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喬翔 曾婷鳳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被選作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5第二單元“古代抒情散文”的第一篇課文,編者將這篇課文的教學定位于體會作者“所抒發的感情”即“回歸田園的樂趣”。然而,《歸去來兮辭》并非只有“回歸田園的樂趣”這么單一、淺表的“思想感情”,更深層的是從徘徊走向堅定的復雜內心世界。“徘徊”是陶淵明詩歌、辭賦和散文的最大主題,他大半輩子都在出仕為官與歸隱田園之間搖擺不定。29歲時“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徘徊;此后長期在猶豫和焦慮中掙扎,一邊深受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儒家義理鞭策而暗下“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的決心,一邊又深受著“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的召喚;47歲以后短暫出任過桓玄幕僚、鎮軍將軍劉裕參軍和建威將軍劉敬宣參軍,直到出任彭澤縣令僅80余日即“自免去職”再不踏入官場半步。這是他生命中出仕為官與歸隱田園的終極分界線,《歸去來兮辭》正作于此時。
一、直面質性,堅定歸隱志向
即使當時已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積弊日深時代,但出仕為官仍然是讀書人普遍認同的社會責任與最佳營生出路。陶淵明出生在一個日漸沒落的家庭里,已經朝著這個目標努力了許久。盡管第一次出仕就未能長久,顯露出難與官場相融的本性,但還是在18年后滿懷期待地入了桓玄幕府,再次踏上了仕途。他經歷了“五仕三隱”,若說完全沒有希望的支撐是讓人難以置信的;而造成屢次失望而歸的原因既有動蕩的時局因素,更有他與世俗相異的“質性自然”。
陶淵明在序言中闡明了出任彭澤縣令和辭官歸隱的原因。依他所言,這一次出仕是由于一家人的生計已難以維持,而做官不失為最佳的營生方式;而且,正值諸侯愛惜人才,又有家叔的舉薦;此外,戰亂未停,對到遠方服役仍是心存忌憚,而彭澤縣剛好離家不太遠。至于辭官歸隱的原因,一方面是本性使然,即“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另一方面是因為妹妹去世,奔喪之心迫不及待。我們也注意到,他的這番言辭未能令后人全都信服。有人指出這些出仕的理由并不真實,即使當時的陶淵明已經家道中落,但也不至于到了“耕植不足以自給”的地步;有人提出為妹妹奔喪只是借口而已,雖然當時有為父母丁憂之禮,卻絕無為兄弟姐妹守喪之說。無論他所陳述的原因有幾分真假,以直面自然本性來堅定歸隱志向才是他內心不容置疑的真實表達。不管“瓶無儲粟”“饑凍雖切”是否有夸張之嫌,從他出仕時“脫然有懷”到悵然感慨“深愧平生之志”,就足以窺見他心中的矛盾已然分出了勝負。有意遮掩出仕的理由也好,為歸隱尋找各種借口也罷,他的自然質性在這里得到了確認,歸隱的志向與信念也在這里堅定了。我們所看到的不應該只是文辭是否與事實相符,更應該看到他是在經歷過出仕為官與回歸田園的長期徘徊與掙扎之后才終于走上了永遠歸隱的道路。
二、迷途知返,堅信前行方向
關于《歸去來兮辭》的寫作時間,一直存在較大分歧。一是,據序言末尾的“乙巳歲十一月也”和文中“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等對歸途的描寫,認定詩歌是寫于歸隱之際;二是,從“農人告余以春及”“木欣欣以向榮”等情景,斷言此詩是陶淵明歸隱后的回憶之作;三是,主張序言為歸隱時所寫,而正文為歸隱后所作。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紛爭,主要因為《歸去來兮辭》內容的時間跨度大,并不集中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思忖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和堅決地“自免去職”顯然是發生在回歸前的事,“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是對歸途的簡要描述,從“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開始鋪陳歸家時的場景,最后濃墨重彩地抒寫歸家后的美好田園生活景象。倘若這些都是實寫的話,恐怕再難認為《歸去來兮辭》是寫于歸隱之前的了。于是,又有了《歸去來兮辭》寫于歸隱之時,但序言之外的正文是想象而來的說法,這從邏輯上是說得通的,也足以使我們大為驚嘆陶淵明豐富、細膩的想象力。但無論確認為想象之作,還是確認為回憶之作,《歸去來兮辭》文本所呈現的內容實實在在遵循了“歸家前”“歸途中”“歸家時”和“歸家后”的時序,各環節都暗含著作者的不同心緒。
