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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追思與遐想

2018-10-23 19:24:38澤讓闥
草地 2018年4期

澤讓闥

秋收時節,為了拍攝收割青稞的圖片,我們專程驅車去還有莊稼的村寨。自從退耕還林后,播種莊稼的村寨已經不多了。

沿溝而進,稀疏的村寨散在莊稼地里,狹小的村道在山間蜿蜒盤環。胡豆帶著綠意,青稞成熟變黃,偶爾幾畦分散的土豆或者油菜,猶如鑲嵌的華麗補丁,十分顯眼。田地傍著山勢,像巨大錯亂的臺階向上延伸,盡頭連著草坡。莊稼地和草坡的交界處圍著一圈圈柵欄,柵欄里青草葳蕤,已經有人在收割,儲蓄冬草了。

青稞早熟,那些割過的地里只剩下灰黃的麥秸,看上去有些空曠。地里忙碌的人這里一團,那里一簇,有的地方人多,有的地方人少,可是距離都遠了,我們不便翻越柵欄在別人的莊稼地里隨意穿行。

繼續行走中,終于在路邊找到了合適的場景。我們下車鉆過簡易的柵欄,見上下兩臺地里有十來個人在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個幾歲大的孩子乖巧地坐在幾個捆好的青稞“把子”(方言,指捆成小捆的莊稼)上,手里好像拿著什么糖果,后來拍照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根細小的火腿腸。

麥地里的場景看上去非常熟悉,熟悉得像是回到了曾經走過的日子。地邊狹小的草坪上支著石頭鍋樁,上面搭著漆黑的茶壺。鍋樁旁邊散著一抱柴禾。一個背篼斜放在地上,上面罩著一條紅色的頭巾,估計里面是酥油糌粑、饃饃涼菜這類的午餐。幾件外套隨意一裹,扔在背篼的旁邊。

我們踩著麥秸朝勞作中的人群走去。捆好的青稞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碼成小垛方便馱運。見有人背著相機出現,他們停下手里的活兒,好奇地看著我們。我聽到有人在小聲地開玩笑:“好好割哦,動作優雅一點,看照相的來了。”

我過去征詢他們的意見,說想拍點他們收割青稞的照片。他們爽快地答應了。接下來,他們繼續干他們的活兒,我們一邊跟他們閑談,一邊各自找角度,按快門。在鏡頭的注視下,他們開始還顯得有點忸怩和局促,不過很快就適應了。

陽光漸漸強烈起來,空氣中飄散著麥草的香味。割青稞的人都是照傳統的方式使用鐮刀,只有一個小伙子除外,他手上的收割機讓人眼前一亮,這種機器我還是第一次見。一根斜背的肩帶,身后掛著嗡嗡作響的機器,前面的長金屬桿上有兩個扶手,末端是帶齒的圓形刀片,還有一個凹形的遮擋板。手握現代化的機械,小伙子的架勢看上去有些氣度,他不慌不忙地移動著,割倒的青稞在他身后整齊地排成一溜。兩三個人跟在他身后,將割好的青稞打成捆,堆成垛,速度比用鐮刀收割快多了。

想不到如今還有這樣的收割工具。我看著使用鐮刀的人不斷被機械超越,最后他們干脆避開機械的逼迫,移到地的另一角,開辟一個全新的陣地,心里驀然升騰起一股久違的無力感。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但從前在村寨里卻處處陪伴著我,如影隨形,避無可避。

那時候還沒有這樣的機械出現,收割莊稼都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我跟著父母和那些來幫忙的人,從地邊開始,一字擺開站成排,各自負責左右兩米見方的距離。跟干其他的農活一樣,我毫無懸念地落后于人。兩邊的人揮舞著鐮刀“刷刷刷”地割著,捆著,像蠶食桑葉般地向前移動著。我被他們甩在后面,距離越變越長,留給我的青稞、小麥或者胡豆像條尾巴直直地伸到我的面前。有時候,這讓人感到害臊的“尾巴”拖得太長了,左右兩邊的人看不過去,揶揄中幾鐮刀將“尾巴”連根切斷,留給我一座狹長的“孤島”,這時我的腦海中總會想起地理課本上寶島臺灣版圖的模樣。面子是個很累人的東西。我對他們疲倦一笑,只能更加賣力。

