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后陳經驗：從“治村之計”到“治國之策”

龍在宇

9月 13日傍晚，浙江省武義縣白洋街道后陳村，清風徐來，華燈初上。數百名村民聚集到文化禮堂，觀看一部《漂亮的村事》電影。這部電影的原型，就是習近平總書記前后批示8次、發生在浙江省金華市武義縣后陳村的村務監督制度改革。

電影播出之際，廉政瞭望記者正在后陳村采訪，有幸與村民一道觀看了這部影片?！半娪笆侵v述村民身邊的事，因此大伙覺得格外親切?！焙箨惔妩h支部書記陳忠武對廉政瞭望記者感慨道。

小小的后陳村早已名聲在外，它是全國村務監督委員會制度的發源地。2004年，這里誕生了新中國第一個村務監督委員會。2010年，這一制度創新被寫進《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從一項“治村之計”上升到國家法治層面的“治國之策”。

在波瀾壯闊的改革進程中，后陳村與安徽小崗村一樣，成為具有標志意義的“村”。在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廉政瞭望記者來到后陳村，探究這個改革發源地的點滴變化。

因亂求變 被逼出來的改革

“7月份買辦公用簽字筆支出11元……”在后陳村口的財務公開欄里，廉政瞭望記者看到了該村近期的財務明細。其中不僅有養老食堂費用、廠房租金等大額收支，連買簽字筆、紙杯這些十幾元乃至幾元錢的細賬也一目了然。

記者隨機詢問一名村民，財務公開欄你們都會去看嗎？村民的回答有些意外，他說自己一年多沒去看過了。接著，他笑著解釋：“村里裝上了數字電視，在家里就能看到所有賬目明細?！?/p>

陳忠武告訴廉政瞭望記者，因為財務透明公開，后陳村不僅實現了“零招待”，沒有一分錢招待費，甚至好多年沒有非生產性支出了。

時光回溯到十多年前，后陳村卻是另一番景象。上世紀90年代中期，金麗溫高速公路建設涉及后陳村，隨著工業園區的開發及城鄉一體化建設，全村1200余畝土地被征用，土地征用款達1900余萬元。發了財的后陳村卻絲毫感受不到歡愉的氣氛，反而麻煩事不斷，干群關系尖銳對立。

村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依舊心有余悸。2001年，部分后陳村民掀翻了鄉政府的車。2002年，因為高速公路鋪設施工過程中賬目不清，工程承包不公開，當時的村支書在換屆選舉時落選。2003年，由于私自挪用村集體資金買保險收回扣，接任的村支書又被免職。

2003年，時任白洋街道工辦副主任的胡文法臨危受命，到后陳兼任村支書。一番調研之后，胡文法找出了后陳村的病根——由于村里重大決策不公開，村務管理不透明，財務支出不規范，村民對村干部的信任危機與日俱增，村莊秩序嚴重失控。

到了2004年1月，經過集思廣益，胡文法嘗試著開出了藥方——建立了一個村民財務村務監督小組，人員除分管紀檢的支部委員和出納外，由全體村民從非村兩委直系親屬的村民中選舉黨員代表一名、村民代表兩名共同組成，監督小組每月對村兩委的財務支出進行審核公示。當年6月18日，后陳村全體村民選舉產生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基層村務監督委員會——后陳村務監督委員會。

“當初的亂象已到不改不行的地步。后陳村的創新就是被逼出來的?！?陳忠武感慨道。

立竿見影 村監委未審核通過，村支書簽字也入不了賬

2004年，后陳村監委運行僅10天，后陳村就增收節支30多萬元。村里的一切事務都在村監委的監督下進行，村民嘗到了甜頭。

陳忠武那時便是后陳村的村主任，他回憶說，之所以能立竿見影，關鍵一點是賦予了村監委財務簽字權。過去村支書、村委會主任相互通個氣就能報賬。如今村監委審核通不過的，哪怕是村支書、村委會主任簽過字，也入不了賬。

然而也是在這時，外界對于后陳村的質疑接踵而至。有人提出，后陳村的村務監督委員會是一個與村委會不存在隸屬關系的“第三委”，其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就沒有政策法律依據。還有人擔心，設立村務監督委員會不符合村委會組織法，如果村監委和村兩委唱對臺戲怎么辦？

后陳村充滿鄉土味的自主創新之舉，究竟是管用的藥方抑或上不得臺面的偏方，一時眾說紛紜。“那段時間壓力不小?！?胡文法多次對媒體坦陳過自己的心境。

轉機出現在2005年6月。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來到后陳村調研。許多村民至今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那天風和日麗，大伙聽說習近平同志要來，放下手頭的農活，紛紛趕到村委會門口。習近平同志剛下車，村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村里這一年的變化。

調研前半段，習近平的話不多，只是一路走一路看，耐心聽著村民的介紹。聽完胡文法的匯報，習近平講話指出，在實踐中創造的“后陳經驗”，通過建立村務監督委員會來推進基層民主管理、決策、監督有機統一的各項工作，實現了村務監督由事后監督向事前、事中、事后全程監督，使各種矛盾有了內部化解的機制，這是很有意義的探索。

