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鳴
我們知道,《辛丑條約》是中國近代史上空前屈辱、賠款最多的一個不平等條約,慶親王奕和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代表清政府在條約上簽字,李鴻章為此背負賣國賊的惡名。
其實,《辛丑條約》源于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慈禧、光緒兩宮逃亡,中國面臨被占領和瓜分的民族危機。八國聯軍入京,源于義和團攻打使館,各地濫殺教民,清政府還向西方各國宣戰。義和團源于山東教案引起的瓜分危機,和戊戌變法失敗后洋人同情光緒皇帝,引起慈禧太后的怨恨。而戊戌變法,源于甲午戰爭失敗后社會各階層力圖改革振興的努力。
這是一場綿延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中國第一次現代化進程失敗后所面臨的深刻危機,以一種扭曲和愚昧排外的形式表現出來。
對于現代化進程失敗,李鴻章當然有不可逃避的歷史責任。李鴻章很早認識到中西方的實力差距,主張學習西方先進軍事裝備和技術,但在每一場對外危機來臨之時,他又認為既然打不過列強,就要避免決戰,主張妥協。第一次現代化失敗的轉折點,是中國軍隊在甲午戰爭中的全軍覆沒,其中重要原因,是與貪腐、軍事技能低劣和望風而逃、毫無必勝的信念直接相連。李鴻章后來在賢良寺里對吳永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
李鴻章庚子年奉詔入京,是為了解決當時最嚴重的國家困境,通過談判和妥協,讓兩宮平安回京,恢復主權和秩序。此時,清政府極度虛弱,首都被敵占領,從高級官員到普通百姓毫無顏面,軍隊也不具備抵抗的斗志。
當時,英國駐香港總督卜力曾經謀劃過“兩廣獨立”,擁李鴻章為王或總統,聯絡流亡日本的孫中山來施行新政。孫中山在日本友人宮崎寅藏的陪同下已經乘船到達香港外海,但李鴻章最終選擇北上與各國談判和約。這是一項極為艱難的使命。
但在當時特定的環境下,卻得到朝野的普遍贊揚,與后來史書中千夫所指的氣氛完全不同。時人說他“晚年因中日一役,未免為輿論所集矢,然自此番再起,全國人士皆知扶危定傾,拯此大難,畢竟非公莫屬,漸覺譽多而毀少,黃花晚節,重見芬香,此亦公之返照也”。 梁啟超也說,“天下唯庸人無咎無譽”,他對李鴻章,總體上說佩服的,而非簡單地斥之“賣國”。
前些年有部流行的電視劇,說在《辛丑條約》簽字時,慶親王奕■躊躇不定,手一直發抖,幾次拿筆又放下。李鴻章對慶親王說的“人最難寫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簽在這賣國條約上,就是千古罵名,王爺還年輕,路還長著呢,還是由我來吧”,這顯然是令人驚訝的胡編亂造。若無流亡西安的清政府批準,若無首席全權王大臣簽字,列強能夠承認條約的合法性嗎?
在京期間,李鴻章承擔巨大壓力與列強周旋談判,筋疲力盡、身心憔悴,最后抑郁而亡。若說他私下還有什么個人快感,恐怕是借洋人之口,迫使朝廷誅殺和放逐了官場中幾個最頑固保守、盲目排外的政治對手,同時保全慈禧太后本人不被追究。他是老謀深算的政治家,豈會主動代慶親王背鍋,去獨自簽訂什么“賣國條約”?
關于李鴻章臨終的情形,在前述張佩綸致張人駿的信中透露了重要信息:
“傅相(指李鴻章——編者注)八月初賞假,老懷甚喜。至廿日假滿,仍是委頓。閨人(即張佩綸夫人李經■)電請續假而傅相不許,然久坐即腰酸,動即遺矢滿■,心以為危。銷假后,尚是季皋(李經邁)之生母(即李鴻章妾莫氏)與長孫國杰分班守下半夜。慶邸赴豫,行留部分,未免過勞。兼之俄約棘手,心中更多郁悶。十九夜陡然吐血,洋醫以為胃血,吾謂直是肝郁所致耳,痛哉痛哉!”
