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璽
一
幸福鎮(zhèn)的亓鎮(zhèn)長,昨天晚上剛剛參加完平原縣扶貧工作會議,今天一大早,便踏著深秋的露水,帶著鎮(zhèn)行政辦汪主任、科員徐京衛(wèi)趕往這次扶貧幸福鎮(zhèn)的對口幫扶單位——橫山鎮(zhèn)遠山村。
橫山鎮(zhèn)和幸福鎮(zhèn)隔著一座橫山。橫山并不高,但山路崎嶇難走。翻過橫山,還要越過一條沙河。沙河不寬,旱季時可以赤足涉水而過。河面上有一座石橋,相傳是清代一位祖籍橫山鎮(zhèn)的探花及第致仕后,出資為父老鄉(xiāng)親修建的。歲月的流逝,使石橋呈現(xiàn)出一種質(zhì)樸、悠遠的歷史氣息。晨曦中的古橋顯得莊重又有幾分迷離。
早上十點多鐘,亓鎮(zhèn)長一行三人來到了橫山鎮(zhèn)遠山村。遠山村是橫山鎮(zhèn)西部的一個邊遠行政村。橫山鎮(zhèn)是一個人口大鎮(zhèn),但是分布卻自東向西依次遞減。遠山村自祖輩起口口相傳一句歌謠:遠山無山大平原,沃野豐饒起蝗災(zāi)。說的是遠山村是平原地,這一帶易起蝗災(zāi)。舊時,遠山村因蝗災(zāi)外出討飯的人極多。十幾年來,蝗災(zāi)幾乎沒有了,老百姓也吃飽了肚子,土地卻撂荒了。青壯年外出打工,老人、小孩、婦女留守,村巷冷冷清清,二層小樓越來越多,處處顯現(xiàn)著從貧窮到富裕、從淳樸到新穎、從相守到留守的過渡。
“我們對口扶貧的這個村子,整體經(jīng)濟水平還不錯,貧困戶應(yīng)該也沒有多少。看來,我們還是比較幸運的,壓力應(yīng)該不會太大。”走在村巷里,亓鎮(zhèn)長扭頭對徐京衛(wèi)和橫山鎮(zhèn)陪同的黨工委趙書記說道。
“遠山村的整體情況還算不錯。”趙書記道。
遠山村村委會位于一個農(nóng)家四合院,院門右側(cè)懸掛兩塊長條匾,自上而下分別用正楷書寫著:“橫山鎮(zhèn)遠山村村民委員會”“橫山鎮(zhèn)遠山村黨支部”。剛走進大門,就聽見一側(cè)門頭標著“村主任辦公室”的房間里傳出吵鬧聲,房門外還圍著幾個像是村委會的工作人員。
“徐老帽,老娘是看著你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我那口子外出打工,發(fā)財了,跟著‘野女人跑了,你不能看著我和我那快四十歲的傻兒子餓死吧?你得給我想想辦法吧!嗚——”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身著黑衣黑褲,竟然如兔子般跳出村主任辦公室大門,又返回身砰砰地拍了幾下房門。拍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動作真是一氣呵成。
外號徐老帽的徐富貴村主任,跟著也踅出門外:“好,我的閆嬸兒,我的親嬸兒,趕快來吧,這樣鬧著影響多不好。這不,上面的扶貧工作隊來了,你家那情況我很清楚,我第一個考慮你,祖宗!”徐富貴有些黔驢技窮了。
哭聲戛然而止 ,被稱作閆嬸兒的婦女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這可是你說的,老帽,你要是騙我的話,我?guī)祪鹤幼∧慵胰ァ!遍Z嬸兒趁機將了徐富貴一軍。
“嬸兒,我要是騙你,別說你住我家了,我給你當(dāng)兒子都成。”徐富貴摘下帽子,露出鐵絲網(wǎng)加溜冰場的腦袋,向閆嬸兒滑稽地鞠了一躬。閆嬸兒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徐主任,你不容易啊。現(xiàn)在基層都不容易。”亓鎮(zhèn)長抿了一口茶水,在水蒸氣的掩映下,開口對徐富貴說。
