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我是在走近蘇曼殊之后避開李叔同的,其實是為了避開弘一法師。我可以去閱讀李叔同,卻沒有心力去閱讀弘一法師,只能遠遠張望,如一滴水對一泓水,只安享,不敢有絲毫靠近。我以為,與佛接緣者所游離的境界,不是我所能觀瞻的。豐子愷也是與佛有緣者,但佛塵合一,我更多看到他樸素的心意。
冬日晴好,窗前滿盈著明朗溫暖的陽光。落地窗前那些花草的碎影,被光投射到潔白的墻面上,如一幅幅簡約的素描。這和諧的光影的妙手,也是可以回春的。
觀賞豐子愷古詩詞漫畫《指冷玉笙寒》。
塞北的冬,凜冽的風吹得指尖冰涼,好在深冬嚴寒,正孕育著燦爛的春消息,就像指、冷、玉、笙、寒,這幾個字微涼,卻蘊藏了美好的詩意。這詩意來自秦觀《如夢令·鶯嘴啄花紅溜》:
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毕嗨忌蹩?,終究“為伊消得人憔悴”。以花木之“瘦”比人之瘦,古詩詞中不乏此例,如“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如“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生動旖旎,各具情深。
這闕小令爛漫著早春意象,鶯兒小嘴啄紅花,燕子一尾剪綠波,活潑潑的,惹人憐愛。這“紅溜”“綠皺”之象,恰合一幅嫩嫩的水墨,溫潤的動感,渲染出一派春色濃濃。卻沒想,小樓一夜吹徹,恁叫一管玉笙冰寒,一抹指尖冰涼,眼望處,寒梅點點,忍把心傷透。念春光依舊,相思依舊,人與綠楊,俱瘦于春風微冷。
豐子愷的畫,淡去“瘦”意,情意盡現,單取“指冷玉笙寒”,已足夠豐韻。溫婉女子,低眉頷首,斂情自守,纖指握笙,怎奈一指冰冷一笙盡寒,相思刻骨,只吹成一笙管的冷,清冽孤寒。無需想象眉眼盈盈處凝結怎樣的凄婉憂傷,“指冷玉笙寒”已然足夠冷意。簡單的線條,輕易地將讀者牽入一個笙聲悠揚、相思幽幽的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湖水脈脈,楊柳依依,天涯之人,尚在天涯之外。
這,便是豐子愷的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無與倫比。先生畫筆,無意豐盛畫面,只攝取一方小小之境,簡約處蘊深意,細微處顯真情,淡然中寄厚望。這是不俗的畫風。這畫境里的人生境遇,一場場都是現實的縮影。我們所能做的,是用心讀他的畫,以生命的觸須去感觸畫里人生,從而觀照現實,面對自己,也面對世界。
走出慣常的相思情意,我們還可獲得這樣的情感體驗:我念著的你,昨天沒在,今天沒在,明天也許還沒在;但只要這一面湖水、一樹楊柳、一把玉笙在了,這相思的獨奏,就不會停息。不管咫尺天涯,不管有無消息,只要你還是人世的風景,人生何其美麗?
沈從文《邊城》的收尾歷來被人們賞嘆: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其實,藝術都是相通的,詩詞、畫意、小說,皆合一處,善意美好。倘若將小小畫境再作延展,將相思放大,那個念著的“你”,又是何等地豐富?戀人、親人、朋友,陌生人或者自然萬物,哪一個不是冷了指尖卻暖了心窩?悲劇一直在上演,但別忘了,喜劇也一直在同步。愛與恨、悲與喜、得與失、相聚和離別,都是豐富的生命印記。命運多舛,親情剝離,相思刻骨,但只要有蓬勃的愛念,又有何懼?
豐子愷是大師,不管為人、為畫、為師。不敢說自己在以閱讀的方式觀照大師,以文字的方式走近大師,只能說我在看著他的畫,賞著他的意,瞻望著他畫境內外的人生之境。這個時候,他不再是大師,他只是豐子愷,一個樸素的人,正在以樸素的簡筆,勾勒著種種人生風景,傳達著樸素的體味,詮釋著樸素的道理;我則靜立一旁,遠遠近近地看著,并在這樣的觀照過程里,性靈舒展,遼闊而豐腴。
生命處處有困頓,卻也遍地開花。只要堅守心靈的家園,籬笆外,自有甜甜的草莓。
[怦然心動]
俞平伯曾說,豐子愷的漫畫當曰“讀”。豐子愷先生的畫,線條簡單明快,富有生活氣息,展現出一個以童稚視角、簡單筆畫演繹的世界——這個世界離我們很近,又似乎很遠,它讓你看見親友也看見仇敵,看見熱誠也看見冷漠,看見希望也看見落寞,看見善良也看見殘虐。我們的思緒、情懷和感觸,都可以在他小小的畫幅里尋到棲息之地。
作者由觀賞豐子愷的古詩詞漫畫《指冷玉笙寒》寫起,為我們勾勒了一個意境美妙的世界:冷意微涼中,蘊藏著詩意的美好。作者以此畫境喻人生,提醒人們觀照現實,面對自己,也面對世界,那就是:從人生的寒切冷意里,人們恰恰能體驗到生命的美妙!
接著,作者又從繪畫意蘊講到文學創作,即藝術都是相通的,無論是繪畫還是文學,都是從清冽的生命里打撈美好和善意,正所謂“命運多舛,親情剝離,相思刻骨,但只要有蓬勃的愛念,又有何懼”?如作者所言,觀畫、賞意,其實是在瞻望著那畫境內外的人生之境,雖然“生命處處有困頓,卻也遍地開花”,只要我們堅守心靈的美好家園,“籬笆外,自有甜甜的草莓”。
【文題延伸】冷與暖;從一幅畫作里看見人生;心生暖意……(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