一年又一年,我在大人們的戲謔中鉚足了勁干活,學習怎么割一把就能捆成一個“把子”,怎樣捆“把子”才不會松散,能安全馱到家里,架上晾架。可是一來還沒成人,二來身體也弱,盡管割的時候按照他們傳授的方法,除了食指和拇指間,在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間也抓滿麥桿,但直到我離開家鄉的土地,遠離那些從小干大的農活,一大把割下來從來都沒有捆成過一個“把子”。

那時候我總盼著趕緊到點吃午飯。吃過中午,我的任務就是趕著兩頭黃牛馱運,活兒相對輕松一點。

莊稼地有遠有近,最遠的一天也就兩個來回。黃牛是疲性子,走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能急死人,為了趕時間只能拿條子狠狠地抽打,可要是把它們惹急了,發起脾氣來,一頭鉆進路邊的灌木叢里,十有八九拱翻馱子,徒增麻煩。

然而,再困難的事情一旦被環境所逼迫,不得不咬緊牙關面對時,許多以前干不了的事情也就無可推卸地承擔下來了。父親的離世成了一條時間的分界線,前面的事情在記憶中都很模糊,有的更像是夢境,但后面發生的事情卻是無比清晰,樁樁件件,歷歷在目。

我是家里的長子,按說父親走后該退學回去當家的。那年我十六歲,已經算是成年,結婚成家也是理所當然。很多親戚都這樣勸我。他們也這樣勸母親。可是在母親的堅持下,我還是繼續上學。畢業在即。

我考進了州內中專馬爾康民族師范學校,離家四百多公里。許多農活成了新的考驗。春耕時節,我正在學校,弟弟最初幾年還掌不了犁,他和母親只能跟人“對工”——他們去幫別人家干一天活兒,別人幫我們家耕一天地——如此把所有的地播完。那時候,要是有親戚趕著牦牛來幫忙,那份恩情讓人感激涕零。

暑假回家后,該是我忙碌的時候了。兩個弟弟跟人上山挖貝母,直到九月份才回來,這期間的農活得靠我跟母親去完成。

先是儲備冬草。草山離村寨有幾個小時的路程。割草的日子是定下的,每年都一樣,而草場卻沒有分配,得自己去打記號搶占,因此天一擦黑表示這一天過去,大伙兒就拿著鐮刀像受驚的野兔朝草山上狂奔。有人快,就有人慢,如果落在后面沒有占到多少草場,只好央求關系好的人家分一點。每年開春大雪一場接一場,鋪天蓋地,籠山罩水,誰都怕在那個時候斷了牲口的草料。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守規矩。有兩年某些人耍奸猾,白天裝作去砍柴,將卸下的鐮刀藏在懷里,傍晚時分偷偷來到草山附近,砍根樹枝裝好鐮刀,等天擦黑大家才從村寨里出發,他們已經在草最茂盛的地方做標記了。后來,這樣欺瞞失信的事情被人發現后,那些人受到全村人的非議,最終被制止。

從前父母親去占草場,要到大半夜才回來,也就不帶我(我去了也是個拖累)。割草的日子里,我的任務主要是看管牲口,翻曬草料,幫著擰草捆草,基本沒摸過鐮刀。后來家里該我頂樁了,什么活兒都得干。

第一次到草山做記號,我還鬧出了笑話。那天夜里跑到半路,我和母親落在后面。趕不上前面的人,到大草山占場可以說是無望了。母親說不要趕了,干脆我們到另外那座山去,雖然那里灌木叢多,草的長勢也不好,但是自家牲口少,冬天的草料基本還是能保證。

我跟母親拐上岔路,氣喘吁吁地一路上坡,到了草山分頭在灌木叢里作記號。我們正揮著鐮刀摸黑割草,從弧形的斜坡后面轉出幾個女的來,原來她們跟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她們打著手電筒,光柱四處亂晃。看到有人搶先,可能感到有些意外,我聽她們跟母親打招呼的語氣中帶著詫異。她們一路走過來,見這坡灌木間的草場已經打滿了記號,失望中繼續前進。

她們從我面前路過,手電筒的亮光掃在我身上,停了下來。她們放慢腳步,大驚小怪地問:“你怎么朝上轉著割草?”