“亓鎮(zhèn)長、趙書記,你們也看到了,剛才……唉!”徐富貴用毛巾擦擦頭上的汗,呷了一口茶水接著說,“這個閆嬸兒啊!叫閆利榮,今年六十二歲了,也可憐,年輕時老公外出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卻變了心,和她離了婚。閆嬸兒是個潑辣子,一個人拉扯傻兒子長大,罪沒少受,家里至今還窮得叮當(dāng)響。剛離婚那幾年,要不是村里的蔣為民家?guī)鸵r著,可真是不敢想象啊。我看這回扶貧結(jié)對子,考慮考慮她家吧!”徐富貴說到這里,動了感情,眼角似乎有些潮潮的,像要沁出淚水來。
“我的父母官啊,你先談?wù)劥遄拥那闆r吧。”亓鎮(zhèn)長放下了茶杯。
“亓鎮(zhèn)長,不瞞您說,咱們村百十來戶人家,百分之九十多的青壯年都在沿海地區(qū)打工,日子過得都不賴。要說最貧困的,就得數(shù)剛才的閆嬸兒,還有村西頭的王大卯。”徐富貴掰著指頭說。
“王大卯?”亓鎮(zhèn)長對這個名字充滿興趣。
“這個王大卯啊,是個孤兒。從小跟著鰥居的叔叔長大,叔侄兩個相依為命。去年,他的叔叔也去世了,剩下他一個人,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沒成家。我們讓他跟著村里的鄉(xiāng)親出門打工,他拿出了好多醫(yī)院的證明,說有慢性病。沒辦法,我們給他申請了低保,其實他這病啊……唉!”徐富貴邊說邊感嘆。
“得給王大卯找打工的路子呢。”亓鎮(zhèn)長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趙書記,這樣吧,咱們兵分兩路,我和老汪去王大卯家,你和京衛(wèi)去閆利榮家,看看情況。事不宜遲,現(xiàn)在我們就走。”亓鎮(zhèn)長對橫山鎮(zhèn)的趙書記說。
“好,現(xiàn)在就走。”趙書記也站起身來。
“亓鎮(zhèn)長,我?guī)銈內(nèi)フ彝醮竺伞KF(xiàn)在準沒在家里,在沙河邊釣魚呢!”徐富貴也站了起來。
“李會計,李會計,過來一下!帶著趙書記他們?nèi)ラZ利榮家。”徐富貴走出辦公室大門,沖著對面的會計辦公室喊道。
“王大卯在沙河邊釣魚?”亓鎮(zhèn)長在腦袋里劃著問號。
二
沙河流經(jīng)橫山鎮(zhèn),曲曲彎彎從遠山村旁流過。
“沙河的水清幽幽,阿妹河邊折垂柳,折罷垂柳送與誰?阿哥送妹家門口。”這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哪位風(fēng)騷文人做的香艷曲子,被傳唱至今。曲子有濃重的蠻夷地區(qū)的山歌風(fēng)味,可能這位仁兄當(dāng)年被流放或者流浪到過那些地方。沙河邊真的有垂柳,而且不止一棵,密密匝匝,沿著河岸幾橫排列。暮春初夏,這里成了省城和周邊幾個縣的男女青年表達愛慕的好地方,香艷的鏡頭不時跳入眼簾。
下午一點十分,徐富貴、亓鎮(zhèn)長、老汪三個人到了沙河邊,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沙河岸的一棵垂柳下,面對河水,專心致志。走近了,只見此人頭戴破了沿的草帽,手里的魚竿長長地牽著魚線,另一頭沉在水里。從背影看,此人年齡應(yīng)該在五十歲左右。
“大卯,大卯,你吃飽喝足了,在這里發(fā)癔癥呢?”徐富貴上前一步,狠狠拍了王大卯脊背一下。
“魚,魚,我的魚!”王大卯一激靈,喊叫著跳了起來。他撂下魚竿,一張餅子臉轉(zhuǎn)了過來,眉毛梢有些上翹,蒜頭鼻子,大嘴,胡子濃密,好像幾天沒刮,面露怒色正想發(fā)作,一看是徐富貴,便猶如狂風(fēng)吹過塵埃,臉上的怒容轉(zhuǎn)瞬消失了。
“老帽主任啊,咋找到這里了,有啥事?”王大卯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黑藍色的褲子上沾滿了草屑。
