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廟碑①

〔唐〕陸龜蒙

碑者，悲也。古者懸而窆b，用木，后人書之，以表其功德，因留之不忍去，碑之名由是而得。自秦漢以降，生而有功德政事者亦碑之，而又易之以石，失其稱矣。余之碑野廟也，非有功德政事可紀，直悲夫甿竭其力c，以奉無名之土木而已矣。

甌越間好事鬼d，山椒水濱多淫祀e。其廟貌有雄而毅、黝而碩者f，則曰將軍；有溫而愿、皙而少者，則曰某郎；有媼而尊嚴者，則曰姥；有婦而容艷者，則曰姑。其居處則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級g。左右老木，攢植森拱，蔦蘿翳于上h，梟鶚室其間。車馬徒隸，叢雜怪狀。甿作之，甿怖之，走畏恐后。大者椎牛i，次者擊豕，小不下犬雞，魚菽之薦，牲酒之奠，缺于家可也，缺于神不可也。一日懈怠，禍亦隨作。耋孺畜牧j，栗栗然。疾病死喪，甿不曰適丁其時耶k，而自惑其生，悉歸之于神。

雖然，若以古言之則戾l；以今言之，則庶乎神之不足過也。何者？豈不以生能御大災，捍大患，其死也則血食于生人。無名之土木，不當與御災捍患者為比，是戾于古也明矣。今之雄毅而碩者有之，溫愿而少者有之，升階級，坐堂筵，耳弦匏m，口粱肉，載車馬，擁徒隸者皆是也。解民之懸，清民之暍n，未嘗貯于胸中。民之當奉者，一日懈怠，則發悍吏，肆淫刑，毆之以就事。較神之禍福，孰為輕重哉？平居無事，指為賢良，一旦有天下之憂，當報國之日，則恇撓脆怯o，顛躓竄踣p，乞為囚虜之不暇。此乃纓弁言語之土木耳q，又何責其真土木耶？故曰：以今言之，則庶乎神之不足過也。

既而為詩，以亂其末r：土木其形，竊吾民之酒牲，固無以名；土木其智，竊吾君之祿位，宜如何可議！祿位頎頎，酒牲甚微，神之享也，孰云其非！視吾之碑，知斯文之可悲！

（《全唐文》卷八〇一）

注釋：

a 野廟：不知名的廟。

b 窆（biǎn）：下葬。

c 甿：農民。

d 甌越：即南越。 事鬼：奉祀鬼神。

e 淫祀：不合禮制的祭祀。

f 貌：神像。 黝：黑色。

g 陛級：臺階。

h 蔦蘿：一種花名。 翳（yì）：遮蔽。

i 椎（chuí）：殺。

j 耋孺：老人和兒童。

k 丁：恰逢。

l 戾（lì）：乖謬，不合道理。

m 耳弦匏（páo）：聽音樂。

n 暍（yē）：中暑，喻指受災。

o 恇撓脆怯：慌亂退縮。

p 顛躓（zhì）竄踣（bó）：傾仆逃竄。

q 纓弁（biàn）：仕宦的代稱。

r 亂：樂章或詞賦末尾總括全篇要旨的部分。

大意：

碑的含義，是表示悲哀。古時以繩索懸系棺木下葬，以木樁栓繩，后人在木樁上書寫文字，表彰死者的功業德行，留下它不忍丟棄，碑的名稱由此而來。秦漢之后，也為生前有功業德行和施政功績的人立碑，并且把木頭換成了石頭，由此失去了它原來的意義。我為野廟撰寫碑文，并非有功業德行、施政功績可以記述，只是對農民竭盡全力供奉野廟中的泥塑木雕神像感到悲傷罷了。

南越一帶有喜好侍奉鬼神的習俗，山頂水邊多有不當的祭祀。廟中供奉的神像，雄武剛毅、黝黑碩大者稱為將軍，溫和樸實、面白年少者稱為某郎，莊重威嚴的老婦稱姥，面容艷麗的婦女稱姑。神像所居之地，廳堂寬敞，臺階高峻，左右古樹茂密，藤蘿蔽日，禽鳥筑巢其間，為神靈配塑的車輛馬匹、隨從差役，繁雜眾多，奇形怪狀。農民們自己塑造鬼神，又對它們感到害怕，奔走祭祀，爭先恐后。大者殺牛，次者殺豬，小者也要殺狗殺雞。用于祭祀的魚肉美食、牲畜酒水，寧可家中缺少，也不敢讓神靈缺少。如果有一天懈怠，災禍就會隨之降臨，老人小孩，家畜牛馬，都戰戰兢兢的。疾病死喪，農民不認為是恰巧遇到這個時候！自己不明白生老病死的規律，反而全部歸結到神靈身上。

盡管如此，如果按照古代禮制來講，就不合事理；但按現在的禮制來衡量，也許野廟奉神，不用過于責備。為什么呢？那些享受祭祀的人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活著的時候能夠抵御大災大患，死后才享用生民的供奉嗎？野廟里的無名神像，當然不能與這些抵御禍患的神靈相比，這是明顯不合乎古代禮制的地方。現在也有威武剛毅、體格壯碩之人，也有溫和樸實、青春年少之人，他們登上臺階，享受酒宴，聆聽音樂，飽餐美食，乘車騎馬，仆隸簇擁，皆是如此。但挽救人們危難、解除百姓痛苦之事，他們卻沒有放在心上。而百姓之奉養稍有懈怠，他們就派出兇悍官吏，濫用酷刑，強迫百姓服役。他們和野廟的神靈相比，誰給人民帶來的災禍更為嚴重呢？國家無事、安居享樂時，這些人自詡賢良之臣；一旦天下面臨禍患，應當報效國家之時，他們就慌亂退縮，倉惶逃竄，爭相乞求做囚徒，做俘虜。這些仕宦者不過是夸夸其談的泥塑木雕而已，又何必要去責備那些真的泥塑木雕呢！所以說，從今天的情況來看，供奉野廟中的神靈也沒有必要過于責備。

寫一首詩作為文章的總結：土木塑形的無名鬼神，竊享我百姓的美酒牲畜，實在沒有什么名分；土木才智的庸官俗吏，竊享我君主的俸祿官位，如何讓人評價！高官厚祿何等尊貴，酒食祭品何其微薄，神靈們盡情享用，誰敢說有錯呢！看看我撰寫的碑文，知道其中有多少傷悲！

【點評】

這是一篇諷刺意味十分強烈的文章，作者是晚唐人陸龜蒙。唐朝末年，吏治腐敗，國家衰落，百姓境遇十分悲慘。陸龜蒙途經鄉間野廟，看到窮苦百姓節衣縮食，祭祀泥塑木雕的無名鬼神，深哀其不幸，深怨其愚昧；反觀吏治，他更是郁憤不已，有感而發。這些無名鬼神不僅消耗了原本就貧困至極的百姓的酒食，更重要的是為他們增加了心靈的枷鎖和沉重負擔，讓他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而那些養尊處優、尸位素餐、懶政怠政的官員們呢？雖拿著朝廷俸祿，在國家危難時卻不能挺身而出，在百姓困苦時則無所作為，這與泥塑木雕的鬼神何異？非但如此，他們在百姓面前蠻橫兇暴，威風十足，給百姓造成了更直接、更殘酷的傷害。可以說，陸龜蒙的反思是相當深刻的，具有重要的啟示

意義。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體現。這種思想在今天的延伸，就是要求我們的執政黨始終從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始終保持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始終堅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斷提升執政水平，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這樣才能始終得到人民的擁護。（王瑜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