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楓染
圖/魯C

這皇宮朱墻太深,他們蕩得再高也看不到晚霞,蕩得再遠也離不了蕭索。
一
林白衣暮秋時到達瑾瑜城,此地西接雪漠國,已是朔風卷地百草折的時節。她未穿厚衣裳,前腳才踏進七王爺府,后腳還未落,便被迎面潑了一身冷水。
她打著顫拂去頰上水珠,聽到一個幸災樂禍的男子的笑聲:“有客來先潑水,這叫‘接風洗塵’。”
瓊玉國由女帝秦珂統治,含林白衣在內的三十六女官位高權重,若說這被貶到邊疆的王爺府里還有誰敢這么挑釁,大約只有七王爺言花朝一人了。她還未拂去眼前水珠,先審時度勢地屈膝行禮,沉聲道:“下官林白衣,參見王爺。”
那王爺嗤笑了一聲,命她跟他走,說特地為她騰了一處絕好的院子,包她滿意。
林白衣謝恩,再抬頭只有言花朝一身雀翎花袍的背影。他的頭要揚到天上去了,耳邊還簪著一朵秋海棠,背影頎長,步步生風。
幾轉回廊,題字“常歡苑”的小園漸近,如林白衣所料,這處“絕好”的院落雜草叢生,蛛網結得不見天日。唯一個荷花小池有幾分精致,暮秋卻也一水枯敗。
路過那荷花池,林白衣嘴角忽然牽起一抹壞笑,她清脆地喚了聲“七王爺”,趁言花朝轉身之際,伸手按上他肩頭便是狠勁一推。嘩啦啦水花四濺,哎呀呀王爺慘叫。
“下官奉女帝之命前來做王爺的西席先生,教王爺的第一句便是‘投桃報李’。”她笑意盈盈地向水中暴跳如雷的男子行禮,將鬢邊濕發捋向耳后,一派瀟灑地轉身進了屋。
然而只瀟灑了那么一刻,那一晚過后林白衣便感了風寒。原本從江南走到漠北她就有些不情愿,如今這番與言花朝雞飛狗跳的相遇,更讓她在第二日去給他問安,卻被刁難著罰跪了兩個時辰時蹙緊秀眉。
跪著跪著,她想起了關于言花朝父親的事。她初入宮那年,女帝正盛寵言知冷,后宮三千如同虛設,繁花萬朵再不入目。宮人們都說,是因言知冷容貌絕世,林白衣在見之前是不信的,直到中秋宴近前為言知冷斟酒,見他醉意濃處赤腳舞了一支曲,才知何謂絕世。
世間男子不及其俊,凡塵女子不如其美的那種絕世。可是后來不知為何,言知冷私通外敵,背叛了女帝。而那一年才七歲的言花朝,先看著父親被劊子手砍了頭,緊接著聽母親說此生不復相見,然后便被貶來了這瑾瑜城。
聽人說,七王爺從此便有些瘋瘋癲癲的了,年近弱冠,字還認不得一籮筐。于是為保皇室顏面,林白衣這才被遣了來,臨行的小丫鬟阿楠一路上不住地抱怨,言說和被發配邊疆似的。
思緒漸漸混亂,在林白衣生著重病跪得要暈倒前,她看到將自己打扮得像只孔雀的言花朝,
從正廳門后向她跑來,扶她在懷時還嘟囔了一句:“這丫頭片子怎的這般不禁罰,昨日還那樣囂
張……”
天光云影在后,言花朝俯身望著她,分明男兒身,卻眼若桃花眉似柳,左臉上一個梨渦,生得著實俊俏。他長得像極了他叛國的父親。林白衣最后定睛看了一眼咫尺前的言花朝,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然后徹底昏倒過去。
林白衣再次醒過來時,看到言花朝伏在桌上睡著了。
守在一側的阿楠見她清醒斟了杯茶來,林白衣潤了潤嗓子這才輕聲問:“他幾時來的?又想做什么?”