“大卯,你個龜兒子,趕緊收拾收拾回家,扶貧工作組的同志來看你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幸福鎮(zhèn)的亓鎮(zhèn)長,這是汪主任。”徐富貴說。
“哎呀,哎呀,是扶貧工作組的呀,麻煩你們找到這里了。嗨,嗨,嗨,瞧我這德行,咱們回家說。”王大卯開始機械地收拾起釣魚用具,一個破舊的釣魚竿,一個似乎是撿來的鐵桶,里面有幾條游動的半大子魚。
“這個王大卯一點兒不像有慢性病的人,看他個子也一米七以上,面龐略有紅潤,得給他找個打工的出路。”亓鎮(zhèn)長一邊走在王大卯后面一邊想著。
王大卯的家在村西頭,走過幾座二層中式住宅樓,低矮的院墻圍著兩間平房出現(xiàn)在眼前。王大卯放下鐵桶,把魚竿立在墻上,拿出鑰匙開了院門。關(guān)上房門,燦爛的陽光瞬間被關(guān)在門外。還沒有適應(yīng)屋內(nèi)的昏暗,老式燈泡發(fā)出的暗黃色光亮,隨即籠罩了屋子。
亓鎮(zhèn)長仔細打量屋子。這是一個套間,外屋放著一個破沙發(fā),對面是張木桌子,上面放著鍋碗筷、油鹽醬醋等物,旁邊放了幾把破椅子。屋角放著蜂窩煤爐,爐子邊依墻整齊地放了幾百塊蜂窩煤。這是客廳兼廚房。里屋更是簡陋,一張單人床,床邊的幾把椅子腿用鐵絲箍著。床上放著一個指針快脫落的多波段收音機,這是整個屋子里唯一一個電器。床對面是一個老式大衣柜,柜門已經(jīng)沒有了,柜子里疊放著大堆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亓鎮(zhèn)長一行三人就坐在床邊的幾把破椅子上。
“也不知道你們來,看我這屋子亂得。”王大卯站在三人面前,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大卯,坐。”徐富貴拉把椅子,把王大卯摁在了上面。
“大卯,你現(xiàn)在一個月能拿多少低保金啊?”亓鎮(zhèn)長問。
“幾百塊錢吧,再撿點破爛,還算夠用。”王大卯臉上竟露出滿足的神情。
“大卯,這可不行,你得出去打工,去找致富路子。老汪,過些時候,縣里有一個人才交流大會,你和富貴帶大卯去,先找個力所能及的工作。”汪明主任聽罷,點頭稱是。
“富貴啊,這幾天走走鄰里,看誰家有像樣的不用的舊家具,要過來給大卯家換換。瞧這寒磣得!”亓鎮(zhèn)長對徐富貴說。
“可是,可是……我……”王大卯欲言又止。
“大卯,我們這次來,也沒帶什么,給你五百元錢吧,不多,是一點心意。”行政辦的汪明主任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鈔票遞了過去。王大卯飛快地接過鈔票,眼睛里瞬間放出亮光。
“老帽主任,我答應(yīng)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王大卯很堅決地說。
三
去閆利榮家,使趙書記、徐京衛(wèi)、李會計三個人著實驚心動魄了一番。
閆利榮的家在村東頭,整個遠山村就閆利榮家的院墻沒有大門,三人進入院中,院子很空曠,左面一看就知道是個旱廁,右邊是一排豬圈,奇怪的是,里面沒有一頭豬。迎面正房的大門開著,影影綽綽地似乎有人。
“閆嬸兒,閆嬸兒,在家嗎?”李會計沖著敞開的大門喊道。
一個淺褐色的影子“呼”地一下從屋里躥了出來,朝李會計撲去。這是一條農(nóng)村家養(yǎng)的柴狗。李會計躲閃不及,褲腿被咬住了,柴狗嗚嗚嗚地撕拽著。李會計轉(zhuǎn)著圈兒,想要掙脫柴狗,似乎無濟于事。正在驚險的當(dāng)兒,一聲斷喝從屋里傳出:“小黑,松口!”聲畢,閆嬸兒從屋里飛快地跑了出來,使勁踹了柴狗一腳。小黑哀鳴著松開了口,蹇到了墻角,驚恐地望著主人。“我打死你個畜生,媽的,瘋狗。”閆利榮到墻邊去取鐵锨。“別,別……閆嬸兒,這不,我和扶貧組的同志來看你了。”李會計拉住了閆利榮。“請進,請進,快屋里坐。”閆利榮招呼著眾人,換上了一副笑臉。
