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九十一年前的今天,亂世當?shù)溃瑓s有一支龐大的科考駝隊,邁著堅實的步伐向西走去,天蒼蒼、野茫茫,他們義無反顧、無所畏懼。這就是著名的“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一次中外談判史上國人愛國主義勝利的產(chǎn)物,一個中外平等合作的科考團體。西北科學考察團中,中方團員的科考成績很卓著,他們抱定強國富民、獻身科學的決心,剛出包頭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白云鄂博大鐵礦(丁道衡先生),然后又以恐龍化石(袁復禮先生)、土垠遺址(黃文弼先生)等一系列考古發(fā)現(xiàn)及樓蘭羅布泊探秘科研成果(陳宗器先生)震驚世界。
俱往矣,驀回首,只見那遙遠天際平沙莽原之中,劉半農(nóng)先生、徐炳昶先生、袁復禮先生、黃文弼先生、陳宗器先生、李憲之先生等先輩勇士,正身披璀璨霞光巍巍屹立。
1929年,年輕學者陳宗器時年三十一歲,是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二批出發(fā)的“戈壁組”成員。戈壁組一共六名團員,他們是瑞典古生物學家柏利、考古學家沃爾克·貝格曼、古生物學家貝歇爾、地質(zhì)學家尼爾斯·霍涅爾、人種史研究者蒙杰爾。陳宗器是其中唯一的中方團員,是當時國立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派來的學者。
在人高馬大的瑞典人眼中,這個小個子中國人顯得瘦小單薄,但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中國學者陳宗器文質(zhì)彬彬,在他那不事張揚的外表下一舉一動都干凈利落,顯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自信、果敢,而且他性格開朗,工作起來積極、熱情。在十分艱苦的漫漫征程中,一天下來,瑞典人會各自發(fā)表這樣那樣的意見,爭論不休。而陳宗器則默默堅定地做著該做的工作,朝著既定目標前進,從不猶豫。在將近四年生死與共的合作中,他們知道了這位小個子的中國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戈壁組自百靈廟出發(fā)前,考察隊員們敬愛的斯文·赫定博士專程來看望大家,陳宗器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結(jié)識這位大名鼎鼎、被他仰慕已久的赫定博士的。赫定博士很隨和、幽默、健談,他向陳宗器交代了此次考察的任務:一要測定準確的子午線位置;二要測量地形并繪圖;三是到達目的地后,還要測定重力和地磁場。
赫定博士送給陳宗器一本英文版《我的探險生涯》,并和他親切交談。那夜陳宗器徹夜未眠,一口氣拜讀了赫定的探險經(jīng)歷:二十歲橫越中亞進入波斯,二十五歲隨一支駝隊進入中國西部重鎮(zhèn)喀什,從此與中亞、中國西部探險結(jié)下不解之緣。三十歲時他九死一生穿越塔克拉馬干,斷水斷糧七天七夜奇跡般生還……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兩千年前的古城樓蘭……
陳宗器后來成為赫定博士在中國最好的年輕朋友,四年后他們一起穿越大半個中國,經(jīng)歷了多災多難的綏新公路勘查,同乘獨木舟從孔雀河順流而下去羅布泊,朝夕相處有兩年半之久。其余時間他們書信聯(lián)絡,通信有一百來封。1930年至1946年,有陳宗器先生在額濟納河及往返羅布泊途中他們的往來信件,有綏新公路查勘隊結(jié)束后陳宗器先生赴德國留學前后、直至回國后新中國成立前的通信,時間跨度有二十年。通信內(nèi)容包括無保留的交換考察中測得的數(shù)據(jù)、地圖、照片,以及赫定博士寫書過程中繪制地圖、路線圖中遇到問題的探究。他們急對方所急,總是及時送上對方急需的資料。在信中他們不斷懷念那“共同度過的與世隔絕的、平靜的、天國般的荒原生活”,并“希望有朝一日重返故地”。
陳宗器先生的西部科考共有兩次,1929年10月~1933年5月的“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察和1933年10月~1935年5月的“綏新公路查勘隊”考察,前后歷時五年半。
