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后取過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干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蔭里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他們彈走。
后來仿佛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里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里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里,后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頭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隨后,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后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里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后,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干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里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生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技法借鑒
《活著》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敘述也很樸素。這是一部充滿血淚的小說,余華通過一位中國農民的苦難生活,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
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活著》是不失樸素粗糲的史詩,是斗爭與生存的故事,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殘忍與善良的形象,在余華的筆下,人物在動物本能和人性之間苦苦掙扎——活著的老人福貴給他的老牛也取名叫福貴。作者看著老人和老牛在暮色蒼茫中慢慢消失,留下他獨自一人,他深感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他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活著》以簡單的美麗和樸素的力量,同樣召喚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