堂屋正房中間是一張很老舊的桌子,左右各放一張靠背椅,沒有任何家用電器。老舊桌子靠著的正面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標準像。閆利榮忙不迭地從左邊屋子里拎出幾把椅子,招呼眾人坐下。徐京衛(wèi)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右邊屋子竟然不顧季節(jié)地掛著厚門簾,隱隱約約傳出尿騷味道。
“感謝扶貧組的領(lǐng)導(dǎo)來看我,看我這日子過得……”閆利榮囁嚅著。
“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他在哪里?”趙書記話音剛落,右邊屋子的厚門簾忽然被掀開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出現(xiàn)在門口。他短胖的身材,臉型像鴨蛋,禿頭,黃眼珠。深秋季節(jié),他竟然穿著半截袖和大褲衩。眼珠直直地盯著閆利榮,一開口甕聲甕氣:“媽媽,我要拉粑粑,拉粑粑。哈哈!”男子竟然大笑了起來。閆利榮趕緊上前一步,拽住男子,說道:“拉粑粑,去院子里廁所拉,你沒看見我正在和客人說話嗎?”“咱們家來客人了?”男子才注意到屋子里的人,渾濁的目光掃視眾人,突然定格到趙書記身上。
“老鴰頭,老鴰頭,來來來,讓我吃一口!”男子目光入定,向趙書記走去。閆利榮拼了命一般地拖住了男子,把他拽到了院子里。“祖宗,小祖宗,老祖宗,你安靜一會兒好嗎?快,快,去廁所拉粑粑吧!”閆利榮帶了哭腔。“好吧,好吧,媽媽,我晚上要吃炸老鴰頭!”男子搖晃著身體,向院子里的旱廁走去。“好,好,小祖宗……”閆利榮說。
“我缺了哪輩子德了,攤上這個兒子,我的命好苦啊!”說著說著,閆利榮放聲大哭起來。堂屋里的氣氛很沉悶。“沒想到,你是這種情況,震驚,震驚啊!”徐京衛(wèi)打破了沉悶,隨即從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錢:“這是扶貧組給每個貧困戶的錢,我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你這種情況,我再向上級反映一下。”徐京衛(wèi)感慨萬千。
“閆嬸兒,我剛才進院子,發(fā)現(xiàn)你們家的豬圈咋空著呢?豬呢?”趙書記也開始親切地稱呼閆利榮。“唉,我這傻兒子大牛,前些時候得了場大病,為了交醫(yī)療費,把豬都賣了。病好了后,大牛開始尿失禁,不是拉床上,就是尿地上,弄得屋子里整天騷哄哄的。”閆利榮道出了原委。趙書記輕閉起眼睛,手指輕揉著太陽穴思考著。猛地,他下決心般地睜開了眼睛:“小徐,你回去跟亓鎮(zhèn)長說,橫山鎮(zhèn)財政上先出錢給閆嬸兒買一批仔豬和飼料,先給她找條路子。”趙書記對徐京衛(wèi)說。“太感謝政府了!太感謝政府了!我以前養(yǎng)豬蠻在行的。這真是一條路子。”閆利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喜上眉梢。
當(dāng)大家走出屋門來到院子準備和閆利榮告辭的時候,閆利榮的傻兒子大牛出恭完畢,正坐在院里的木凳上,出神地望著地下半黃半綠的小草,嘴里嘟嘟囔囔:“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找媳婦。”
一個星期后,當(dāng)閆利榮望著滿院子跑的小豬崽兒,還有豬圈里的幾頭半大仔豬,還有幾十袋豬飼料,笑了,這都是錢啊!
