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英子總是藏著舌頭講話,還不到12歲,一對胸就顯了出來,兜在路邊攤買來的卡通T恤里,鼓脹著等著男同學發笑。就連小她三個年級的弟弟英俊也是,盡管他總是比她更惹眼,隔三岔五就給哪個低年級學生的臉上添了彩,然而放學鈴一響,他便神氣起來,叫上一大幫兄弟,跟在她后面不懷好意地唱歌。英子走得急走得怕,走得胸前比腳下更顛簸,直到鉆進一家小餐館喊出一聲“爸,媽”,背后的聲音才四散而去。
這是一家藏匿于街角的面館,換老板的事時常發生,牌匾上層層疊疊的油漆讓人永遠也叫不清它的名字。英子爸媽就在這兒立了業——一個矮小敦實的男人煮面條,一個聲音聒噪的女人招呼客人。20平方米的空間,蒼蠅永遠多于客人,門簾常年垂在地上,掀開時手指縫里都能陷進一層油。但那些走進來花幾塊錢吃一碗面的人完全不在乎,他們穿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西服,在兜里揣一水壺散裝白酒,搔著頭皮就來吃面了。他們呼嚕呼嚕吃進一碗,打一個響亮的、帶著宿醉味道的飽嗝,然后會卷一根旱煙抽起來。蒼蠅在碗的邊緣繞來繞去,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甚至想它們最好飛不動一頭扎進碗里,這樣還能再來一碗免費的面。那一年,這樣的小館子多了起來。
我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英子為什么總是藏起舌頭講話,因為有個地方叫南方,面條和英子一家都是從那里來的。南方來的面條細細的,太靠北的北方人吃不習慣。
當9歲的英俊坐在面館門前,看一條油津津的小河通向下水道時,他還不知道,是什么讓他被南方天氣滋潤慣了的皮膚越來越黑。他看著那些大他三十幾歲的男人,他對他們著迷,香菜味的飽嗝、氣味刺鼻的旱煙,還有打出一片笑聲的“嘴炮”。英俊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聽,把在學校里學的東西忘得一干二凈。
英子爸媽是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罰款才來的北方,他們生了英子還不夠,還要有英俊才放心。英俊是來討債的,等不及英子媽出月子,英子一家就趁夜把所有家當裹進被子里上了車。幾天幾夜,縫進褲衩里的錢掏了半光,他們才終于來到這個他們所知道的最北的城市。他們安全了,但也一無所有了。
小學最后一年,英子發病了。
那一年英子依舊是男同學調侃的對象,面館里的殘羹冷炙養胖了她,一對胸和一雙腿都顯露出少女的風情。然而女同學不懂這樣的美,我們懂的只是,她對各種各樣的欺負絕不還手,她的衣服很臟很舊,她比我們先來了“大姨媽”,她還總是藏起舌頭講話。她很笨,連簡單的算術都不會,她是成績單上的最后一名,給班級拖了后腿,連老師都對她失去了耐心,一幫一的補習也略過她。
我問老師:“為什么我不能幫英子補習?”
