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沙溪

圖 文/武明麗

搞清楚沙溪不是“薩西”，有人便對這個“無名”小鎮興味大減。而沙溪卻是云南茶馬古道的重要組成部份。

經滄山洱海，至下關，往劍川，小汽車在一道又一道山路上盤旋，司機雖在云南工作有好幾年，卻不知沙溪。暮色濃重，陌生的山路，能聽到的，除了風灌入耳的聲音，便只有車子單調的轟鳴。直至遠遠看見一串橙黃刺目的燈光，對前路方添了一點信心。駛近，是座空寂的橋，架在崇山間，這么燈火通明著，橋愈發冷清了。終于，一野黑色出現幢幢屋舍的暗影，終于，看到人家有光，有了點小鎮的樣子。戴硬沿帽，著三節裝的本地白族婦人由道旁經過，手指前方，用鄉音肯定了我們的去處。再開不遠，便抵達目的地。

細雨撲濕的青石路面，燈下閃著淡淡的光。夜色變得溫柔起來。路兩側，流水潺潺，楊柳依依。柳梢的月亮，客棧的紅紗燈籠，還開門營業著的飯館，細細的人語，隱隱約約飄來的飯菜香，時間在這里，不似來途感覺的那般晚。夜，這一刻，恰到好處。

腳下青石路屬寺登街——茶馬古道唯一幸存的集市。由青石路四處漫延滲透，滿目皆紅土墻，黛青色的瓦，雕梁畫棟，翹角飛檐。寺登街下行不遠，國內僅存的明代白族阿吒力佛教寺院——興教寺、始建于清嘉慶年間的魁星閣戲臺，竟都奢侈齊聚在眼前一塊不大的四方場地上。再往前，穿小巷，過土拱門，臥著一條叫黑惠江的河。兩岸樹影，白云，雨后鉛灰色的天空，以及由天際泄出的一潑光，都映在河里，任水洗灈。河水自遠處來，又汩汩往遠處去。一道經歲月薰染得啞黑發黃的石拱橋橫跨河面，時有牧馬人趕著馬隊往橋上過。年復一年，石磚橋面留下顯而易見的凹陷。橋欄盡頭，四尊據說是娃娃魚的石雕，經風蝕，愈加怪異難辨。石雕奉著香火，粗礪又不失光滑。這是沙溪東通大理的第一橋，建于一九三五年。鎮上，隨意就能找到一顆年齡遠遠大過它的樹，或是看樣子，年紀大于它的老人。于小鎮，橋，太過年輕。河對岸，大片稻田垂著飽滿的稻粒，金燦燦的，風過，唰的蕩起層層浪。

◎一道經歲月薰染得啞黑發黃的石拱橋橫跨河面，時有牧馬人趕著馬隊往橋上過。

“猜你們就在這里。”客棧老板遠遠朝河畔走來。游蕩一個上午，穿過許多條巷子，走過很多塊稻田，在河邊倘佯許久，竟讓他輕易尋著。他告知已為我們尋到新的住處。沙溪“無名”，然而慕它悠閑而來的人，在黃金長假，卻也住滿了這里的每一家客棧。

沙溪實在小，任你到哪兒，回客棧都仿佛只需一轉身一抬腿。逛小鎮好像是家門口的事。日頭大了，打著哈欠，幾步便可回客棧午休，睡到自然醒，太陽還那么慢悠悠的晃著。光陰在這里變得富足。便是天黑下來也無妨，那么多咖啡館靜悄悄地開著門，隨你自在出入。一個角落，一杯咖啡，一份果汁，一瓶啤酒，一碟葵花子，一個人，一本書，或是一兩個朋友，似有若無的音樂，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坐下，時間的弦流水一樣撥動，與你似有若無的思緒琴瑟和鳴，各自為安。夜色濃了，時間卻無意催趕你。

很多外地人來這里，租一座庭院，在這里生活，七八年甚至更長。開咖啡館，開客棧，似乎是他們來這個小鎮的次要目的，生活的小樂趣而已。也有人，租下庭院，帶來妻兒，不開酒吧咖啡館，不設客棧。這個人的庭院藏身小巷，兩扇合著的木門，掛著漂亮的銅鎖。輕叩，門吱地應聲拉開，眼前一位個高，清癯，束著長發，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小院子里擺著一輛嬰兒車。年輕的妻子聞聲抱著孩子從里屋出來。木樓上設有幾間床榻，僅為朋友遠道而來有個住處。來沙溪，他說“是為了生活”。