此前,七月二十三日,李鴻章已患感冒,鼻塞聲重,精神困倦。但由于二十五日(1901年9月7日)為簽訂和約的日子,他還是抱病前往西班牙公使館畫押,回來后病情加重,寒熱間作,痰咳不止,飲食不進,心中滿是悲憤和無奈。八月一日,慈禧太后懿旨賞假二十天。在此期間,八國聯軍開始從北京撤退,慈■、光緒兩宮從西安準備回京,李鴻章和慶親王繼續就相關事項與外國公使洽談。二十一日,李鴻章電奏:“靜養兩旬,諸病痊愈,惟身體軟弱,腰腿酸痛,尚可力疾從公,應請銷假。” 二十九日,慶親王奉旨前往河南迎鑾,北京的局面和剩下的交涉就交李鴻章一人承擔。
這一時期,李鴻章與俄國談判俄軍從東北撤退極不順利,俄國人還增加了要求中方向華俄道勝銀行轉讓路礦權益的內容。他的健康繼續惡化。用張佩綸的話,久坐腰酸,稍動則大便失禁。這樣的衰弱狀態下,九月十九日仍去俄國使館談判和爭吵,回來后嘔血一碗,醫生說是胃血管破裂,必須靜養,只能服食雞湯、牛奶、參湯等流汁。李鴻章的病癥加劇,絕非劉體信所述“貪食”引起。
此后還有隨員記錄,說他語多舌強,所論皆公事時事,心神似覺恍惚。但在對俄交涉上,始終沒有退讓。吳汝綸說:“傅相遍體皆老,獨腦氣不老。此公關國休戚,祝其長生者,殆遍天下也。”二十五日,李鴻章之子經述、經邁致電盛宣懷,說父親以慶親王不在,恐怕事情延擱,總是不遵醫囑,起床辦事,而身體難以支撐。請他密電樞府,將病情如實報告以爭取假期休息。“中外以此老為孤注,亦宜加以護惜,留以有待。”
也在這個時候,盛宣懷忙不迭地為太后回鑾的專車采購各色器物和食品。本來下令向洋人宣戰,又被洋人打得逃往太原、西安的太后,現在乘坐的御用火車車廂里,要配置鍍金鋼絲外國銅床,御床用洋綢枕頭,紅外國緞黑緞鑲褥。黃、紅絨背墊外國單靠椅,大餐陳設用五色玻璃插花大花瓶,鍍銀西式刀叉,高腳玻璃酒杯,細洋瓷咖啡具,甚至還有進口葡萄酒、咖啡、外國辣子、外國醬油,香水、牙刷和肥皂盒。
李鴻章于九月二十七日(1901年11月7日)上午11時去世。西醫說他違背醫囑坐起來工作,所以身體迅速惡化。“出血已經基本得到控制。”美國醫生滿樂道說,“慢性胃炎和持續惡心造成的情況,病人只能服用最溫和的流質食物。昨天李鴻章很愉快且不再疼痛,但今天早上兩點他失去意識,并且不再能夠吐痰。”留京辦事大臣那桐則記錄,他在二十六日已經覺得李鴻章危在旦夕,遂致電行在軍機處,請朝廷預備重臣接替李鴻章;給慶王發電,向他通報情況;又給布政使周馥發電,要他迅速來京照料。
老部下周馥趕到時,李鴻章已身著殮衣,處于呼之能應口不能語的狀態。延至次日中午,目猶瞠視不瞑。周馥哭號著說:
“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吧!”
李鴻章忽然目張口動,欲語淚流。周馥一面哭號,一面用手撫其眼瞼,李鴻章的雙眼方才合上,須臾氣絕。
他的遺詩吟道:
勞勞車馬未離鞍,
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
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
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
請君莫作等閑看。
李鴻章死了,次日,上海《申報》在第二版上發出一條簡訊:“昨日午后四下鐘越三十分時,京師飛傳專電到來,譯悉:本日午刻,李傅相開缺,因患嘔血。電文甚簡,余未及詳。”
外交團在李鴻章去世后第三天拜訪李鴻章的家人并表示哀悼。他們受到了北京高級官員的接待。外交團首席、奧地利公使齊干作為發言人向死者的兒子作了簡短致辭。在死者遺體供人瞻仰期間,房屋前搭了一座亭閣,亭閣中央有個祭壇,上面有個香爐用來盛放香灰。祭壇腳下堆著供品,背后有一塊碑,記載著死者的榮譽和美德。吊唁結束時,公使們來到祭壇前逐一鞠躬。
二十七日這天,慈禧、光緒兩宮從河南汜水啟鑾,下午到達開封府滎陽縣。這時接到電報,獲悉李鴻章于午刻逝世。隨行的吳永寫道:“聞兩宮并震悼失次;隨扈人員,乃至宮監衛士,無不相顧錯愕,如梁傾棟折、驟失倚侍者。”隨即公布上諭,賜謚號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后來還追加了多項恩賜,其中有一項,是在他立功省份,建立專祠,進行紀念。可見在當時,享受到極高規格的哀榮。
(陸燕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