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時間，三個官司，500元錢

張渺

這400元的案子分兩次落到他頭上，都是因為他把車停在小區(qū)外的路邊上。這地兒他停了7年，從沒收到罰單。直到2016年4月，他突然收到短信，需要處理一個200元的違章停車罰單。還沒等他去掰扯清楚，9月8日，第二張罰單來了，還是違章停車，還是200元錢。

他下定決心打官司。兩年后的3月25日，楊曉接到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的終審行政判決書，他贏了其中的兩個官司，交警隊需要返還給他400元罰款和100元訴訟費，共500元錢。

我打官司，是為了公共利益

“我是把這3個官司，當成公益來做的，是為了公共利益。” 這個41歲的北京爺們兒開了個玩笑，“也只有這么想，我才有堅持下去的動力。”

官司贏了，當了19年記者的楊曉，突然成了一個被采訪的對象。幾家媒體陸續(xù)聯(lián)系到他，報社的同事也看著他樂：“給較真兒的楊曉點個贊！”

楊曉日常其實也并不較真兒，有一次他在飯店的菜里吃出玻璃，差點吞下去，也只是免單了事，沒有揪著不放。但有的“真兒”，從自行車路權到小區(qū)供電，他卻選擇一較到底。

楊曉住在朝陽區(qū)東邊，四環(huán)和五環(huán)之間。房子是2009年入住的，當時沒租車位，等他2011年再想租時已經(jīng)晚了。小區(qū)里3000多戶人家，只有1000個車位，因為是老小區(qū)，當初沒修地下車庫。

收到違章罰單之后，他到自己停車的地方仔細瞅了瞅，這條帶著些許弧度的路自東向西幾百米長，沿途都沒有禁停的標志。他的車轱轆底下，依稀能看到畫成方格的停車線，只是那線已經(jīng)模糊了，只能看到些白色的印子。

“我想知道怎么停車，模糊的停車線究竟能不能停。不只是我，任何人都可能遇見這個問題。我是個記者，凡事想弄個明白。”他說。

楊曉也為停車這事兒查過數(shù)據(jù)，2017年11月14日，北京市交通委停車管理處副調(diào)研員胡海明曾向媒體表示，截至2016年底，北京全市城鎮(zhèn)地區(qū)全部停車位約有382萬個，總?cè)笨跒?29萬個。

北京市停車普查結(jié)果顯示，北京的車位供給結(jié)構失衡，市區(qū)外圍、新建城區(qū)、機關單位、封閉大院中閑置了許多車位，但老舊小區(qū)、城市中心地帶卻車滿為患。尤其是晚上，夜間停車供需矛盾突出。

第一次接到罰單的一個月后，楊曉畫了張附近道路的地圖，來到了交通大隊的門口。對方答復他：“有線的地方可以停。”

楊曉看了看交通大隊拍下的執(zhí)法照片，是從車前面的角度拍的，還真看不到線。他認罰回了家。那之后，他的車還是停在老地方，卻沒再收到罰單，直到9月8日，第二張罰單來了。

他也試過去朝陽交通支隊法制科申訴，得到的答復是，兩張罰單可以撤銷一張。“要撤就都撤，又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楊曉下定了決心，打官司。

兩張罰單加上訴訟費，一共500元錢。這個數(shù)字，低到讓楊曉不用跟人解釋自己不是為了錢。訴狀他就遞了3次，前兩次都因為格式之類的問題被退了回來。

因為“事兒太小了”，開庭的時候楊曉沒找律師。第一次出庭他格外緊張，為了虛張聲勢，還故意把材料“鋪了一桌”。可他還是被法官的幾句法律術語問懵了，只好請對方換成大白話再說一次。

前兩個官司贏了，后一個輸了

在庭審中，楊曉也是頭一次知道，他停車的地方，雖然畫著停車線，那線卻是畫在了機非分道線里面的。

“機非分道線就是堵墻，是不應該逾越的，我這時候才明白了。”楊曉說。他想弄清的下一個問題是，到底是誰在那條不可逾越的白色實線里面，畫上了允許停車的格子線？

2017年2月，法院組織實地考察。路面這時被重新軋過，原先那些模糊的停車線已經(jīng)沒了。6月30日一審判決還沒出來，楊曉卻發(fā)現(xiàn)，路邊被重新畫上了清晰的停車線，停車時甚至會收到一張收費單。

“忒任性。”楊曉哭笑不得。

“我們也向當?shù)嘏沙鏊鶊蟀噶恕！贝斫煌牫鐾サ膹埦僬f，線不是他們畫的。

經(jīng)歷了幾次庭辯質(zhì)證，楊曉翻來覆去研究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光是路邊各式各樣停車線的照片，他就拍了不少。可他仍然覺得，自己還是拿不準路邊停車的規(guī)則。

