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

夏日晚8時,暮色四合。每晚的這個時候,都有三三兩兩的戀人在南陵公園里約會。方文杰和林菱相互依偎著坐在公園一隅的長椅上,說著情話。林菱忽然搖搖方文杰的胳膊,指著遠處的黑河橋頭,說:“你看,那里有個人。”
方文杰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說:“好像是個女的,她在那里走來走去的,想干嗎?”
突然,橋頭的女人“啊”的大喊一聲,縱身跳進了河水。兩人忙拉著手跑上橋頭。低頭見河水黑乎乎的,公園里的燈光又暗淡,什么也看不清。這時,又一對情侶跑過來,站在橋上問:“有人跳河了?”
方文杰說:“是啊,咱們快下去救人。”
對方的男人說:“我會游泳,我下去。”說著就要脫外衣。
旁邊的女人一把拉住他:“這黑燈瞎火的,水有多深也不知道,你的水性也不好,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嗎?”
方文杰見一時找不到辦法救人,只好撥打了報警電話。十分鐘后,南陵公園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唐濤、黃鵬飛開著警車緊急趕到現場,救護車也前后腳抵達。
過去近一個小時,由市公安局聘請的三個專業打撈隊的成員來到,撈起一具腹部高高脹起的女尸。
唐濤從女尸身上找到一個錢包,打開來看,里面有現金、銀行卡和工作證件。抽出工作證,唐濤嚇了一跳,說:“壞了,出大事了,必須報告市局。”
死的是楚原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的院長馬千惠,馬千惠是常務副市長尤衛東的老婆。這對夫妻在楚原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人惹得起。唐濤不敢怠慢,立刻向市局值班室匯報。
我這個法醫趕到現場時,常務副市長尤衛東已在那里,刑警隊長沈恕也站在人群的外圍。
尤衛東乍逢喪妻之痛,眼睛里也掛著淚珠,但畢竟居于高位,久經歷練,還能保持鎮定。尤衛東說:“如果公安機關已經處理妥當,我希望能盡快把千惠的遺體送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不要讓她在這里暴露時間過長。”
局長王木連聲說:“對對對,馬上把遺體送去殯儀館。”
我忙說:“我還沒驗過尸呢!”
王木說:“什么驗尸?這件事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全,回去打個報告就成。”
這是一起普通的投河案,因為死者的特殊身份,處理規格升高,要由刑警隊長沈恕來善后。沈恕把四名證人帶回警隊,做了筆錄。
天明上班后,王木又把沈恕叫過去,說:“這起案子非同小可,你們要盡快結案,結案報告今天中午以前就得寫好,我要上報到市里。”
沈恕說:“但是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馬千惠投河自殺的動機。”
王木說:“這點我也不用瞞你,畢竟你是主辦人嘛。馬千惠在死前曾受到松江省紀委的立案調查,她涉嫌在一宗醫院的改建項目中營私舞弊,收取回扣,雖然關于這個項目的調查還沒有水落石出,但是馬千惠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殺,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一死百了,有關方面都不想擴大事態,你明白了?”
沈恕見狀,只好點頭稱是,告辭出去。
兩天后,馬千惠的尸體火化,在楚原殯儀館舉行了追悼會。
尤衛東說:“千惠活著的時候,曾經給全家人上過意外傷害保險,現在保險公司的賠償款已經到位,扣除稅款后有一百三十萬元,我打算把這筆錢捐出去。我的母校楚原三中今年建校五十周年,校慶大典在半個月后舉行,已經給我發來邀請函,我想把這筆錢捐給母校。”
半月后,三中校慶,同時有消息宣布尤衛東接任市長,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這天上班時間,馬千惠自殺事件的目擊者之一方文杰打電話來,說要采訪我。
方文杰說:“今年楚原市已經出現三起跳河自殺的事故了,這三起事故里,有兩起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投河的人都脫下了鞋子,留在岸上,他們是為了給搜救的人留下線索嗎?”
我說:“投河自殺的人在岸上留下鞋子,這是一個常見的現象。在法醫理論里,脫下鞋子的瞬間,就代表自殺者已經下定了決心去死。”
方文杰又問:“那馬千惠跳河前為什么沒有脫鞋呢?”
