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51年前后,安徽歙縣農村舊有的社會矛盾得到根本性的改變,但是舊時的民事糾紛還未徹底解決,新的民事糾紛不期而至,民間調處(調解委員會)始終被作為調解糾紛的首選。本文從中溪村上世紀50年代初的調解文書檔案入手,通過舉出實例,探析了中溪村建國初年民事糾紛的種類和具體內容,包括債務糾紛、盜竊問題和家庭內部矛盾,從中發現糾紛的核心問題是糧食問題。由于中溪村調解委員會作用發揮較好,使糾紛得到了及時解決。
關鍵詞:歙縣;建國初年;調解委員會;民事糾紛
中圖分類號:K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8)07-0047-04
一、建國初年歙縣社會概況
歙縣位于安徽省黃山市境內,是古徽州府治所在地,人文薈萃。同時這里山多地少,人們對于土地的需求很大,這也導致建國初年中溪村出現的村民糾紛都與土地及糧食問題有關。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國共產黨在農村地區進行了土地改革,地主階級被消滅,舊有的鄉紳階層不復存在,之后進行了農業合作化運動。這不僅改變了中國舊有的經濟結構,同時推動了農村生活的變遷。“20世紀50年代中國農村的社會變遷,是在中國共產黨極力推動農村社會向現代化轉型的背景下發生的,是農民借助國家政權力量向現代化艱難邁進中個性人格的解放”[1]。
歙縣有聞名全國的牌坊群,傳統思想非常濃厚,家長和族長有著較強的權威性。共產黨領導建立的新中國,將行政系統首次觸及鄉村,土地改革和農業合作化的開展,重組了鄉村生活體系,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生活體制被打破,家長和族長權威受到沖擊。歙縣有著很強的傳統思想,也不能避免這種變革,農業社掌握著生產資料,生產任務也不再是由家長分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就直接導致舊有的家長和族長的影響力漸趨衰弱,新的政府組織取代了舊時機構,一個新的調解糾紛機構應運而生。
二、歙縣中溪村民事糾紛種類探析
在這種大變革之下,不但舊有的、懸而未決的民事糾紛被提起,新的民事糾紛也不期而至,歙縣中溪村的調解委員會在此背景下成立。當時的記錄稱:“調解會自一九五零年三月間成立,召開農村干部會議討論整理調解會議時間,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七點鐘(地點村政府)。主席人員:姚高發、權奎冬、程榮壽、姚天林、姚定生、程聚喜、權松柏等。推選各干部們產生調解委員會組織。正主任姚高發,副主任權奎冬,民政姚頌六、姚文有、程金華、姚天林等人”①。經實地調查證明,姚高發、姚定生、程榮壽、權奎冬四人的父母都是當地地主家的宿工,按階級成分而言,屬于貧農,所受教育有限,而且這四人在1950年差不多平均年齡都在23歲左右,都是年輕人。從中可以發現,新中國建立后在基層成立組織的組成人員大都是年輕人,受舊有思想影響不深。而以前的鄉紳族長,都已經不再維持地方秩序,而到1950年,歙縣中溪村已經完成土地改革,鄉間的主導權已由翻身的貧雇農掌握,中溪村調解委員會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由基層人民建立起來的組織機構。這個機構處理基層的民事糾紛,解決村民之間發生的問題,掌握了兩年前鄉紳族長調解糾紛的權力。
在中溪村調解委員會成立之后,于1950年至1952年這三年間,就處理過許多種類的民事糾紛。
(一)債務糾紛
(1)此案例報告的時間是在1951年10月5日,“竊民胡秀花現年卅八歲,住本村第一組,此因前年借米五斗給本村程小筠”②,程小筠向胡秀花借米,但是兩年了,這米借去之后依舊不還。兩年前胡秀花可以借米給人,說明當時還是有余糧的,程小筠能夠借到,說明當時兩家關系還不錯。然而兩年后,出現轉折,“至今本利未還,曾經向其索取,而程小筠總是東拉西扯,故意拖延,奈民家境貧寒,為此呈請給予調解,謹呈”②。這場債務糾紛,是因借米不還引起。調解結果是“程小筠還米五斗給胡秀花,沒有利息”②。最后鬧到中溪村調解委員會,最終才歸還所借糧米,說明程小筠是有最低償還能力的,卻一直賴著不想還。沒有付利息,不排除當時的時代原因。
