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薩?布倫南?喬布斯
在父親去世前三個月,我踮著腳尖溜進父親的房間。他靠在床上,穿著短褲,瘦弱的雙腿露在外面,整個人看上去像蚱蜢一樣彎曲了起來。
“嘿,麗薩(Lisa)。”他對我說道。

等到他睡著了,我開始在屋子里四處閑逛,尋找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整個屋子都很安靜,隔音效果很好。赤土色的地板上偶爾有陽光照射進來,除此之外的地方,踩上去都感覺有些涼。
在靠近廚房的一個柜子里,我發現了一瓶昂貴的玫瑰面部噴霧。我將浴室的門關上,又關了燈,坐在馬桶上,將噴霧噴向空中,然后閉上了眼睛。細細一層噴霧均勻散落到我身上,給我一種涼爽而又神圣的感覺,就像身處一片森林之中或者在一座古老的石頭教堂里一樣。
在灑落的霧氣中,一種感覺開始緩慢而又清晰地浮現出來:來到這個房子看我生病的父親,對我來說是一種負擔,是一件麻煩事。
“因為他是你的父親”
1978年春季,在我父母都是23歲那年,我的母親在俄勒岡州一個朋友家的農場生下了我。幾天之后,我的父親才匆匆趕到。但他并沒有飛奔過去看我,而是對在農場遇到的每一個人說道:“這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父母將我帶到田間,將毯子鋪在地上,又將我放在毯子上,然后開始翻閱一本為嬰兒起名的書。一開始,他想給我起名叫Claire,這樣說了兩三個名字,但兩人都沒有達成共識。
“叫Lisa(麗薩)怎么樣?”母親最后說道。
“好的,就Lisa了。”他高興地回答——在我母親懷孕期間,父親開始研發一款電腦,也就是后來被命名為“Lisa”的那款。
第二天,他就離開了農場。
“為什么他都不承認是我的父親,你還讓他給我起名字?”我后來問母親。“因為他是你的父親。”母親這樣回答。
直到我兩歲那年,母親才通過做房屋清潔和服務員的工作補上了她的福利金。在這個過程中,我父親沒有提供過任何幫助。1980年,我們通過加利福尼亞州圣馬特奧縣地方法院向我的父親提起訴訟,要求他支付我的撫養費。我父親否認同我存在血緣關系,并在證詞中發誓說自己患有不育癥,另外還說了一個男人的名字,說那個人才是我的父親。
地方法院依靠當時還是新鮮事物的DNA檢測做出最后裁決:我的父親必須每月支付撫養費385美元——他主動將撫養費金額增加至500美元。另外,他還需要承擔我在18歲前的醫療保險費用。在我父親的律師的堅決要求下,這次訴訟案件最終在1980年12月8日結案。4天后,蘋果公司上市,一夜之間,我父親的身家超過了2億美元。
“任何東西,我都不會給你”
到我7歲那年,母親和我已經搬了13次家。每次我們都不是正式簽訂租賃合同,要么住在朋友家的臥室里,要么是臨時找一個別人轉租的住處。父親會時不時來看我們,大約每個月一次的節奏。每次來,都是先聽到他汽車的發動機在我們房前的車道上轟隆作響,聲音回蕩在整個房子甚至到另一側的木柵欄旁,空氣里似乎都彌漫著興奮的氣息。
我很期盼他的到來,每次都想他什么時間才會再來,在他走后我也會想念他。但當他真正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真正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里,卻像一片奇怪的空白,就像他的跑車發動機關閉之后靜默的空氣一般。
在他離開后,我會和母親談論關于他的事情。“為什么他的牛仔褲到處都是洞?”我問母親。我知道他應該有數百萬美元的家產,知曉細節會讓我們感覺自己也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樣。
母親說父親其實有點口齒不清,“這主要是因為他的牙齒問題,這些牙齒多年來一直相互撞擊,碰撞的位置發生磨損、出現破裂,看上去像鋸齒或者拉鏈一樣”。
她說道:“他的手掌很奇怪,非常平。”
我將拉鏈形牙齒、破爛的牛仔褲以及平坦的手掌看作他所獨具的神秘品質。好像正是這些品質讓他在我心目中顯得與其他的父親不同,并且顯得更好一樣,而我,也會比那些父親一直在身邊的孩子更好。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希望如果我扮演好我的角色——他心愛的女兒,那我的父親也就會扮演好他對應的角色——溺愛女兒的父親。但是,如果我真正客觀地觀察他,或者讓自己接受所看到的那個真實的他,我就知道他不會這樣做,演戲這種事只會讓他感到厭惡。