阿楠回道:“七王爺從大人昏倒時便守這兒了,他是聽了老管家的勸,怕得罪你罷。”
林白衣一揮手,待阿楠退下,這才隔著珠簾喚醒言花朝:“七王爺,回房去睡吧,莫著涼了。”
言花朝眨巴惺忪睡眼抬起頭,似是做了噩夢,眉頭蹙得緊緊。他那雙杏眼與他父親的一樣,蒙著層水霧時無辜得招人心疼。
可言花朝接下來的舉動,才當真讓林白衣心中一緊——伏在桌上一夜,他不顧腰酸腿疼,踉踉蹌蹌向她跑去,倚在她榻邊用那雙水汽氤氳的眼仰望她,“林大人,林大人你原諒我……安伯說只要我對你禮遇有加,你就會把父親的消息告訴我。所以我再不會和你胡鬧了,我一定對你好好的,天天逗你笑。”
言花朝話到尾音帶著哭腔,一向舌燦蓮花的林白衣怔住了,她不敢回視他那雙明明如月的眼睛。她甚至都不敢反問他一句:“你的父親不是十幾年前就被斬首了么?”
若這般問,他眼里的那些光怕是會轟然破碎吧。于是平素面冷心冷的林大人最后柔柔一笑,如撫慰一個幼童一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言花朝的鬢邊發,“王爺聽我的話,好好念書寫字,好好吃飯睡覺。至于王爺父親的消息……王爺若表現得好,下官一定告知。”
二
林白衣記事起便已入宮,這么多年深墻之內的爾虞我詐,她早諳憐憫心是這世間最自討苦吃的。甚至阿楠還曾提起或許七王爺是裝瘋,但即便是假的,她還是忍不住同情他。
可在教了言花朝整整三天,他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時,林白衣還是不免動氣,那點憐憫心便也沒有了,將書簡卷成筒就照著言花朝手心打。男子柳眉蹙緊,小心翼翼看她眼色,偏偏今日穿了一身白衫,委屈的模樣像極了一只白兔。
“林、林大人,”言花朝痛極縮起手,忙亂地端過一旁的一碟桃花酥,“聽阿楠說你最愛吃桃花酥,我攢著用來買正月十五的花燈的錢,都拿來買桃花醬了,你這回便放過我罷。”
林白衣看看言花朝,又看看桃花酥,氣極反笑,終究接過了他手里的一塊酥。書也索性不想教了,她跟著言花朝走到院子里,看他向她炫耀他親手扎的秋千架。
言花朝興沖沖坐在秋千上,眉眼都凝著盛大的笑意,黯淡了金秋所有的綺景,他沖她招手,“林大人林大人,你快來推一下我,我蕩秋千本領大著呢,能蕩到天上去。”
林白衣幾番猶豫,還是走了過去。手剛挨到言花朝肩上,就想起那日將他推到荷塘里的事,不免有幾分愧疚,手勁便小了些。這男子重疊衣衫下,原來這般瘦弱,觸手是分明的身骨,湊近了還能聞到他身上淺淺的藥味。
藥罐子里長大的病王爺,怎么想怎么凄楚。但偏偏眼前這個雙腳蕩上天、小鴿子似的言花朝卻咧嘴大笑著,仿佛他是世間最喜樂的那一個。
“王爺,在秋千旁邊種些藤蘿吧,”林白衣忽然張口,見言花朝未聽清,又重復一遍,“‘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等會兒讓安伯找花匠來,在這兒種些藤蘿吧!”