四
平原縣的人才交流中心設(shè)在縣圖書館。雖然這里的規(guī)模比不上省城,但是人才交流大會開始的時候也是人山人海。平原縣不缺人才,所以,吸引了不少沿海的企業(yè)也來這里招聘。
徐富貴、王大卯、汪明三個人在人才交流大會開始的前一天,來到縣城,住進了賓館。第二天天剛放亮,徐富貴就把王大卯揪了起來。王大卯換上了徐富貴從家里帶來的西服,穿上了嶄新的皮鞋,還扎了一條領(lǐng)帶。看上去,有些人模狗樣了。
人才交流市場入口前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了。圖書館的外面,LED屏上閃爍著今天入駐人才市場的企業(yè)招聘信息。不少大學(xué)生模樣的小年輕排隊買票進入市場,長長的隊伍見首不見尾。王大卯很好奇,左看看,右看看,還不時瞅著自己锃亮的皮鞋。
“大卯!”徐富貴輕輕給了王大卯一個脖拐子:“咱們從偏門進,說好的,不要門票!”徐富貴拉著王大卯和汪明一起從側(cè)門進入了人才市場。只見人才市場里擁滿了人,各公司展位前,身著工作服的人員正接受應(yīng)聘人員的詢問,收取簡歷。沿海企業(yè)招聘的展位前更是人頭涌動,年輕的、中年的、初出茅廬的、歷經(jīng)工作艱辛的,都在尋找著一個合適的位置。王大卯眼花繚亂了,徐富貴眼花繚亂了,連汪明都有些眼花繚亂了。走著,看著,徐富貴和汪明把王大卯夾在中間,生怕這位“活寶”憑空消失了。終于,三個人在一家名為平原縣楓林小區(qū)安保服務(wù)有限公司的展位前停下了腳步。只見宣傳牌子上的招聘條件并沒有學(xué)歷的限制,年齡也僅限制在五十歲以內(nèi),王大卯剛剛夠格。
“是您要找工作嗎?”女工作人員清脆的聲音傳來,竟然是在問徐富貴。“不是,不是,是他找工作。”徐富貴指指王大卯。“是您找工作啊?”女工作人員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大卯,并遞過去了一張表格,“有意向的話,可以先填一下。”女工作人員燕語鶯聲。
徐富貴三人快步走到一邊,汪明一邊問王大卯情況,一邊替他填表。當(dāng)表格再次遞到女工作人員手上時,王大卯開口了:“請問,來咱們這里是當(dāng)保安吧?”“是的,先生。保安是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每班兩個保安,夜班上半夜下半夜輪換,要及時在地點上的巡更器上簽到,以便考核。”女工作人員說得一清二楚。“夜班?”王大卯張大了嘴巴,隨后,又咽了一口唾沫。“有意向的話,明天來公司面試。順利的話,下周一就可以上班。”女工作人員收起了王大卯的簡歷,拿起公司名片,遞到王大卯手中。徐富貴和汪明一起把王大卯拉到一邊,徐富貴囑咐道:“大卯啊,看來有希望,你明天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到這家公司去一趟,這總比你拿幾百元低保強。”“是啊,是啊。”汪明也說。