習近平鼓勵后陳村的干部群眾進一步深化和完善這一做法，為全省提供有益的經驗?！奥犃诉@話就像吃了定心丸。”胡文法時隔多年仍激動不已。

此后，浙江省委常委會多次專題研究村務監督委員會工作，并召開農村組織建設專題工作會議，對村務監督委員會工作進行總結推廣。到2009年11月底，浙江全省3萬多個行政村全部建立了村務監督委員會，覆蓋面達到100%。

“四零”紀錄 村干部親戚承包鏟沙，村監委堅決促整改

漫步如今的后陳村，前湖公園內亭臺水榭，頗有江南水鄉的韻味，廉政文化廣場大氣雅致，村民的樓房一棟挨著一棟。14年來，后陳村集體資產從1000萬元增長至約5000萬元。后陳村民的村級合作醫療和人身意外保險全額由村集體承擔。60歲以上老人村級分紅另有增加，重陽節有慰問金，每年有2000元左右旅游費……更為難得的是，在經濟發展的同時，這里十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四零”紀錄——村干部“零違紀”、村民“零上訪”、工程“零投訴”、不合規支出“零入賬”。

“四零”紀錄的背后，正是得益于村務監督制度的有效運行。后陳村的賬不僅詳細透明，而且每月25日，村務監督委員會主任與其他兩位監委委員還要一起審核當月村里的財務票據，審核后蓋上村務監督委員會的公章方能入賬。

在后陳，被村監委否決或打回整改的例子不勝枚舉。武義經濟開發區向村里征地，村監委根據村民意見提出重新核定，發現少了8000多平方米，一舉追回征地補償款30萬元。村里建廠房，村干部親戚承包鏟沙，一邊“磨洋工”，一邊工錢卻按天照付，村監委督察后堅決改為按鏟沙量計價，每天節約成本約160元。

面對扎扎實實的監督，不僅村民放心，村干部也能放手。去年梅汛期，村里200多畝魚塘全部被淹，堤塘被沖垮。村務聯席會議上，村兩委和村監委一起商量，決定由4名村干部負責修補工程，村監委全程參與監督。村監委委員每天在現場盯著，修魚塘的石塊運來了多少車，村干部們每天幾點到崗，全程記錄。工程完工后，5萬多元的票據經過審核無誤由村監委簽字，又掃描上傳到家家戶戶電視上的“村務公開”頻道公示?，F在全國推廣的這一做法，正是從后陳村發端。

一名村干部表示，以前村干部不做事，村民說你無能，想做點事，村民又說你想撈好處。比如這個堤塘修補工程，如果沒有村監委監督，恐怕又會有不少議論，認為干部撈了好處。通過監督，明白賬擺在那里，自己更能放手工作。

改革路上 今年村監委首次進行監督述職

2017年5月，時年58歲的陳玉球當選為后陳村村務監督委員會主任，成為了后陳村第一位女性村監委主任。陳玉球生在后陳，長在后陳，嫁在后陳，19歲就擔任村里的婦女主任，做了40多年的村干部。面對廉政瞭望記者，她坦言“身上有壓力?！?/p>

自打村監委成立，14年來，村監委主任從未出現過連任。許多村民都說，這是個容易得罪人的差事。陳玉球上任這一年多來，得罪人的事沒少干。村里建廠房，一個女支部委員沒來出工，讓其父親頂班，被發現后，扣發80元誤工費。

后陳經驗本身也在不斷完善中。數年前，與后陳村相鄰的白洋街道生水塘村發生村干部貪污窩串案。被查處人員中，包括了該村先后兩任村監委主任。武義縣是村務監督委員會制度的首創地，發生村監委主任的職務犯罪現象無疑值得警惕。

“監督別人的村監委，本身也要面對監督。” 陳玉球介紹，今年9月的主題黨日大會上，面對全村黨員，她代表村監委首次進行監督述職，耐心回答了每一個人的質疑。

談及后陳村的發展，后陳人都會說，沒有習近平同志當初的一錘定音，就不會有“后陳經驗”。在浙江工作期間，習近平多次對“后陳經驗”作出批示，要求不斷總結完善和推廣。到中央工作后，習近平依然牽掛著后陳。他批示說：“建立健全村務監督委員會，規范村干部用錢用權行為，是密切農村干群關系，維護農村社會和諧穩定的積極舉措，也是加強農村基層黨風廉政建設和基層民主政治建設的一個有益探索，浙江在這方面的經驗和做法可供借鑒?！?/p>

如今，村務監督委員會不僅在后陳村“落地生根”。2010年全國人大修訂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作出“村應當建立村務監督委員會”的規定。2017年12月，中辦、國辦出臺《關于建立完善村務監督委員會的指導意見》，《意見》中的很多規定正參考了“后陳經驗”。這一來自基層鄉村的新經驗由此走向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