可等花匠來,他又玩心大發,推搡開眾人一定要自己種。他的白衣徹底被泥土染花了,好好的花藤種得歪七扭八,林白衣看不下去親自動手,小半個時辰才在秋千架上纏出樣子來。
言花朝坐定秋千上,扭頭注視著林白衣,拍拍身側的空位,一雙眼光彩熠熠,“林大人快來,快過來坐我旁邊。”
鬼使神差的,林白衣反應過來時已坐在言花朝身旁。秋千架正對兩棟樓閣的縫隙,傍晚的綺霞漫過青磚白墻,灑落藤蘿花蔓間,沉浸在言花朝那雙星眸里。
“抓穩了,要起飛啦!”他一只手繞過林白衣肩頭,握住她身側的掛繩,用力蹬了幾下地,乘風般蕩了起來。
五歲入宮,習文學禮,恭謙謹慎,步步為營。她從沒這樣放肆過,帕子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蕩著雙腳要踏上云端似的,仿佛世間所有的喧囂只余獵獵風聲、啾啾鳥鳴,還有耳邊言花朝清朗的笑聲。
最后秋千穩穩停在原地,夕陽已沉入山間,星星點點的華燈映在廊下,林白衣轉頭對上言花朝的笑眼,聽他輕聲說:“我曾聽父親對母親念過這首詩,‘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林大人,為何我之前沒發現,你就是個美人呢?”
心跳挨著心跳,她的卻漏了一拍。蔚藍星河在他眸底流淌,他凝視著她,絲毫不避諱他眼中濃烈的歡喜。林白衣皺著眉錯愕,言花朝忽然湊近,在她眉心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我父親曾說,喜歡一個人時,便不能讓她皺眉頭,”言花朝笑得孩子氣,“我問父親如果那個人還是皺眉頭了怎么辦,父親說那親一下就好了。”
多蠻不講理,分明是個懵懂孩童的心智,卻又偏似吃準了她亦對他動心一般。那么這一吻不算輕薄,竟成了撩撥,撩撥得她心弦久久難平。
林白衣最后逃回了房間,背倚著門框,右手疊左手捂住胸腔里的一面鼓。
她全身上下仿佛都燒了起來,眉心那一點尤為滾燙。阿楠見她模樣奇奇怪怪,上前要撫她額頭試試是否感了風寒,被她迅速躲過。縱然燒灼,她還是希望他唇上的熱度,能再停留片刻。
即便此后無限風霜,那一點溫熱也足夠取暖。
三
在七王府第一回守歲的時候,林白衣見到了此前從未見過的鵝毛大雪。簌簌灑落人間,白茫茫覆了大地。
“今年干旱,雪也下得這樣晚,明年恐怕又要鬧饑荒。”安伯守在言花朝身側,老人吃了些酒,不免喃喃自語地感慨。
林白衣聽到了,目光仍留在低頭擺弄九連環的言花朝身上,問安伯:“又要鬧饑荒,意思是此前便鬧過?”
安伯愣了愣,回話說瑾瑜城地近漠北,本就土地貧瘠,幾乎每一年都無甚收成,朝廷還要征收許多。若說此前便鬧過,不如說年年都有饑荒。
林白衣微蹙秀眉,“怎的朝中無人稟報呢?”
安伯欲言又止,最后只將視線落在言花朝身上,輕輕一嘆。因這病王爺被女帝永世逐出京城,無權無勢無望,他的親生母親都不管他了,誰還會出手幫他呢。無利可圖,誰又有那多余的同情心呢。
原本林白衣識趣地未多問,勸自己別多管閑事,可當子時一過,一簇接一簇的煙花在漫天盛放,雖絲毫比不上京城的萬一,卻還是足以讓言花朝拍著手跳起來。他跳著跳著忽然安靜,一攤繡雀翎前襟跪在地上,半晌才起身。
他蹦跳著在林白衣桌前蹲下,那梨渦永遠盛滿笑意,“我許了三個新年愿望。”
不等林白衣問是什么,言花朝便搶白:“一愿父親母親安好,二愿瑾瑜城的百姓安好,三愿林大人安好。”
言花朝一拍腦袋,自言自語:“哎呀,還有一個,我還想要林大人陪我一輩子……”
她丟盔棄甲了,縱便無利可圖,她也決心要為他做這樁賠本買賣了,她生平頭一次用那樣溫柔的語氣對一個人說話:“若天地不應,這些愿望便讓下官來為王爺實現。”
林白衣每月都會修書一封給女帝,稟報七王爺的狀況。于是新年的第一個月她便又附了一份奏章,寫明了瑾瑜城的情況,并請女帝酌情減少稅收。
一來她是女帝心腹,二來女帝雖不喜歡言花朝,到底也是個勵精圖治的帝王。于是那封奏章奏效了,很快便有圣旨傳達,不僅瑾瑜城五年內免征田賦,還派發了上千斤糧食和萬兩賑災金來。