(2)此案例報告的時間是1951年10月16日,“查貴村程大榮于一九四八年曾向我借去干谷三百斤,言定一九四九年秋收時償還”③,此借谷事件,并且說好償還日期是在四九年秋天,此時中國政權發生更替,此事件發生變故,“如是一九四九年秋收時向其索取,不料他偽造解放前買債可以不還的名義來哄騙,因之延至一九五零年,我又向其催取,并經貴村程木生先生調解,將他要出賣之小豬當作抵干谷七十斤,給我尚欠之數米足待一九五一年秋收還清,當時我就接受了程木生先生的解決”③。程大榮不想歸還所借谷物,編造理由欺騙出借人程志銓新政權對待舊時債務可以一筆勾銷,不用歸還。經不住出借人再三上門討債,用小豬抵押償還部分谷物。“到了今天,我便向他提取,誰知他用強橫大罵手段來應付,堅決不肯償還,無理可說,特此報請貴會調查事實,給予解決”③。這場債務糾紛,緣于借干谷沒有償還導致,剩下部分卻始終不給并且耍無賴,出借人最終沒辦法了,才向中溪村調解委員會求助。最終,剩余部分谷物得到歸還。
(3)此案例報告的時間是1951年11月17日,“本村姚銀貴去年二月間,因缺乏食糧,向我借去大米一石,并把他的黃牛交給我耕田”④,這是一起借米事件,并且“言定米不起利、牛不起租,準于去年秋收歸還”④。對于借米事件,如何處理都是說好的,不收大米利息,而牛也不用付租錢。但是“到期向他索討,他說待黃牛賣去再還”④,已經開始毀約,不按說好時間歸還。“嗣后,銀貴去參軍,即叫他的婦人程玉仙料理。迨至十二月間,玉仙把牛賣掉,只還我大米三斗,仍欠米七斗”④,此事件是償還一部分,剩下所欠大米就不愿意歸還,雙方私下處理不出結果,“索討多次,竟不歸還,為此報告訴求。特報調解委員會即傳程玉仙到會調解,讓她把欠我的大米七斗歸還”④。情不得已之下,出借人才向新成立機構求助,最終調解結果是大米歸還。
從這三個案例可以發現,建國初年歙縣中溪村的債務糾紛問題主要源于糧食。而這些借糧事件發生的時間都集中在1949年,當時正是大陸政權進行更替的一年,村民的生活處于饑貧線上,靠借糧度日,問題的爆發是在一兩年之后。
(二)盜竊問題
(1)這次報告的時間是1951年12月12日,“茲有我村中農項放和,戶坐落我村東岸,有地一塊,上養柶子樹一根,現屬柶子成熟時期,近日該民因其他雜物拖延,無暇削去”⑤。得知,柶子在成熟季節,而且那時的中國,對于共有的山林間樹木都是不能夠亂砍的,它們屬于國家的,而燒飯需要起火,需要樹枝引火,那時的樹枝也是很重要的,此柶子樹所有者因有其他事無暇削去樹枝,“不料于昨天下午被貴村農民翟開林偷削,當時給該民妻親眼發覺”⑤,“即與該翟開林交涉,他不但不承認自己偷竊,反而說‘你們家的柶子為什么到這個時候還不削呢?我村土改沒有分到柶子樹等語”⑤。偷竊者反而振振有詞,與其爭辯,畢竟當時一女性和一男子,如此爭吵下去也沒有其他結果,于是“該民妻子一女流,不能夠與他吵架,只得搶了幾小枝回家。以上情況經調查實在,故特送達,將翟開林進行教育處理”⑤。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將其告到中溪村調解委員會。項村和中溪村相鄰,最終翟開林被村調解委員會進行教育批評。
(2)此次報告的時間是1952年4月2日,“竊民于去年夏間放在土名朝家棚的麻石,大小共計二十余扛,茲已不翼而飛”⑥,看到此處,得知麻石失竊,“經查悉被陳炎南抬去,砌朝家那的田塝,應負返還之責”⑥,畢竟村子非常小,而且哪家有什么事情很快就得知,很快查出偷竊者,并且還知道麻石用途,“為此報告,即刻傳喚陳炎南到會調解,讓他將抬去大小麻石二十余扛如數返還,以應所需,此呈”⑥。經過中溪村調解委員會處理討論,陳炎南將所盜大小麻石扛回原處,村調解委員會對其進行教育。