王大卯沒吱聲。“噗嗤”一聲,王大卯放了一個響屁,捂起肚子大叫:“我要上廁所,拉肚子,拉肚子,外邊有個廁所,我去一趟。”沒容徐富貴和汪明反應(yīng)過來,王大卯一溜煙兒地跑出人才市場大門。徐富貴和汪明隨后跟了出去。在廁所外邊側(cè)面路旁,徐富貴遞給汪明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根,猛吸一口,緩緩?fù)鲁鰺熑Α?/p>
“阿彌陀佛,老大難也有著落了!”徐富貴感嘆道。“我看未必!”汪明搖搖頭。“砰”地一聲巨響傳來。徐富貴嚇得扔掉了手中的香煙,環(huán)顧四圍。只見天空中飄浮著的一只碩大的宣傳氣球,不知什么原因爆炸了,碎片如同天女散花般紛紛飄落。人才市場外的人群一陣騷動,俄而,又恢復(fù)了平靜,幾個保安正趕往出事地點。
“這王大卯掉茅坑了?這么久,半個小時了啊!”徐富貴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沖進了廁所,打開一個個坑位的小門,哪有王大卯的鬼影子啊?“王大卯這兔崽子,跑了。”徐富貴氣喘吁吁地對汪明說。“打他手機。”汪明還很鎮(zhèn)靜。撥通手機,一陣沉默,傳來了一個美妙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徐富貴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突然拉起汪明:“走,咱們回遠山村,我知道這兔崽子在哪里。”徐富貴氣急敗壞地說。
夕陽下的沙河畔,垂柳沐浴在金色的夕陽里,落日是黑夜的前奏,卻又顯現(xiàn)出無比燦爛的遲暮之美。徐富貴和汪明緊趕慢趕,終于來到遠山村的沙河畔,遠遠地,只見西裝革履的王大卯坐在一片光亮里,出神地望著沙河河面,似乎是在追憶往昔,又如老僧入定。
徐富貴幾步上前,飛起一腳踹了王大卯一個趔趄。“王大卯,你他媽的不地道,連個招呼都不打,跑了!”徐富貴罵道。“呼”地一下,王大卯從地上站起來,脫著西褲和西服上衣,甩掉了皮鞋:“老帽,還給你,還給你。我就是離不開沙河,離不開垂柳,離不開沙河里的魚,離不開這里炸魚的香味。媽的,我做的夢都是沙河!”王大卯瘋了般地嚎叫著。空氣瞬間靜了下來,而后王大卯又嚎啕大哭起來……
五
寬嬸子神秘兮兮地踅進閆利榮的院子。“他閆嬸兒,在家嗎?”寬嬸子亮起了嗓門。“我媽在呢。”正蹲在地上和小豬崽子講話的大牛粗著聲回答。
閆利榮聽到聲音,從堂屋里迎了出來:“老大嫂,進屋來吧,進屋來吧。”閆利榮將寬嬸子迎進了屋里。“我說閆嬸兒啊,瞧你氣色越來越好了,肯定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哎呦,瞧您說的,我現(xiàn)在還正在脫貧呢,路是有了,也要看日后啥情況呢。關(guān)鍵這個傻兒子,拖累啊!”閆利榮指指堂屋外,無奈地說。寬嬸子坐在椅子上,向著閆利榮身子湊了湊,小聲說:“閆嬸兒啊!你聽說沒有,咱們村的蔣為民家唯一的兒子下周結(jié)婚。”
“蔣為民!”閆利榮再熟悉不過了。
蔣為民祖籍遠山村,是仕途官位最高的一位老鄉(xiāng)了。算起來,蔣為民還是閆利榮的遠房親戚呢。在當(dāng)初閆利榮和丈夫剛剛離婚時,一個人帶著傻兒子,沒少得到蔣為民家的照顧。今天灶火冷了,去蹭頓飯;明天大牛沒衣服了,蔣為民家把穿剩下的衣服送了來。