第一次考察陳宗器先生和霍涅爾先生一起,他們在嚴酷的冬天里自敦煌西行抵達羅布泊東岸,他們不敢停留,抓緊時間繼續(xù)向南繞湖抵達羅布泊南岸,在南岸陳宗器做了天文測量以確定繪制地圖所需的經(jīng)緯度,然后繼續(xù)向北,抵達羅布泊西北部孔雀河三角洲,他們十四天行進在荒原上,終于見到淡水時,幾乎奄奄一息。一頭駱駝?chuàng)湎蚝舆吘驼静黄饋砹恕K麄冊诓灰娙藷煹牧_布泊進行了四個半月考察。1931年1月18日是他們終身難忘的日子。陳宗器與瑞典科學家霍涅爾騎駱駝第一次探訪樓蘭,并在那里宿營。次日,他們派隨從爬上高高的大佛塔,將一只放溫度計的黃銅小盒和一面瑞典國旗帶上去。他們在小盒里放了兩張紙,一張描述了那林一行1928年~1930年在羅布泊區(qū)域以及他們自己于1930年~1931年冬天的探險經(jīng)過;另一張紙,則用英文寫下了他們對發(fā)現(xiàn)樓蘭古城的斯文·赫定博士由衷的贊美:“英雄的斯文·赫定博士,樓蘭的發(fā)現(xiàn)者和第一個考察者。現(xiàn)在他的隊員在這里升起了他的旗幟。樓蘭,1931年1月19日,尼爾斯·霍涅爾、陳宗器。”從樓蘭返回營地后,他們繞湖一周勝利完成了羅布泊地理測量任務,使得原來地圖上僅有大致模樣的羅布泊,終于有了一個準確的位置和形狀。從羅布泊出來后,他們主要在額濟納考察河流的變遷,陳宗器還在霍涅爾指導下研究沙風。其間還先后在青海祁連山、南山考察。考察結(jié)束后,陳宗器發(fā)表了論文《羅布淖爾與羅布荒原》《西北之地理環(huán)境與科學考察》《中國西北之交替湖》(與霍涅爾合著)。
第一次考察結(jié)束沒多久,赫定博士又力邀陳宗器先生參加由民國政府交通部組建的“綏新公路查勘隊”,去勘測一條通往新疆的路。陳先生的任務是天文測量,確定經(jīng)緯度。
天文測量在夜間進行,要用天文望遠鏡面對北極星一次一次地校正。“其寒冷程度只有斷指裂膚可形容”,陳宗器先生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他的努力填補了地圖上不少空白,糾正了斯坦因地圖中的多處錯誤,并使樓蘭、土垠等重要遺址第一次有了現(xiàn)代科技確立的坐標點。他與安博特一起的天文測量第一次為羅布泊地區(qū)提供了精確的經(jīng)緯度和高程數(shù)據(jù)。他與那林、霍涅爾一起最終完成的孔雀河流域、羅布泊地區(qū)世界上第一幅實測地圖,其精確程度已被四十年后1973年美國“陸地衛(wèi)星—1”所證實。就是在這一次考察中,因測量需要陳宗器又兩次奔赴樓蘭。
由于赫定博士年事已高無法再次前往樓蘭,1934年5月21日傍晚,陳宗器自告奮勇帶領三名駝工第二次前往樓蘭。在這次探訪途中,陳宗器得了急性腸胃炎險遭不測。歸期延誤使等在營地的赫定博士萬分焦急,他做了荒漠遇險各種最壞的打算!荒漠里建立的友誼是如此深厚,他在回憶中寫道:“我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爬上高高的雅丹頂,舉起望遠鏡向樓蘭方向仔細搜尋……終于看到了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向營地走來!一個、兩個、三個,一個都不少,我激動得差一點失足摔下懸崖!”又說:“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從昨天到今天就像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好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安全回來了。”他吩咐趕緊為孩子們弄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后讓他們睡覺,愿睡多久就睡多久……望著陳宗器這個朝氣十足的年輕人,他心中充滿著憐愛,他強迫他躺下休息,望著他很快像孩子似的進入夢鄉(xiāng)。1934年8月5日,陳宗器第三次探訪樓蘭。這一次他與往常一樣,在以前放在樓蘭塔頂?shù)你~盒里,放上了寫有他們經(jīng)歷的字條,而且又調(diào)皮地放了一封寫給“老樓蘭”的信———親愛的老樓蘭:
我們的一個老朋友———來自中國教育部的黃文弼先生曾非常渴望能見到你,但他未能渡過河來。我為他感到遺憾,不然的話他會來看望你。我們考察隊的機械師喬格先生和艾非先生也想來看望你,但他們要為日后的旅程在車上做準備而脫不開身。
親愛的老樓蘭!自從赫定博士發(fā)現(xiàn)了你的存在并將你介紹給了全世界以后,每個人都為能親眼見到你而感到榮耀。
希望你能夠在羅布荒漠中歷盡艱險,永遠如故!我們所有的人都真誠地問候你!
———你年輕的朋友陳宗器
1934年8月4日
當他戀戀不舍離開,向大佛塔投去最后深情一瞥時,他深知,這一別也許再也無緣回來了。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他的執(zhí)著和鍥而不舍的精神,已經(jīng)使他成為那個時代世界上造訪樓蘭次數(shù)最多的科學家,無論是赫定、亨廷頓、斯坦因、橘瑞超還是霍涅爾,都不曾像他那樣三次來到這個兩千年前的神秘國都。而在此之前,還沒有一位中國學者踏上過這座遠古時期絲綢之路的前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