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山丁子樹

文/陳柏清

我與那棵樹的相識是打小時候的事兒。在我上學的路上，我穿著磨得底兒很薄的花布鞋走在咯腳的紅砬子山上，一抬頭之間，就看見它站在山巖上，搖晃著三五片葉子，精瘦的身子板兒，有一扎多高，看上去像小人書里的三毛，就把我逗樂了。心里想它是打哪兒來的？

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學校離著家五里地，不算遠，可是要穿過一片高粱地，小路如蜿蜒的蛇，人們一個個掉進綠色帳子里。壟頭一個楞一個楞的，走到這里，不管腿多長，都得一樣的步伐。地邊種著大豆，上學的孩子們邊走邊摞青豆子吃，我不太敢，怕生豆子味，同伴勸，我試了試，后來又覺得青豆子真好吃。各家似乎種來就沒打算收，所以沒誰會吆喝一個上學路上摞青豆子吃的孩子。

過了高粱地是一座山，要奮力爬半天才到山頂，下山是很陡的石砬子，所以這座山側面看就像一個立起來的發面大饃饃，立陡立陡的南面山腳下是一條河，這棵樹就長在南面的山崖上。每天無論腳后跟冒煙的下山還是呼哧呼哧上山，都能看見它，頂著幾片綠葉子，站在紅褐色的山崖上，格外顯眼。又旱又炎熱的天氣，汗珠掉地成八瓣的時候，我真想扔下書包，一下撂倒，可那幾片執著搖曳的綠，使我似乎有了希望，繼續匍匐前行。

我跟它相識很久了，有一天我跟爸爸說起，我說紅土砬子上那是棵什么樹呢？爸爸帶我趕集時，翻那座山崖，他仰著頭仔仔細細看了看，然后說，是一顆山丁子樹。我問它從哪兒來。爸爸說，也許鳥兒吃了山丁子果，就把籽兒帶到這來了，或者風把它帶來，沒準兒，這地方能成活，可不易。父親吸著旱煙，明滅的煙火中，很嚴肅的表情。從此我遙遙地看著它，就帶著幾分榜樣般的敬意。

伙伴們也關注到它，走到崖底下，大家仰起頭來，驚訝地說，看，那兒竟然長了一棵樹！

寒風酷暑，它是高高的旗幟般的招領，也是寂寞學途的無聲陪伴。秋天葉落，它在秋風中搖擺的更顯伶仃，卻有默然的鼓勵。冬天滿坡的冰雪，白褐斑駁，它孑然的身影，頓時讓衣衫單薄的我去了很多寒意。小學畢業的時候，它已經可以獻出一片小小的蔭涼。鄉人們依然種高粱，每逢3、6、9翻過這座山崖，再走幾十里小路，把雞蛋、山坡的野果、草藥還有庭院的蔬菜撿好的送到集市上去，換回油鹽，奢侈一點的買點油條、炒花生或者干豆腐。

枝丫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起來，它從童年走到了少年，開始潛具蔥蘢。春天的時候，它甚至頂戴了幾朵白細米的小花。它吸引了更多目光，也似乎適應了這片赭紅的山巖。我每日見到它時，心也安定下來。日子在一棵樹的身上兜兜轉轉，有默然歡喜。我到更遠的鎮子上去求學了。上操或課間休息，看見操場上好幾棵山丁子樹，想起它傲立紅巖的樣子。那年夏天下了一場大雨，連著幾天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聽夜雨瓢潑，想起它伶仃的樣子，擔心使我難以入眠。家鄉發了大水，父親說，水還沒撤，高粱都淹了，但村里給發了帳篷，還有解放軍守著，大家很安全。父親沒有說到它，我的心到底還懸著……

周末急忙歸家，大水已撤，舉目蒼涼。我把書包扔在炕上飛跑而去，趟過泥濘，爬上山坡，很遠看見它斜斜地掛在崖上，根足卻死死地抓住崖壁，不肯放棄，那一刻我的心戰抖，眼充淚，真想爬上山崖助它一臂之力……一日，兩日……一連幾天我去看它，它就那樣懸吊著，像個雜技演員，露出熟悉的傲驕來。父親說，樹譬如人，只要它肯堅持，老天必不棄。他說，看咱們浪東溝村，地震水災，哪一樣沒經歷過，可是不也生生不息。

父親說的對，寒假歸家，它似乎已經抓牢了命運，沒有絲毫的沮喪，橫空而出的枝干上甚至掛了好幾串紅艷艷的果實。鄉人們還是要爬過紅崖到山外去賣家產的東西，有人在山丁子樹下壘了塊石，歇息納涼，樹蔭下講講傳奇。它的果實落下來，人們拾取泡酒，據說治好了多年的風濕癥。

有一天父親來到城里說，市里要給村上修路了，可以通車的路，就從崖上過，古時候有愚公，現在咱們不用，聽說兩個月就能修好，父親很興奮。可是，那棵樹怎么辦？我問。父親沉默了一會，會有辦法的。他說。

再回家，我是坐車回去的，這是破天荒頭一回，天塹變通途，我簡直不相信這是我出生的地方，在夢里，我也不敢想象故鄉的小山村變成這樣的模樣。只疑故鄉是他鄉。以前回村離村，在崖上爬上爬下，疲憊荒廢了美好，坐在車上，我才看到，依山傍河的故鄉，紅巖之外，滿目蒼翠，原來這么美。可是，我的心里有些沉重，車輪碾過的正是山丁子所在之地，它如今又棲身哪里？

村頭的小學校紅墻綠瓦的大院里，楊柳依依，孩子們正伴隨著優美的音樂做操，村中的小廣場、亭臺小橋，映日荷花別樣紅，使我誤以為來到了江南水鄉。一群帶著紅帽子來旅游的人正圍著一棵樹聽導游講解。

車停我第一個下車飛奔過去，果然是它，我來不及與做導游的隔壁表嫂寒暄，伸出手，遙想仰望了那么久，今天第一次百感交集地撫摸它的身體，它輕輕搖晃著，似乎在與老朋友打招呼。我仰望它蔥蘢的傘蓋，滿樹的碩果，心想：一棵樹如果會說話，它一定能講許多經典的故事，一棵樹如果能寫詩，此刻，也許正在深情地吟唱。我的家鄉，小村變城鎮，我的山丁子樹，從大山來到了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