發布《全國動物園發展綱要》,提出未來十年中國動物園發展的總目標是實現由傳統動物園向現代動物園的轉變,并明確指出要杜絕任何侮辱、虐待、恐嚇毆打動物的行為,杜絕各類動物表演活動。2017年7月,住建部頒布國家行業標準《動物園管理規范》,在總則中明確動物的五大福利,同時規范明確規定動物園不應開展下列活動:“1.用野生動物進行表演;2.在游客視線范圍內投食活體動物;3.將野生動物作為道具用于商業活動。”[注]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動物園管理規范》(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業標準),北京:中國建筑出版社2017年,第3頁。這些政策的相繼出臺,在很大程度上改善動物園和馬戲團中展演動物的生存質量。在相關政策的限制下,國內馬戲團和動物園均大量削減動物表演的數量和種類。
近代以來,馬戲團與動物園相伴相生,馬戲表演使居民能夠更加親近野生動物。然而,現代動物園不再是單純地供游客觀賞動物的場所,而是在政府監管下科學運營的公益性機構,并具有動物保護、動物研究、科普教育和休閑娛樂等多種功能。隨著動物倫理的發展和動物保護政策的實施,國內各動物園逐漸減少或取消了馬戲表演活動。廣州動物園關停馬戲團事件之所以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當前人們對人與動物關系的深刻反思。
1.廣州動物園與馬戲團的決裂
廣州動物園歷史悠久,其前身是1928年國民政府在廣州市中山四路建立的永漢公園,當時展覽動物60余種,200多頭。1956年7月,廣州市政府征用先烈路地段的麻鷹崗一帶作動物園新址,并于1958年10月正式落成對外開放。早在2002年廣州動物園便成立了自己的研究中心,專門從業野生動物保護研究工作。2006年來,園區先后被認定為廣州市科普教育基地、廣東省青少年科技教育基地、國家青少年科技教育基地。可以說,廣州動物園正在經歷由傳統動物園向現代動物園的轉型。
歷史上,廣州動物園也曾嘗試經營馬戲表演業務以增加營業收入。但由于缺乏馬戲藝人,其馬戲表演項目始終難以發展。1993年,廣州動物園到馬戲之鄉安徽省廣德縣請“外援”。在廣州動物園的邀請下,安徽省廣德縣的馴獸師黃迎志帶著自己馬戲團一行10人來到廣州。與黃迎志等人一同遷至廣州的,還有馬戲團的東北虎、黑猩猩、黑熊、猴子等動物。最開始的時候動物園和馬戲團是合作關系,馬戲團里既有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也有來自安徽省廣德縣的馬戲藝人。他們在廣州動物園內,通過人為誘導式的訓練方式,向市民游客以收費的形式開展動物表演。2012年,廣州動物園將馬戲表演場所命名為“動物行為展示館”。從這一更名可以看出,馬戲團在有意識地避開“馬戲表演”這個詞匯。馬戲團在廣州動物園從事馬戲表演20余年,其與動物園的關系也由最初的合作伙伴變成了租賃關系。廣州動物園僅是為馬戲團提供表演場地,馬戲團成為動物園中的獨立經營單位。
在2017年8月合同期滿后,廣州動物園便不再與馬戲團續簽場地租賃合同。實際上,早在半年前廣州動物園便告知馬戲團收回場地事宜,但是馬戲團一直都不愿意接受這一事實。在動物園管理方發出終止租賃合同通告后的幾天時間里,黃迎志帶領的馬戲團仍在試圖維持馬戲表演活動的正常運營。2017年9月7日,動物園管理方對“動物行為展示館”實施圍蔽,馬戲團的售票演出也被迫停止。目前,廣州動物園與馬戲團之間的糾紛已訴求法律程序。黃迎志表示,馬戲團并不存在故意違反租賃合同的違約行為,而是有客觀原因造成無法撤出場地。馬戲團馴養了包括老虎和熊等四十多只國家一、二級保護動物,另有十幾名員工,這些動物和人員的遷離安排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尤其是動物的遷居需要取得林業、建設、環保和旅游等部門的審查批準。[注]參見澎湃新聞報道《叫停馬戲:團長拒絕搬離與動物園對簿公堂,團員動物何去何從》,網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98318。
隨著動物倫理觀念的進步,政府和民眾要求改造城市動物園的呼聲越來越高。當前,大多數動物園都在逐步減少或取消馬戲表演活動。廣州動物園與馬戲團的決裂,正是迫于當前政策壓力與輿論壓力所作出的反應。有學者指出,“展示動物是科普教育的最低層次,讓人們在參觀過程中萌生對動物的愛心才是科普的真正目的所在。”[注]劉思敏:《論我國城市動物園的出路選擇》,《旅游學刊》2004年第5期。據廣州動物園管理人員介紹,動物行為展示館閉館后,取而代之的是建設非經營性的科普展館。走向動物科普、動物教育之路,是當前大多動物園的選擇。
2.關停馬戲團背后的輿論導向