我對她們的問題感到奇怪,停下來反問:“不這樣割,那該怎樣割?”

她們沒有回答,嘻嘻哈哈地笑著走了。

在最后幾處能下鐮刀的地方做好記號,我和母親坐下來休息。山上空氣清涼,天空繁星閃爍,夜色中依稀能見到遠處起伏的山影。

我把剛才的事情對母親說了,誰知母親一聽笑了起來。母親說我太不上心了,每年秋天都在割草,竟然沒有注意到割草的人都是順著山坡朝下站的。我心里一片茫然,努力回憶,可還是想不起來割草的人是朝那個方向站的。我說朝下站能站穩嗎?母親說哪有站不穩的?而且朝下站揮鐮刀的時候才能掌握力度,如果朝上鐮刀會插進草皮,根本沒法割。

我回想著自己剛才的動作,心里感到有些好笑,就如母親所說站著鐮刀確實會插進草皮,我基本是跪著割的。我知道這事也會跟其他我在農作中留下的笑柄一樣,很快會在村寨里傳開。村寨小,最遲不過明天下午吧。

果然,第二天在路上碰到熟人,他們已經在拿這事跟我說笑了。不過,我沒有感到難為情,也沒有覺得氣憤或者傷心,這么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看我的眼光和那些揶揄的語氣,如今已經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味和心態了。

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說,我還是在割草了。母親向來身體不好,自父親走后更是如此,很多重活兒得靠我自己。每天半夜起床,我們匆匆忙忙地喂過豬喂過狗,給兩頭黃牛鞴上馱鞍,頂著黑悶頭趕路。幾個小時的路程,從深山里流出的溪水無論離得遠近都在耳邊嘩嘩作響。黑夜里,偶爾有人騎馬從身邊路過,雙方簡單招呼一聲。披星戴月這個詞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回旋,揮之不去。

來到草山,天幕初開。天地籠罩在濃郁的大霧中,幾步開外,不見人影。卸下鞍子,將牛趕到一邊的灌木叢。母親提著漆黑的茶壺,從泉水邊取來水熬茶,準備早餐。拾好的干柴被露水洇濕了,晨曦中,青煙散入濃霧,攪成一片。

我解下裹鐮刀的布條,叉腿彎腰,開始割草。鞋子里灌滿了露水,濕漉漉的,每移動一下,鞋里都發出吱吱的聲響。腳趾一片冰冷。褲管也很快就打濕了,洇濕漸漸擴散,漫向膝蓋。草在鐮刀下有節奏地“刷刷”作響,聽上去像是有一頭龐然的食草動物在大口大口地咀嚼,盡情暢快,不慌不忙,在空寂的山野里異常響亮,也充滿了活力。

割草的時候,草叢里偶然會遇到小山鼠的窩,扒開看,窩里蜷著幾只粉紅細嫩、纖小閉眼的幼崽。如果窩發現得早,就把它們移到就近的灌木下,要是草深了沒看見,也有誤傷的時候。多年后,當我在《靜靜的頓河》中讀到潘苔萊一家到草山割草,格里高利無意中傷到小野鴨的情景,腦海中立刻閃現出我們的草山和窩里的小山鼠,感到無比的熟悉和親切。

自上而下割了一長溜,返回的時候該磨鐮刀了。最初我不會磨刀,只會越磨越鈍,所以磨鐮刀的事情就交給母親了。割青稞的鐮刀和割草的鐮刀不同,割青稞的鐮刀像狹長的彎月,短柄,帶齒,不用人磨;割草的鐮刀呈三角形,長柄,青白的刀刃雖然光滑鋒利,但是需要時不時地磨礪。母親把她的鐮刀磨好后放在一邊,我交替著使用。

簡單吃過早餐,母親偶然也會幫著割一會兒。割草是件體力活兒,我看著她累,就讓她曬曬草,幫我磨磨刀,空了照看一下兩頭黃牛。

我那時候很瘦弱,飯量小,餓得也快,每天沒到中午肚子就開始“咕咕”叫喚。我對母親說燒火做飯吧。母親說這么早就冒煙,整個草山的人都看見了,會惹人笑話的。我說笑就笑吧,反正我也習慣了,看別人的臉色做事,人就沒法活了。母親遷就我,開始著手做午飯。她從沒有割過的草坡或者灌木邊的淺草里捋下一大把開著藍花的野蔥頭,沒過一會兒,油過野蔥的香味一陣陣直朝鼻孔里鉆,讓人忍不住垂涎三尺。大多炒的是土豆,偶爾也有從菜園里帶來幾根萵筍,但是這些都比不上圈牛時從樹林里撿來的菌子。