又過了一段時間,由于我的母親需要去舊金山學習大學課程,我有幾個周三的晚上不得不在父親家住宿。在那幾個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餐,在外面洗熱水澡,一起看老電影。在開車回他家的路上,他一直都不說話。
一天晚上,我問他:“你不要的時候能給我嗎?”我其實懷揣這個問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剛剛鼓足勇氣問出來而已。
“給你什么?”他問道。
“這輛車,你的保時捷。”我很好奇他不用的車會放在哪里,我想象在他后院里會有一排閃亮的黑色跑車。
“絕對不可能。”他用一種尖酸又刻薄的語氣回復道,這讓我瞬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在那之前,我已經意識到,對于金錢、食物或者話語,他都不慷慨。
“你不會得到任何東西。”他說道,“你明白嗎?任何東西,我都不會給你。”他只是說這輛車,還是說其他一些更大件的物品呢?我不明白。他的語調很傷人,我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汽車熄火之后,屋頂上的一個白燈亮了起來,我卻感覺黑暗包裹著我們。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顯然這讓他感到難以接受。
“抱歉,孩子”
雖然他并沒有證實過,但他以我的名字命名電腦這一想法已經融入了我的自我意識。當他在我身邊,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父愛的時候,我就用這個故事來支撐自己,這讓我感覺自己和父親之間存在一種聯系。雖然他對我態度冷漠,并且長期缺席我的生活,但他是名人,他開的是保時捷跑車,如果Lisa電腦是以我的名字命名,那證明我也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這件事上,我發現我和他的意愿完全相左。對他來說,我是他人生中的一個污點,因為我的存在可能會破壞他自己預設的偉大和美好的形象,也會毀掉他一貫的成功。但對我來說,恰恰相反:我越是接近他,羞恥感就越少,他會更快地帶我走向光明。
多年之后,我已經上了高中,終于提到了這個問題:“嘿,你知道那款電腦Lisa,它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嗎?”我試著讓自己說這話的語氣聽上去只是好奇而已,別無其他。
只要他愿意承認這一件事,只要這一件就好。
“不是。”他斬釘截鐵地回復道,聽上去不屑一顧,“抱歉,孩子。”
我27歲那年,父親邀請我參加為期幾日的地中海游艇旅行——通常他都不會邀請我跟他一起度假。
在法國南部海岸附近,父親說要在濱海阿爾卑斯省停一下,和朋友一起吃個午飯。
到了之后我才發現,原來這位朋友就是愛爾蘭搖滾樂隊U2的成員Bono。他首先帶我們參觀了他的房子——在經過一個空曠而又光線充足的房間時,他告訴我們甘地曾經在這里住過。
我們坐在陽臺上共進午餐,在那里可以俯瞰整片大海。用餐過程中,Bono問起我父親關于蘋果公司剛創建時的情形:“整個團隊都感覺生機勃勃嗎?他們是否預感到自己做的是一件大事,將會改變這個世界?”父親回答道:“在研發Macintosh時確實有這種感覺。”接下來,Bono問道:“那Lisa電腦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嗎?”
然后是一段沉默。我正了正身子,等著他說出答案。
父親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他面前的盤子,好大一會兒,才回答道:“是的,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我端詳著父親的臉龐,想搞清楚是什么發生了變化,經過這么多年,為什么他現在又承認了?當時我就想,它當然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他的謊言現在看來也顯得很荒謬。我感到有一種新的力量注入了我的胸腔。
我對Bono說道:“這是他第一次承認這件事,謝謝你問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