廣州動物園關停馬戲團事件,本為一起普通的民事糾紛,但卻引發了諸多新聞媒體的跟蹤報道。新聞媒體的報道并不在于事件本身,而是對其背后的動物倫理的反思和討論。如南方都市報發表《廣州動物園告別馬戲 城市與人都需要成長》一文,文章指出“馬戲表演并非非法,但越來越與人們正在成長的價值觀和判斷標準相抵觸,動物園遵循政府管理規范和行業約束,逐漸對到期的馬戲表演合約表達拒絕的態度,其實也是在展示一座城市潛移默化的精神成長。”[注]南都社論:《廣州動物園告別馬戲 城市與人都需要成長》,2017年9月3日AA02版。figure
新聞媒體對廣州動物園關停馬戲表演事件報道(截止2018年3月20日)

就普通民眾而言,他們一方面對馬戲團的關停表示惋惜,另一方面也對此表示認可和支持。人們逐漸認識到,在精彩的馬戲表演背后,實際上是對動物天性的扭曲和動物自由的剝奪。如一名游客在接受訪談時講到,“我很贊同取消馬戲表演。因為訓練動物挺殘忍的。就算不是虐待,對動物也不是好事,因為動物的天性不是這樣。表面上看是覺得好像很好玩,實際上背后的訓練肯定是很殘酷的。”[注]廣州動物園訪談,訪談時間:2018年3月24日。從這一觀點可以看出,普通居民的動物倫理觀念在更新進步。正如湯姆·雷根所言,“從對待動物的態度可以窺見一個國家的偉大及其道德的進步。”[注][美]湯姆·雷根:《動物權利研究》,李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中譯版序。可以說,正是由于人類文明的進步,普通民眾對馬戲表演才逐漸失去了興趣。
在這場關于“動物保護”與“非遺”的論爭中,馬戲行業的業內人士試圖做出辯解。早在幾年前,中國埇橋馬戲協會主席楊恒君曾在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曾對馬戲團的馴獸行為作出解釋。他指出,“動物是馬戲人的命根子,真正的馬戲團不會虐待動物,反而是生怕動物有哪點磕了碰了或者生病了。”[注]錢偉、李曉雨:《動物限演 馬戲怎么辦》,《人民日報》2014年9月5日第014版。黃迎志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也表示,“他們和動物之間更多的是溝通而不是馴養,馬戲團里動物和人是平等的,彼此也是有感情的,絕對不存在虐待或者殘忍的訓練。馬戲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馬戲的存在是對馬戲文化、民間藝人的尊重,不應該被遺棄。”[注]崔烜、榮思嘉:《廣州動物園取消歷時24年馬戲表演,馬戲團不肯搬雙方正溝通》澎湃新聞,2017年9月4日。網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83561.由上述言論可以看出,馬戲表演在當前動物倫理和動物保護話語下的尷尬境遇。一方面,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馬戲表演蘊含著豐富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另一方面,馬戲表演活動卻與當前主流社會的動物保護話語相違背。馬戲藝人們雖然宣稱不存在虐待動物行為,但他們卻難以將馬戲表演幕后的真實情境呈現出來,因此難以消除普通民眾對動物飼養和馴獸過程的疑慮。動物的馴化是一個動物行為學問題,動物在何種程度上能夠被馴化?它們在馴化過程中遭受何種痛苦和焦慮?對這些問題難以進行科學有效的測度。這一點,也成為當前馬戲行業面臨的科學難題和道德困境。
隨著文明的進步,人們的動物倫理觀念由過去支配動物,轉向對動物福利和動物權利的關注。這種轉向不僅得到了民眾的廣泛支持,同時也得到國家政策法律的支持。正是在動物倫理的轉變過程中,馬戲表演越來越多地遭到民眾的質疑與批評。特別是在中國,馬戲表演一方面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理應受到尊重和保護,但與此同時也遭受到相關政策的限制和動物保護主義者的批評。如何在動物福利和動物保護語境下謀求新的發展,是當前馬戲行業必須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實際上,人類有親近自然、親近動物的本性需求。特別是在都市化和工業化的環境中,民眾接觸自然、接觸動物的機會日漸減少,而動物園及馬戲表演活動是民眾接觸動物最為直接的方式。在強調保護動物、尊重動物的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動物展演過程中帶給民眾的反育作用。就動物保護和動物倫理教育而言,馬戲行業有其無法替代的優勢。馬戲行業的發展應與當前的動物倫理觀念保持同步,即在為民眾提供娛樂表演的同時,更應注重對民眾的動物知識科普和動物倫理教育。馬戲藝人應在馬戲表演和動物倫理之間找到自身的平衡點,惟其如此,馬戲行業才能在社會文明和道德倫理的進步中得到延續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