太陽漸漸升高,露水一干草莖變軟就沒法割了。中午會閑上一陣。烈日下,牛虻亂飛,搶著空子找血吸。我拿著草叉翻草,曬干的草成了灰綠色。太陽開始偏西時,我到森林邊砍來十幾根柔韌的柳枝,跟母親把干草收起來堆成垛,然后擰草,捆草,找牛,鞴鞍,上馱,趕路,到家時已是黃昏,或者天完全黑了。下馱后,母親忙著喂豬喂狗,燒火做飯。我關牛進圈,把草捆全部扛上三樓,然后從椽梁上取下頭一天的草捆碼好,將當天的草捆解開,叉開搭在椽梁上透風晾著,防止焐熱發霉。

吃過晚飯,天已經很晚了,不過還要蒸饅頭或者烙餅子,準備第二天的東西。因為要早起,不敢耽擱睡覺。躺在床上,渾身乏力,但瞌睡香甜,一夜無夢。

割草時節,每天都這樣重復著。全村寨的人都一樣,誰也不敢耽擱拖延,看著地里的莊稼開始一天天變色,先是青稞,緊跟著是小麥,然后是胡豆,最后還要挖土豆。地里的活兒一茬接著一茬,都在那里候著。

比起儲蓄冬草,我更操心收割莊稼。收莊稼的勞動強度雖然不比割草更難,但是有些事情只靠我和母親根本完成不了,不得不四處求人。

莊稼開割前要栽晾架。晾架十多米高,椽柱撐桿一大堆,栽要緊,立要直,撐要穩,如果某個環節出現差錯,架上糧食后意外倒塌,后果可想而知。無須諱言,當時以我的年齡、體力和經驗干不了這活兒,只有請人幫忙。搶收時節,家家戶戶都在地里忙活,總不能空口白牙讓人白白耽誤一天,于是,母親就“對工”去幫人割青稞,我在做打場的院子里給“對工”的人打下手栽晾架。

加緊了,栽晾架只是一天的活兒,可接下來的事情就更棘手了。莊稼地有遠有近,最遠的雖然沒有去草山那樣遠,但我和母親還是得每天凌晨就趕著兩頭黃牛出門。秋時多晴,天高氣爽,陽光特別好。莊稼地里到處是忙碌的人影,人少的三三兩兩蠕蠕而動,人多的花花綠綠擺成一排,一邊收割一邊唱著豐收的歌謠,有時兩邊還對唱。我們還在守喪期間,不能唱歌,不能跳舞,也不能參加任何文娛活動,當然也就不會有什么歌聲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父親在的時候,我家的地里也很少能聽到歌聲。我從來沒有聽母親唱過,不知是她不會還是難為情,而父親,只有在耕地的時候,才會反反復復地唱那首簡單的唱給牦牛的歌謠,聲音雖然不難聽,但那敷衍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為了哄牦牛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我和母親默默地割著,捆著,很少說話。周圍的氣氛多少還是影響著我們的心情。從前父親在的時候,家里的日子雖然不寬裕,但也不算清苦,每逢農忙季節,全家人在一起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但是如今,年幼的兩個弟弟開始跟著親戚去牧區的山上挖貝母掙錢,暑假就剩我和母親,草山因此顯得更加開闊,莊稼地也變得更加空曠了。

過了中午我開始馱運,母親繼續收割。午后的太陽更是火辣,我的兩條手臂跟臉一樣,早被曬得黝黑如漆,上面還布滿了麥秸麥穗劃過的血絲,粗細長短,橫七豎八,像是素描畫上的底稿線條。

馱完當天收割的莊稼,青稞也好小麥也好胡豆也好,都是要架上晾架的。母親頭暈恐高,上不了晾架,架糧食是我的任務。第一年我很緊張,因為往年都是父親在上面架,我在下面拋。架糧食是有講究的,外表看上去雖然光滑一片,可是里面疏密有致,一排排一層層都能透風,頂上還不能漏雨,不然糧食腐爛,一年的收成可就像大人們常說的“倒進大河里了”。