我說:“這點倒不是一定的,不過你們在做筆錄時,說馬千惠在跳河前‘啊地叫了一聲,倒有些反常,按說她沒脫下鞋子,很可能已經做好必死的思想準備,不知她那時候想到了什么事情,要大叫一聲。”
方文杰說:“是啊,如果她不叫一聲,我們也沒怎么注意到她,另外兩個目擊證人也是聽到她的叫聲后才跑過去的。”
我說:“這么說來,好像是故意把你們引過去看她自殺一樣。”
安定和諧的局面,被尤衛東的女兒尤玲玲打破了。
尤玲玲回國后,才知道她母親投河自殺的事情。這時距馬千惠死亡已過去半年。
尤玲玲來到刑警隊。她說:“半年前,我媽給我留過一個電子郵箱地址,說萬一出了什么事,讓我把這個郵箱地址交給刑警隊。我感到很奇怪,不過也沒多想。沒料到她會出這么大的事。”說著,尤玲玲雙手掩面,痛哭起來。
初春,艷陽高照。距馬千惠投河死亡,七個月整。
楚原市晶湘大酒店。豪華包房里擺了兩桌結婚酒席,除去新郎新娘,只有二十二名賓客。新郎是仕途顯達春風得意的尤衛東。
尤衛東致辭說:“今天是我和盼盼的新婚之喜,感謝各位的光臨。千惠過世不久,我原沒有續弦的計劃,不過緣分嘛,來了誰也擋不住,我也是凡人,不能免俗,能和盼盼結成知己,是我的大幸。”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都有了些醺醺醉意。包間的門忽然打開,晶湘酒店的總經理華嬈閃身進來,來到尤市長身邊,說:“尤市長,外面有幾個人找您。”
尤衛東詫異地問:“是誰?”
門外走進幾個人,走在最前面的沈恕目視尤衛東說:“你和情婦精心設計了殺妻案,自以為天衣無縫。誰知道法網恢恢,你作惡太多,連老天都不幫助你。”
秦盼盼坐在椅子上,聽到這話立刻花容失色,渾身顫抖。
沈恕說“:在現場,我和法醫淑心都對馬千惠的尸體產生了懷疑,在水里溺死的人通常緊握雙拳,拳頭里拽有泥沙水草,或者自己衣服的纖維等雜物,而馬千惠的雙手卻干干凈凈,沒有抓著任何異物。但是說到底這只是按照常理的推斷,辦案要尊重證據,現場的兩對情侶異口同聲地證明看到馬千惠投河自殺,他們沒有理由作偽證,所以在王局長下命令不許驗尸后,我們都沒有堅持。”
尤衛東不耐煩地說:“這里人的時間都很寶貴,沒有心情聽你編故事,快說正題。”
沈恕說:“我現在說的就是正題。回到市局以后,我和淑心碰過頭,交流過疑點,都感覺馬千惠的尸體有可疑的地方,應該解剖驗尸。得到馬千惠母親的許可,我們進行了尸檢。結果讓我們很意外。在燈光的照射下,尸體的臉部皮膚比其他部位更紅,這是被人按到水里溺死才有的現象,而跳河自殺的人在水里會泡得臉色發白。此外,死者的肺部和氣管里沒有任何泥沙,而黑河的水很渾濁,在黑河里淹死的人不可能不吸入泥沙,除非死者是在別處被人淹死后拋尸在黑河里。”
尤衛東不屑地哼了一聲。
“方文杰曾問過淑心,在去年上半年發生的三起自殺案中,為什么只有馬千惠沒有在現場留下鞋子,而她為什么又會在跳河前‘啊地大喊一聲。換個角度思考,四個證人確實沒有說謊,他們目睹了一個女人跳水,但是那個女人卻不是馬千惠。那個女人在跳水后游泳離開現場,打撈隊員撈上來的是事先被人淹死后投入到水里的尸體。這樣解釋,就可以說清楚為什么那個女人在投河前沒有留下鞋子,因為她并不是真的想自殺。而她在跳河前大喊一聲,就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作為她投河自殺的目擊證人。”
沈恕見一直氣焰囂張的尤衛東終于瀕臨崩潰的邊緣,知道這一記重錘擊中了他的要害。
他直視尤衛東的眼睛說:“壞事做多了,你終將走到眾叛親離的田地。你恐怕想不到,馬千惠被害前,把一份你在這些年里貪污、受賄、索賄的詳細資料,壓縮成一份文件,發到一個電子郵箱里。人算不如天算,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在拍攝衛星地圖時,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畫面,并迅速將畫面轉給公安部門。畫面里有一個女人從黑河的末端游上岸來,隨后鉆進了一輛汽車里,車里坐在駕駛位置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沈恕取出一張衛星照片,展示給眾人:“經過電腦技術過濾,證明這名渾身濕漉漉的女子就是秦盼盼,而在車里等他的就是現任楚原市市長的尤衛東。衛星記錄的這個時間,剛好就是四個目擊證人見到一個女人跳水后的二十分鐘。”
秦盼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撕扯衣襟,哭喊說:“我有罪,是我害死了馬千惠。”
沈恕身后的兩名公安人員上前分開他們,給兩人分別戴上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