他總結(jié)了6種停車挨罰的可能性。在有禁停標志的路段停車，一定被罰；北京最近新出現(xiàn)一種禁停黃線，在涂著黃線的路旁停車，一定被罰；在沒有停車線的路邊停車，罰；在停車線模糊了的路邊停車，挨不挨罰看運氣；在機非分道線內(nèi)畫著的停車線里停車，有可能被罰；機非分道線內(nèi)畫著停車線，且有人收費，也有可能被罰。

2017年10月，那些剛畫上的線又被涂掉了，在上面停車的楊曉收到了第三張罰單。他趕忙又起訴了，連法官都問：“他罰你告，還有完沒完了？”

他其實也不想一直告下去。他記得自己騎車經(jīng)過三里屯，曾經(jīng)看到過整條街上沿路都畫著停車線，也都停滿了車，許多停車線就畫在非機動車道上，也有人在旁邊收費。楊曉扭著車把手，費力地在車輛中間尋找空隙鉆過去，還得留神會不會被突然打開的車門拍飛。“我一個騎車的都堵了10分鐘！”

到了家他就給分管三里屯那邊的北京朝陽交通支隊東外大隊打了電話，舉報自己看到的情形，對方第二天就回復了他。“說是查到了14個假停車位。”他樂呵著說，又壓低聲音，“我覺得不止。”

但東外大隊的態(tài)度和反饋讓他欣喜，他還因為三里屯某路口有電動車長期占道的事情，給東外大隊打過電話，不久之后就看到電動車挪窩了，路上安裝了隔離欄。

“我提出意見，對方有反饋有改進有感激，這樣多好。”跟東外大隊的友好互動讓楊曉心情愉悅。

他原本也想跟自己家附近的交通大隊建立這樣友好的關系，并不希望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個“刁民”。他并不打算迫使誰低頭，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個“Trouble Maker（麻煩制造者）”。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個麻煩的發(fā)現(xiàn)和提出者，也是個針對麻煩的建議者。

其實，楊曉已經(jīng)知道這第三張罰單自己挨得不虧，之所以打這第三次官司，是為了推著這件事往前走一走。官司打了太久，雖然算起來并沒有占用他太多時間，卻叫他一直惦記揪心。他恨不得這件事早點有個結(jié)果。

案情果然被推動了，這一回他沒等太久，三個官司一次判出了結(jié)果。2017年12月19日，一審判決書郵寄到了楊曉手里。前兩個官司他贏了，第三個官司輸了。

希望改變身邊的“一點點”

“對法官甚至對被告，我都是感恩的態(tài)度。各方雖然立場不一，但都理解我不是為了這點錢，而是為了所有人認同和追求的公共利益。”他在接到判決結(jié)果后說。

一審判決之后，被告方朝陽區(qū)某交通大隊針對自己敗訴的前兩個官司上訴了。二審的判決沒等多久就來了，2018年的3月25日，楊曉接到了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的終審行政判決書。法院判定，前兩個官司涉及的兩張罰單撤銷。

“楊曉并不具有違反停車規(guī)定的主觀故意性。”判決書里寫著：“還需進一步指出的是，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作為路面標志標線的管理者，應當加強對路面標志標線的管理，使得交通秩序的參與者有明確規(guī)則可循，這才是作出行政處罰的基礎。”

最后這段話讓楊曉印象深刻，他猜，這可能就是法院判他勝訴的緣由。

拿到終審判決書后，夜里10點半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我最終贏了這兩個因停車罰單引起的‘民告官官司。我始終認為輸贏不是關鍵，關鍵是我應該將打官司摸索出的如何在北京路邊停車的經(jīng)驗分享給大家。”

可即使贏了官司，楊曉覺得，自己仍然沒能找到“在北京路邊停車不被罰的正確姿勢”。“夾在129萬個停車位缺口和路邊停車被貼條中間。”他這樣形容自己以及其他找不到停車位的車主們：“是否有停車線，是否有專人看管，都不能完全成為罰與不罰的界線。”

他依然沒有停車位，但在家附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可以停，用他的說法是“藏”。他從停車的地方步行十來分鐘，走回自家小區(qū)門口。夜色降臨，這條讓他打了三次官司的路旁，仍然停滿了車。

他所有維權和舉報的行為，在家人那里，也依舊難以獲得好評，即便他已經(jīng)贏了官司也是一樣。妻子雖然不跟他吵，卻也不支持他的做法。丈母娘問他，為啥在社會上混這么多年，還跟沒在社會上待過一樣。他在朋友圈發(fā)自己維權的故事，他母親在下面回復：“撐的你！”

只有兒子崇拜他，兒子在他手機里翻到他出現(xiàn)在電視里的畫面，高興極了，嚷著：“爸爸上電視啦。”這個9歲的男孩卻也一直有著懵懂的擔心，怕父親會“被警察抓走”。

打官司的事兒算是過去了，楊曉的生活其實沒多少變化，也仍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真兒”等著他去“較”。他看到問題，或是用筆抒發(fā)，或是尋找反映的渠道，總之不愿沉默。他希望自己的每一次發(fā)聲，每一個舉動，都能夠推動社會進步，哪怕只是“身邊的一點點改變”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