林白衣不動聲色放出消息,說此番都是王爺的功勞。百姓們送來些瓜果魚肉的微薄謝禮,她親自做了道糖醋魚,看言花朝像只饞貓一樣吃得喜笑顏開,自己也不禁跟著淺笑起來。
日子若能這樣過去,縱平凡無波瀾,他癡傻,她也樂得陪他享這難得平淡的傻福。只是天有不測風云,終究還是出了事。
在林白衣到達七王府的第三年,女帝秦珂身染頑疾,駕崩了。
太子秦無焰繼承大統,第一個詔令竟是大赦天下,包括言花朝此生不得返京的先帝之令。林白衣陪同言花朝回京赴國喪,全程安靜極了。
一路向江南岸走,看百花漸盛春風漸暖,林白衣算了一下,言花朝有十五年不曾來過帝都玲瓏城了。入城時值天光初明,熹微晨光從高高城墻頭上打下來,映入雕花窗,投在言花朝沉默的臉頰上。
甫一入宮,眾人便都換上了喪服。皇子與臣子需分站東西兩列,繞過宮門前老柳即將要分開時林白衣扯了下言花朝袖子,很不放心地看著他,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還是言花朝先啟唇,“林大人,我的三個愿望已經有一個實現,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了……剩下的那一個,你答應過我的,一定會為我實現。”
他頭一次將話幾繞講出口,林白衣有一瞬的恍惚,眼前的男子也許什么都清楚。他很清楚他究竟都失去了多少,才會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想握住僅有的這一絲牽絆。
天邊有密布的烏云遮過晴日,朱紅宮墻綿延到視線盡頭。林白衣看著那一襲愈行愈遠的雪白身影,心疼得不禁淚如雨下。
國喪維持了三日,他們便也不吃不喝地跪了三日。第三日最后一聲喪鐘響罷,來不及與三年未見的同僚們敘舊,記掛著言花朝病怏怏的身子,林白衣一邊揉膝一邊先向皇子們聚集的地方跑去。
雖則盡著白衣,她還是一眼便望見了那個瘦削的身影。只是言花朝卻被一個管事公公帶走了,她一路躡著跟過去,最后停在了朝云殿外。
那是天子所在。林白衣已不記得她在殿外候了幾個時辰,只知傾盆大雨落下,濃墨似的夜空被炸雷撕扯出一道慘白口子時,朝云殿的殿門終于打開了。那個如一束葦草的身影從暖黃燈火中走出來,一步一步走進雷雨黑夜里。
有一瞬她似乎看到他抬頭沖她遙遙一笑,遙遠得仿佛隔著幾生幾世。緊接著他灌了鉛似的腳步一步未踏穩,直直從九十九級玉階上滾落。
雷聲滾滾,那一瞬林白衣的心臟也似乎跟著炸裂了。
四
以養病為由,言花朝被安置在皇子所居的錦陽宮里,非詔不得入內。女帝換男帝,這朝廷便也要翻天覆地地變化。
秦無焰似乎恨極了女人當權,首先便將三十六女官的實權都奪了,只有林白衣幾個負責教導皇子公主們的人沒怎么變動。她正想法子討詔去看看言花朝時,反倒先被新帝召見了。
通往朝云殿的途中路過一片海棠園,姹紫嫣紅正開遍。林白衣垂首只看著自己的腳尖,一步一步踏過青磚,三年間她時常想回到這金碧輝煌的皇宮,這一刻她卻想極了七王爺府青苔叢生的泥濘小徑。
進入大殿,她先跪拜,聽到前方男子低沉的聲音命她起身,這才抬眸。寶座上的秦無焰仍舊如同三年前那般陰沉沉的,一身明黃龍袍藏盡心事。
林白衣視線一滑,看到殿側立著的另一個女子時怔住。那是在瑾瑜城與她朝夕相伴了三年的阿楠。
林白衣忽然騰升起很不好的預感,看阿楠沖她不明就里一笑,而后側身向秦無焰回稟:“皇上,這位便是七王爺的西席先生,林白衣林大人。”
秦無焰俯視林白衣,一雙墨眸陷在陰影里,“林大人這三個字,每回孤去探望七弟,都能從他口中聽到許多遍。看來阿楠說得沒錯,七弟應當很倚賴林大人,甚至對林大人言聽計從。”
林白衣不敢接話,思緒飛轉,捋清了阿楠原是秦無焰的眼線,縱然一個傻王爺都不放過,也要時刻緊盯著。只是她還未想通召她來作甚,便聽新帝接著問道:“卻不知林大人如何看待七王爺呢?他是生是死,你可關心?”