老師說:“我說了不給她補就不補。”
沒有人知道英子忍了多久,她從我的面前一頭栽在地上。她的樣子極為可怕,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四肢不停抽搐著,有什么東西染濕了她的褲子,那股刺鼻的氣息讓圍過來看熱鬧的同學四散躲開。年輕的女老師捂著鼻子,皺著眉頭,高跟鞋踏在英子抽搐的身子旁,就像在看一堆垃圾,不知該如何處置。
我看到英子胳膊上燙傷的痕跡,看到她臉上的疤痕,看到她油油的頭發里一處禿了的頭皮。那年的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家庭:他們的女兒不是用來疼愛的,他們讓女兒上灶臺煮面,他們借女兒去給別人打“嘴炮”,他們喜歡在不賺錢的時候用一個個大巴掌掄向女兒的臉,父親喝醉了會用煙頭燙女兒的胳膊,母親氣急了會一把拽起女兒的頭發。
英子最信任我,她讓我送她回家。是因為我從未加入過調侃她的隊伍嗎?是因為我能迅速解決她無法正確計算的數學題嗎?是因為我從來都穿一身干干凈凈的外貿衣褲,是她最想做的那種女生嗎?我還不會思考這些問題,但我牽起了她的手,若干年后我還是會感激自己的這一舉動,盡管那只有15分鐘。
快到她家的時候,英子忽然說:“我媽不讓我念書了?!?/p>
“不念書還不好?”我想不出任何一個可以不念書的理由,我嚴格的媽媽每天晚上看著我寫作業,還要給我讀睡前故事,會因為我考了99分訓斥我。我想和英子一樣,回家把書包一扔,站到灶臺上煮面條。
“但我想念書。”英子把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像宣誓一樣。
英子把我帶進了她家里,原來,她的父母在面館前面立了業,在面館后面立了家。那是一間雜物間,什么都是陰暗的,要仔細辨認才能看清腳下的障礙。英子向我一一展示我10年后才學會的技能:墻角的盆是用來洗全家人的衣服的,從墻這邊拉到另一邊的電線是晾衣服的,炕上的小電鍋是燒水的。我好奇地瞧著房子中央的煤爐子,家住六層的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英子說:“冬天太冷了要燒煤,有一次全家煤氣中毒了,只有我還能動彈,我向外面拼命地跑呀跑,然后就暈過去了,幸虧有人看見了,才撿回一條命。”
她給我展示藥瓶,是從哪里來的誰也不清楚。我很多年后才忽然醒悟,為什么英子那么笨,10多歲的人連簡單的乘法口訣也記不住。那是一種傷害智商的藥片,20多歲的我才知道治療癲癇的藥物的副作用——“容易導致腦細胞缺氧,記憶力下降,性格變化,反應遲鈍……”我恨自己沒辦法在十幾年前,對那一瓶藥做些什么。
英子手捧一堆揉皺了的紙給我看:“我小弟把我的作業撕成這樣。老師每天講的那些東西,為啥我就是聽不懂,你再給我講講好嗎?”
我攤開它們。英子是全班唯一沒交作業的,她說作業被小弟撕了,全班同學都笑出來,老師說英子撒謊,但英子真的沒有撒謊。
英子就這么小學畢業了。她犯了幾次癲癇,她習慣了被別人調侃,她始終沒學會復雜一點的乘除法。她家的面館倒閉了,她的父母從此每一年就換一次生意,從面館到地攤再到糖炒栗子。英子就這么進入了社會學校。最后一次見她是在-20℃的深冬,她在栗子攤后面露出高原紅的臉,對我招了招手。她的眼睛亮汪汪的,還是那雙想讀書的眼睛。
后來,我聽說了一些關于英子的故事:英子爸媽隔三岔五就酣暢淋漓地對罵一場,話臟到成為所有人茶余飯后的笑料。英俊輟學了,和大他十幾歲的人混在一起,過得一點也不英俊。英子結婚了,出嫁的時候還不到20歲,挺著肚子和地痞流氓一樣的人住到了一起。她為他生了孩子,他給她欠下一筆債,她光著腳丫在雨夜里追著出了軌的他。她的普通話越來越糟糕,她一個人擺攤拉扯著孩子。最后她帶著孩子去了別的地方,人們說她走的時候相當妖艷。
人們笑起來,我閉上眼。
我讀了全市最好的初中,考進了省重點高中,我從大學畢業了,又出國讀了書,我拿到綠卡,我買了房子,我就要嫁給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回到我的家鄉。
一條油津津的小河通向下水道,面館外,香菜味的飽嗝、氣味刺鼻的旱煙,還有打出一片笑聲的“嘴炮”……有一些景象被封存在時光之中,20年來不曾變過。
沒有誰想過要離開這里,誰也沒見過更好的生活。
“姐,進來吃碗面啊,便宜、量大!”一個比我年齡要小許多的女孩子,上肢圓滾滾的,向我兜售一碗細細的面。
妹妹,我不餓,我只是想蹲在這里,好好地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