我在心里一邊回憶父親是怎樣做的,一邊摸索怎么才能做到疏密有致,緊張兮兮地連麥芒在衣褲鞋襪里移動刺人都顧不上清理。一輩子跟莊稼打交道,母親知道一馱“把子”能在晾架上架多高多寬,幾番對比練習,我很快就熟悉了。

我知道該怎么架糧食了,可是在下面甩“把子”的母親就為難了,不管她怎么用力,最后兩層還是拋不上來。以前我扔的時候,力量還稍弱,父母把最后的幾十個“把子”捆小一點,我就能甩上頂。可是母親連那樣小的“把子”也甩不上去。最初母親也不服輸,但看上去更像是不肯認命,她憋氣咬牙,使足了勁朝上拋,我也勾足側傾,最大限度地附身伸手,可“把子”總在離我指尖很近的地方停頓片刻,然后直直下落,跌得麥粒四濺。

糧食始終還是得上架,怎么辦呢?還是老辦法,央人,對工,母親幫人割,來人幫著拋。當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央到人。后來我跟母親想了個辦法——用繩子,她將“把子”拴好后,我在上面拉,每拉兩次架一組,雖然速度緩慢,但是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急也沒用。

四處的莊稼從地里收到院子里,逐一架上晾架。轉眼間,已經到了即將開學的日子,如果莊稼恰巧收完了還好,要是還剩一些,我走后母親一人更是無法。我們求助于其他村寨的親戚,用幾天的時間在我開學之前將剩下的莊稼全部收回來,這樣,揣上借來的學費,我也可以較安心地回學校了。

如今,老家已經退耕還林多年,村寨周圍和門前的院子里糧食很少,大多種的是土豆和蔬菜。

沒有莊稼可種,耕地的牦牛被賣了,接著是馬匹和馱牛這些家畜。一個人和自家的牛馬相處久了,自然是有感情的。我們家的兩頭黃牛也賣了,當買主上門拉牛的時候,已經長成小伙子的小弟摸著兩頭黃牛的背,傷心地大哭起來。這兩頭牛已經老了,除了屠宰場的屠夫沒人肯買,而當時家里困難,做不了放生的決定,只能忍著心痛,眼睜睜地看著這結果。賣牛的時候,我剛從學校畢業,在偏遠的毛爾蓋教書,離家近兩百公里,每次假期才能回來。我回家聽母親講起這事,忍不住眼睛濕潤,為那兩頭黃牛的悲慘結局,為弟弟的柔軟心腸,也為這艱難的生活做出的痛苦決定。兩頭黃牛那紅白相間的毛色,忠厚老實的樣貌,走路的姿勢和各自的脾性,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

沒有家畜,不必再儲蓄冬草,大家也就不需要再起早摸黑地上山割草了。世代沿襲的生活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年中,找過蟲草,挖過貝母,已是金秋時節,村寨里的男人們結伴到牧區幫人割草,或者四出打打零工掙點小錢,而留在家里的女人們,則到有莊稼的村寨幫人收割掙個零用貼補。如今什么東西都得購買,包括糧食、蔬菜和肉油。除了老人和小孩,大家一年四季基本在外,四處奔波忙碌,想著法子掙錢,掙錢,掙錢。

在拍照的過程中,我跟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閑聊。他說他們家的地全都退耕還林了,沒有莊稼可做,全家人都在黃龍風景區打工。可是今年天災不斷,茂縣疊溪鎮新磨村山體滑坡的災情才過沒多久,又道路塌方交通阻斷,九寨溝“8.8”地震后,旅游業更是受損,景區關閉,賓館、餐廳和商店全部關門,他們全家同時失業,只能回來幫人割草收糧掙點錢。

聽著他的話,我想起弟弟他們還在貝母山上,即使每天只能挖上一兩二兩,還是在堅持苦熬,因為他們回來后也將無事可做。前幾天,他們從山上有信號的地方打來電話,說等確實沒有貝母挖了,就回來一趟,然后轉山去挖羌活。

時光荏苒,四季更迭,金黃的秋季總是如期而至。可是,每一年,風雨不同,際遇也不同。秋天,我們收獲什么?又能收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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