“歸家前”的部分對應前面的序言,意在訴說辭官歸隱的原因,更是在啟程前堅定回歸的志向。“歸家時”的描寫是最能體現作者沉浸于田園之樂的部分,這快樂藏在臨近家門前奔跑的腳步里,藏在獨酌自飲的酒壺酒杯里,藏在隨性的園中游玩里……心中暢想的歸隱之樂有多深,對田園生活的眷戀就有多深,對回歸山林的愿望就有多迫切。此外,“歸途中”的陶淵明,是在迷途知返的醒悟中堅信了歸隱的方向。源于《論語·微子》的“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既是在惋惜以往做官的日子已經逝去,再也無法挽回,也是在對未來的歸隱生活生出憧憬,抱持全新的期待;借自《楚辭·離騷》的“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將出仕做官當作是迷途之舉,而把當下回歸田園才視作正確方向,無疑是又堅信了歸隱的抉擇。大半生陷在徘徊中卻又總在努力說服自己,而《歸去來兮辭》后的每一次自我訴說,都是在將內心的徘徊減少了一分,將歸隱的信念增加了一分;他因為迷惘得太久,所以要不斷地反復確認前行的路,即使從此永歸田園,也仍然需要不停地確認“平生之志”。因而,便有了《歸園田居》中“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本性抒發,有了《感士不遇賦》中借馮唐、賈誼等的多舛命途來堅定歸去的決心。有了《形影神三首》中借神的口吻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來消釋內心“立善求名以求不朽”還是“歡歌縱酒以娛此生”的矛盾。
三、樂天安命,只愿乘化歸盡
歸隱前的陶淵明毅然直面本性,熟思忖度后選擇星夜離去;歸途中的他惦念“田園將蕪”,在“今是昨非”的感悟中繼續堅信前行的路;歸家時的他從瞥見家門的一剎就心生無限歡喜,并將這份喜悅帶到了庭院的每個角落,漾滿在整個“容膝”之所。就這樣,回歸中的陶淵明一步步從徘徊走向堅定,終于抵達了眷戀已久的地方。然而,這條路卻并未走完,遠離官場的田園是他形體的歸處,卻難以作為精神的歸處。當那顆不愿被“形體役使”的心也能自在地棲居時,陶淵明的歸隱才算真正得以完成,而這個地方又在何處?
陶淵明在“歸家后”享受“質性自然”帶來的樂趣的同時,開始尋找內心的精神棲所。他先是發出了“請息交以絕游”的愿望,因為深知所處的世界與自己的本心相違,所以不必再向外去追求什么。對他而言,精神所向往的不過是“悅親戚之情話,樂情書以消憂”的閑適罷了。他自由地在丘壑山林中輾轉,受到萬物滋長的啟發,“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美好不過只是順應了四時變化,而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受制于節令?正當他感嘆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茫茫天地又帶給他新的思考。短暫的生命置于浩渺的天宇,為何不隨心所欲,像萬物一般聽憑自然的節律?田園是他在幾番徘徊后才最終明確下來的歸處,而此刻對于精神的歸依同樣是難免心存疑惑,仍然忍不住追問“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內心的田園究竟在哪里?終于恍然大悟:世俗的榮華富貴并非心之所向,而美妙的仙境亦是無法到達;精神的歸處是自然的良辰美景,是田園里自由的一草一苗,是自己“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日常,是以樂天安命的姿態順遂自然,直到“乘化歸盡”,走到生命的盡頭。
從出仕為官與歸隱田園的結果來看,《歸去來兮辭》把陶淵明的一生一分為二了;而從出仕為官與歸隱田園的過程來看,又未必有十分鮮明的界限。因為他是在歷經了多次徘徊后才堅定地辭官歸隱的;而且,是帶著直面質性的勇氣出發,在反復地“自我游說”中堅信自我,到最終走向精神的田園,才完成了整個回歸之旅的。所以,我們認為教材編者不應該將這篇課文的教學簡單地定位于體會作者“所抒發的感情”即“回歸田園的樂趣”這么單一、淺表的“思想感情”,教師不應該拘泥于“單元提示”“研討與練習”和《教師教學用書》所規定的引導學生體會作者“回歸田園的樂趣”這么單一、淺表的“思想感情”的教學定位,而應該在深度解讀文本的基礎上全面而準確地理解陶淵明在出仕為官與歸隱田園的多次徘徊后堅定地“回歸生活田園”并進一步找到“乘化歸盡”“精神田園”的復雜心路和生命歷程。
[作者通聯: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