這兩起盜竊案所偷盜東西,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物品,但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百廢待興,這些物件在當時人們眼里,也是非常重要的。翟開林偷砍柶子樹事件(柶子是可以吃的一種水果),從他的話語“你們家的柶子為什么到這個時候還不削呢?我村土改沒有分到柶子樹等語”,理虧還要狡辯,可以發現他心理不平衡,被發現之后,態度還非常蠻橫,受害者不得不尋求調解委員會的幫助。這就引起我們的思考,為何會出現這種現象,或者是舊有的鄉紳文化被消滅,但是新的鄉村文明還在構建中,少部分村民的思想出現了空白導致。陳炎南偷麻石的原因是去田里壘土,最終是為了開墾田地種出糧食。翟開林事件也與生火做飯有關。
(三)家庭內部矛盾
(1)父母與兒女問題。這次報告的發生時間是1952年5月4日,“竊民戴順心現年72歲,因無勞力工作”⑦,這是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無法進行體力勞動,所以“要求兒子程平安每月負擔我豬油、菜油各2斤,鹽2斤,每月食米3斗(燒柴亦要他負擔,兩個小孫是跟我睡,就要給我2條被),養我過活,為此呈請”⑦。這是一份關于兒子對母親的負擔事件,并于當日此事件就有了結果:“戴順心有田4.2畝,由子程平安代為耕種下去并包產量,另外每年負擔給她菜油十斤,柴火亦供給她燒”⑦。在此之前,可以得知戴順心的生活非常不容易,兒子程平安對她疏于照顧。經過中溪村調解委員會處理,程平安同意其母戴順心之要求。
(2)婚姻問題。這次報告的發生時間是1951年12月2日,“竊民鮑來仙,現年廿歲,原籍西沅村,現住中溪村第一組,十五歲時,由祖母做主,給本村姚良才之長子志皎為未婚妻(即童養媳)”⑧,這是在民國末期發生的一起舊時代的包辦婚姻,“曾經受過志皎父母很多虐待”⑧,并且生活得很悲慘。“現在毛主席領導下婦女已經翻身,不再受任何人的欺壓,同時實施了新婚姻法,廢除包辦封建婚姻。民對該項婚姻認為不太合理,故提請委員會給予合法調解,并給予解除婚姻為證”⑧。在新中國成立后,受婦女解放運動影響,以及新婚姻法的實施,鮑來仙勇敢地站出來,要求解除婚約,這也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變得幸福。最終村調解委員會同意其要求,廢除婚姻關系。
建國初期的家庭內部矛盾,除了上面展示出的子女負擔父母問題,還有夫妻之間婚姻問題等,這些矛盾始終都是圍繞著平時的柴米油鹽問題展開。戴順心生活無法維持,向兒子要柴米油鹽。俗話說家丑本不可外揚,然而戴順心此舉,可以說是在極其無奈之下,當然會使自己的兒子難堪。鮑來仙案件涉及童養媳問題,建國前為何有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兒賣給他人,給別的孩子當童養媳,都知道孩子是父母心頭肉,說明當時生活非常艱難(據了解,鮑來仙父母有幾個孩子),與歙縣山多地少有關,土地不夠,糧食就不夠,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把女兒賣給他人當童養媳,以此家里少張口,還可以得到一些嫁妝。從童養媳這個案例中還可以發現,鮑來仙在新中國成立后,敢于向命運抗爭,敢于反抗,可以說是受到新政府號召,這從側面說明政府的影響力已經深入鄉村基層。
歙縣中溪村的這些糾紛,追根溯源,大都是土地、糧食問題,這是一系列糾紛事件的本源。糾紛的解決都是依靠新成立的調解委員會,此機構組成人員是以貧雇農為主,在黨的領導下進行,黨員參與其中,黨和政府的力量開始主導鄉村生活,但它又屬于調解民間的民事糾紛的群眾性組織,同時并無去法院調解的文書存在,說明其能很好處理其中糾紛,效率很高。
三、結語
建國初年,歙縣中溪村調解委員會取代了舊有的鄉紳族長權威,在村民的日常糾紛事件處理過程中扮演重要的協調角色,并在防止民事糾紛的擴大、升級以及化解糾紛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上述案例中,中溪村調解委員會在處理糾紛上非常高效,問題處理不會超過兩天,處理的結果比較公正。其中調解過程就是當事雙方來到指定地點,大家把事情經過弄清,然后雙方協商,把問題解決。