如涼水瞬間澆透全身,林白衣嚇得身形一晃,下意識先為言花朝求情:“一個傻子罷了,皇上何必管顧他的死活,何不任他在江北自生自滅。”
秦無焰挑眉,慢條斯理回道:“可這么個傻子,竟然知道施恩百姓。聽說他在瑾瑜城可是民心所向,孤新帝登基,如何容得下他?”
林白衣頭皮一麻,登時便跪倒在地。那封請恩的奏章,是她寫的;好名聲留給言花朝,是她做的。
是她親手將言花朝推入了秦無焰的地獄里。她急忙辯解,言說一切是她所為,但帝王心最無情,一個死掉的王爺總比活著的讓他安心。
可秦無焰又不能公然下令殺死一個王爺,所以他找來了言花朝心心念念的林白衣,交給她一個小瓶子。那是一種慢性毒藥,言花朝原本就是個藥罐子,拖些時日藥發,權當是他病死。
“此藥每次只可放一銖,服下與風寒之癥無異,若一次服用過多會立即斃命。”出了朝云殿后,在前走的阿楠對林白衣說道。
林白衣攥著那小瓶藥,并未接話,反問道:“我現在便能去見七王爺了?”
阿楠轉頭瞥她一眼,憐憫一笑,“我跟了大人三年,幾番提醒大人勿深陷,終究還是到了如今地步。”
“姑娘又何嘗不是深陷泥潭。”錦陽宮前林白衣將藥瓶放進懷里,對阿楠說道。她最后看了眼這個同樣愛得痛苦的女子,而后轉身踏進了宮門。
五十七個時辰。她停在宮人引導的言花朝的寢殿外,算起自那雨夜后,已是五十個時辰未見言花朝。推開門,向屏風走時她想到了一個詞:如隔三秋。
繞過屏風,伸手去掀珠簾,她原本已做好最壞的準備,譬如言花朝摔斷了腿落了一身傷,也許那張絕色的臉也傷到了。可即便他不再蹦蹦跳跳不再嬉笑打鬧,都無所謂,她待他只會比從前更好。
她甚至打算拖到秦無焰給的最后期限,生不能與言花朝同衾,死便與他同穴。
珠簾卷起,榻上熟睡的人驚醒。言花朝先揉了揉惺忪睡眼,不可置信地凝望了林白衣半晌。他確實傷到了腿,裹著白紗搭在榻上,臉上有幾道劃傷,并無大礙。
他整個人非但沒她想象中憔悴,還很有精神。甚至在定睛看了她許久,終于相信這是現實之后,還沖她明媚一笑。
言花朝眨巴眼睛,世間所有暖光都匯聚在他那雙無辜的眼中,他的聲音溫柔得如同江南的三月春:“他們說,只要我好好吃飯養傷,就能見到林大人。”
五
林白衣鼻尖一酸眼淚決眶,淚水模糊視線處,他的笑容成了她最深的傷口。她沖過去將他抱在懷里,像抱緊了此生的宿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淚如雨下。
還是他笑著說了句肚子餓,她才放開他,急忙為他端了碟糕點。言花朝鬧小脾氣,說不吃糕點,想吃她那次做的糖醋魚。
林白衣沒有法子,只得親自跑了趟御膳房,做了糖醋魚給他吃。他仍舊像只小花貓,酸甜的汁水沾在臉上,看得林白衣忍俊不禁,伸手幫他擦了好一陣子。
不覺日漸黃昏,綺麗的霞光透過窗漫灑,言花朝轉頭望了許久窗外的花枝,忽然輕聲說道:“我想蕩秋千。林大人,我記得小時候我父親住的綺霞宮里就有一個秋千架,你帶我去,好嗎?”