進小巷一家客棧酒吧，小廳里，花布沙發，落地窗。凹進去的墻面擺滿書雜志和音樂碟。廳里只有兩個女子，正對坐著閑聊，見我們來，其中一個站起，待我們點完東西，復又坐回和那人繼續擺談。不多時，女店家伸了個懶腰起身說：我出去遛遛。便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待結帳，找還坐著的那位，對方笑答：我也是游客。良久，女店家才回來，收了錢，問：要不要小虎送？小虎是正舒舒服服躺在墻角的一條大狼狗。她很有把握地說：送客到住處它自會回來。

興教寺旁，“小俞吧”。只見女老板小俞獨自忙碌。白天，小俞吧總關著門，日落，小俞才懶洋洋的開了門營業。送過來一杯果汁，剪一頭短發的小俞便坐在不遠處臨窗的沙發上，拿起電話輕聲聊，隱隱約約聽到她說：編輯在催稿。隔座木桌底下，一只黃白毛的貓從箥箕做的窩里爬起，瞇著眼睛舒舒服服地拱一下背，就往這邊來。躥到我身邊，繼而又躺到我腿上。伸著爪子，要人同它玩。“湯姆，別過份啊。”那貓聞聲看了小俞一眼，又回過頭，依舊把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一天黃昏，寺旁古槐下，小俞和幾個人站著閑聊，一個小男孩從她身邊跑過，小俞轉過身朝那孩子喊：到媽媽這里來。又一天，下午，小俞坐在小俞吧門前，桌上一摞紙，小俞正用它們疊著什么，一盆茉莉在桌子一角悄無聲息地綻放。

古戲臺旁邊的老槐樹咖啡館。老板是一對退休夫婦，由深圳來。老板娘一口流利的英語，外國人喜歡往她家去。男主人，忙完手中的事，便在小院子里閑坐，藤桌上一壺清茶。有客人要走，夫婦倆向那人招呼：晚上炒辣子雞，過來吃。“老槐樹”家的貓和小俞家湯姆正在古樹下嬉戲，湯姆箭一樣撲過去，“老槐樹”迅捷地騰上一截樹干，躲開，尾巴在空中揚成一百八十度。

◎腳下青石路屬寺登街——茶馬古道唯一幸存的集市。由青石路四處漫延滲透，滿目皆紅土墻，黛青色的瓦，雕梁畫棟，翹角飛檐。

◎年復一年，石磚橋面留下顯而易見的凹陷。

◎橋欄盡頭，四尊據說是娃娃魚的石雕，經風蝕，愈加怪異難辨。

最招人愛的還數那只“五十八號小院”的貓。關于這家客棧的一切印象幾乎都由他家這只貓替代了。剛出場的它，在興教寺前一株兩百歲的樹上，居高難下。終究鼓起勇氣，依樹桿往下。還是重重地從樹上摔了下來，讓初見它這一幕的我不由得尖叫。它站起，略緩緩勁，便一瘸一拐地走開了。這貓毛色灰白相間，五短身材于它顯得十分嬌俏。它乖順地由人抱它，撫摸它。眼睛多半卻往別處凝視，像有一肚子的心事。若它真的喜歡誰，便主動爬到那人腿上，正眼看那人一看。想安靜了，就自顧走開。這貓，有寵辱不驚的態度。誰能保證自己與這只“五十八號小院”的貓更加閱人無數？這貓，模樣小，神態卻老成得很，很難猜它的年齡。

沙溪的動物都有淡定從容的氣質，不怕人，不招惹人，滿腹主見，自在安然，貓狗雞還是羊或者馬，莫不如此。本地人家養的狗，更容易讓人發現十足的老成持重。仔細看，都像是慣看世事，變了形態的老人。

生活在這里的人，自然也會由這座時間之外的古鎮造就出一種別樣的氣質來。

◎始建于清嘉慶年間的魁星閣戲臺

◎河對岸，大片稻田垂著飽滿的稻粒，金燦燦的，風過，唰的蕩起層層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