歙縣中溪村的民事糾紛,其中債務糾紛是以索討糧食歸還為主,不外乎一方不還,一方索要,問題無法解決,尋求調解委員會代為調解。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建國初年,村民主要債務問題,還是出在糧食方面。其中的偷盜問題,屬于典型的盜竊,為了給自己田地壘土(壘土最終也是為了種更多糧食),還有的是為了柶子,并且盜竊者的態度還非常強硬,最后被偷而損失的家庭不得不尋求調解委員會的幫助。家庭內部問題也是圍繞著柴米油鹽,父母需要兒女的負擔,子女沒有盡到應盡的義務;童養媳事件根源也是因為家庭貧困,為了糧食生計不得已而為之。
這些糾紛有很強的時代特點,都是圍繞糧食,糧食問題是建國時期一個重要問題,“據統計,1949年全國糧食總產量為2254.768億斤,比舊中國歷史上產量最高的1936年至1937年的2844.6億斤下降21%,平均每人每年僅475斤原糧,如果除去牲畜飼料、榨油、種子、釀酒及為換取經濟建設必須的設備而出口的部分粗糧,平均每人僅425斤原糧。”[2]7“此外,嚴重的自然災害導致4000萬人受災,其中在華東、華北等災害集中的地區災民有700多萬人。”[3]34從這些檔案、書籍中得到印證,中國當時確實出現糧荒,供需出現很大缺口。中溪村當時的核心問題也是糧食問題,糧食不夠,然后出借糧食的人也是沒辦法,才一直追討,導致糾紛發生。
而中溪村調解委員會在中國共產黨支持下成立,其職能是調解村民之間的民事糾紛,從案例中,我們還發現,這些來調解委員會求助的村民,都是在私下里事情實在解決不了的情況下,無可奈何才采取的行動,這說明能夠私下里解決事情,是能商量就商量,尋找政府領導下的機構求助,也是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在中溪村調解委員會的努力下,糾紛得到解決,村民也度過糧食缺乏的難關,這說明利用村民調解委員會調解村民內部糾紛是特定歷史條件下一個行之有效的村民自治機制。
注 釋:
① 中溪村調解會,《調解會語錄》,1951年7月22日。
②《程小筠向胡秀花借米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1年10月5日。
③《程大榮向程志銓借干谷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1年10月16日。
④《姚銀貴向姚貴生借大米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1年11月17日。
⑤《偷砍柶子樹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1年12月12日。
⑥《偷麻石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2年4月2日。
⑦《戴順心讓兒子負擔事件》,歙縣中溪村檔案,1952年5月4日。
⑧《鮑來仙解除封建包辦婚姻案》,歙縣中溪村檔案,1951年12月2日。
參考文獻:
[1]王俊斌.20世紀50年代農村婚姻家庭的變遷[J].蘭州學刊,2012(10).
[2]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央檔案館.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農業卷)[G].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
[3]陳云.陳云文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作者簡介:吳偉新(1992—),男,安徽歙縣人,單位為上海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史。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