她那時只能看到他的側臉,男子蒼白的面頰上睫毛如羽投下一片陰影,瞳孔被映成鮮麗的赤橙色,唇微張如一個懵懂孩童。原非凡間身,卻沾俗世塵。
林白衣終究還是攙扶著言花朝去了綺霞宮,新帝還未著手翻新此處,一切仍保留著舊時模樣。令林白衣有些意外的,言知冷當年親手扎的那個秋千架,竟然還在。
女帝當年恨到處斬了他,竟還會留著與他相關的物什,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林白衣出著神,言花朝已單腳跳過去坐在了秋千架上。
他興致極高,如同那日一般拍拍身側的空位,只是這架秋千常年無人管顧,已有積塵飛揚。林白衣極力扯出一抹溫和淺笑,盈盈坐定他身側。
可是這皇宮朱墻太深,他們蕩得再高也看不到晚霞,蕩得再遠也離不了蕭索。最后秋千停了,言花朝一只腳很吃力,停住時額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伸手幫他拭汗,他瞬間便笑開了,這一回彬彬有禮,“林大人,我可以親你一下嗎?你又皺眉了。”
林白衣雙頰瞬間飛紅,別過視線,假嗔道:“王爺想做什么,難道還用向下官報備么——”
他俯下身,用唇堵住了她的話。那一吻太癡纏,像凝聚了一生的情意,怕她不曉得一般。
有溫熱的液體打濕林白衣臉頰,她感到言花朝的身子漸漸無力,最后癱倒在了她懷里。老舊的秋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她顫抖著看向言花朝的臉,他嘴角暗紅的血串看得她窒息。
“林大人,你不要怕,先聽我說……”他將頭無力地搭在她肩上,附在她耳邊,講了一樁驚天的秘密。
是那晚在朝云殿,秦無焰親口告訴他的——女帝是被秦無焰毒死的。那是一種慢性毒藥,產自云冉國,世間無解藥。下毒的時間該追溯到十多年前,言知冷原本就是從云冉國抓來的俘虜,女帝被查出中毒,又在言知冷房中搜到藥瓶,女帝生性多疑,當即便下令斬殺了言知冷。
哪里會記得長子秦無焰的親生父親,在言知冷入宮后便被女帝冷落,最后病死在冰涼的榻上,連見女帝最后一面都未被準許;哪里會曉得當時年紀尚小的秦無焰,親眼看著父親死不瞑目后便生了仇恨之心,踏上了不歸路。
畢竟這深宮里活下來的人,都是怪物。
最可憐不過言花朝,背著父親叛國的名聲,被母親至死都棄之不顧,最后親大哥還要對他下殺手。
他從懷里取出小藥瓶,是前邊在寢殿里林白衣抱著他時,他看到后偷偷拿走的。那藥瓶他記得,正是當年將言知冷推上刑臺的那一個。
而林白衣奪過去打開時,里邊的藥粉所剩無幾,幾乎全數被言花朝咽進了肚子里。她顫著手捧住他的臉,無助地任憑他嘴角的血汩汩流淌,穿過她的指間落入塵泥,如紅梅朵朵凋零。
“林大人,我死了,他就安心了,就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之后就出宮罷,去瑾瑜城,去云冉國,去哪里都好,一定好好活著……”
言花朝的眼神逐漸渙散,他竭力抬起手去抹林白衣斷了線似的眼淚,最后掙扎著沖她一笑,嘴角的梨渦已被鮮血填滿,“林大人當真為我完成了第三個愿望,陪我過完了這輩子。”
林白衣泣不成聲,聽言花朝說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話:“可惜,這輩子不能再長一點,長一點點都好……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愛你……”