“將心比心,不能忘本啊!”閆利榮默默地想著。“哎,閆嬸兒,想啥呢?我該走了,要給我那老頭做晚飯了。”說著,寬嬸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不能忘本啊!”寬嬸子臨出院門回頭對閆利榮說道。
月光清冷地照在院子的地面上,右面房間傳來了“傻兒子”大牛的鼾聲。閆利榮披衣下床,來到院子里,來回踱著步子。“一定要給蔣為民家的兒子結(jié)婚添份厚禮,人家可是對我有大恩大德啊!”閆利榮思忖著,目光轉(zhuǎn)向了豬圈里那些正在睡覺的半大仔豬……
六
已經(jīng)進入隆冬,雪終于憋不住了,從晚上就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第二天清晨,樹杈上和屋檐上的雪把屋子映得白亮亮的。徐富貴在村主任辦公室脫下了羽絨衣,摘下帽子,打開空調(diào),又沏了一杯熱茶喝著,也順便暖暖手。
“忽然,村主任辦公室大門被推開了。王大卯帶著寒氣,卷著雪花,走了進來。他二話沒說,把一疊單據(jù)拍在了徐富貴的辦公桌上。“主任,把我今年的住院和看病的費用給報銷了。”王大卯說話有幾分硬氣。徐富貴放下杯子,拿起一大堆收據(jù)條,看了看,又瞧瞧王大卯,說:“大卯啊!總這樣不行啊!指望低保,指望年底住院和買藥報銷,再拾點破爛,不行啊!”徐富貴依舊在開導(dǎo)著王大卯。
“國家白給我的錢,又有那么多優(yōu)惠政策。扶貧小組又給我家換了不少家具,真爽啊,我不脫貧了。”王大卯把嗓音提高了八度。“你看人家閆嬸兒,現(xiàn)在不是正在靠著養(yǎng)豬慢慢脫貧嗎?”徐富貴說。
“閆利榮?哼!”王大卯哼了一聲,又奇怪地望向徐富貴,“這周一,蔣為民兒子的婚禮,你沒看見閆利榮坐在貴賓席嗎?”話音剛落,仿佛有一道閃電瞬間劃過徐富貴的腦際。徐富貴飛快地抓起羽絨服穿上,拉開大門:“李會計,李會計,趕緊過來接待一下大卯,我去閆利榮家一趟!”徐富貴邊喊李會計,邊跑出村委會大門。
閆利榮家沒有大門的院子里面落滿了雪。徐富貴疾步走進院子,差點摔倒。他扒著左側(cè)的豬圈門一看,半大的仔豬全部不翼而飛,幾只小豬崽兒擠到了堂屋門口,彼此擁著,像是在取暖。豬飼料堆放在墻邊,寂寞地披著白色的外衣。
“閆利榮,閆利榮,快出來。”徐富貴說話不客氣了。閆利榮走出堂屋,后面是大牛。閆利榮神情落寞,又有幾分平靜。突然,閆利榮猛地上前,拉住了徐富貴的衣角,大叫聲道:“主任啊,先給我們娘兒倆辦個低保吧……”說罷,頓足大哭。徐富貴愣在了那里。
閆利榮的兒子大牛一蹦,跳到了院子里,回頭看看那幾只小豬崽兒,嘿嘿地笑著。他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神情呆滯地望著遠方的雪,大聲念叨:“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找媳婦。”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久久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