星月晚風,言花朝死在了春天最后的日子,死在了他最愛的林白衣的懷里。
六
言花朝死后,林白衣高燒了一場。噩夢里反反復復都是他死在她懷里的那一幕,她拼命地抱緊他,想溫暖他,想再陪他鬧陪他笑,卻只能任憑他身上的溫度漸漸冰冷。
她驚醒的時候,已是第三日清晨,林花謝了春紅,最后一場雨打落了暮春。那小藥瓶還在她懷里,殉情的念頭滑過,到底還是言花朝最后那句要她好好活著占了上風。
于是林白衣掙扎起身,換衣梳洗,做了一個驚天的決定。她去了太醫院,找到了當年診治出女帝中了那種毒的老太醫柳澹央,將那個小藥瓶交給了他。
這柳澹央是開朝元老,如今長公主秦無歡的心腹。新帝登基未穩權力紛爭仍舊不停,要推翻秦無焰,她這個小藥瓶便是最好的助力。
“大人,如今朝中仍能不懼皇權伸張正義的,也唯有您了。”林白衣向柳老太醫一拜,吃準他為輔佐長公主定會接下此事,“罪臣前來告發,新帝秦無焰謀害生母和胞弟。”
那段時日幾乎天下大亂,登基不到一個月的皇帝,被長公主攜朝中元老圍堵朝云殿中,以拭母殺弟的罪名打入死牢,秋后問斬。而后長公主登基稱帝,重新啟用三十六女官,瓊玉國再度回到了女帝手中。
而在長公主的奪權之路上,其中最功不可沒的便是林白衣。初夏第一場微雨時,她被長公主召見了。
又是那段通往朝云殿的路,天蒙蒙煙雨橫斜,海棠花謝了一叢,落紅枯萎。路過綺霞宮林白衣視線一滑,瞥見那秋千架時,心中還是止不住地揪痛。
到達朝云殿她叩拜,將險些脫口而出的“長公主”三字咽下,望著如今的新女帝秦無歡,沉著行禮:“罪臣參見圣上。”
秦無歡命人設座,待林白衣十分熱絡,言說此番她雖是奉旨將毒藥給言花朝的那個人,可最后迷途知返,到底是戴罪立功。且這功大于過,定要好好獎賞她才是。
座上女帝仍在絮絮說著加官進爵的話,可林白衣的思緒卻停在了那三個字上。言花朝,言花朝。
“圣上,”她從椅子上起身,下跪叩首,“罪臣不敢奢望高官厚祿,只求圣上準臣辭官還鄉。”
秦無歡啞然片刻,而后一笑道:“真是個聰明人,聰明的人向來能活長久。孤準奏,卻不知愛卿家鄉何處?孤好命人為你修座宅邸。”
林白衣怔了一瞬,她父母早亡,自幼入宮,家鄉何處早不記得。可她最后還是回答:“瑾瑜城。”
何處有她與他的回憶,何處便是她的家。林白衣最后在瑾瑜城落腳,小宅子就建在七王爺府的背面。依山傍水,傍著她悄悄為他建的衣冠冢。
她余生聽他所囑活得很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了一屋子貓,全數都是花貓,吃魚的樣子和他一模一樣。她后來還當過幾年私塾先生,教過的孩子都比言花朝聰穎得多,沒有一個連寫自己的名字也要花上數天之久的。
她還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親手扎了個秋千架,遍植藤蘿,秋天時紫花金葉繞著秋千,坐在上邊輕輕蕩,一蕩便是一整天。傍晚時分綺麗霞光會從七王府的方向打過來,她瞇上眼,耳畔似乎還能聽到他溫柔的笑聲。
林白衣最后便是在一個晴朗的暮秋離世的,壽終正寢,因此生未嫁人,是被她的學生們下葬的。她臨終前最后一眼正好瞥見窗邊的一盆秋海棠,讓她想起了一個一身雀翎花袍的背影。
那人的腦袋要揚到天上去,耳邊就簪著這樣一朵秋海棠,背影頎長,步步生風,笑起來左頰上一個梨渦,占盡人間春色。終究是遇君不悔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