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花開星滿天

鞏春林

草籽花又開了，在春天的田野里。一朵一朵的草籽花漫山遍野地開著，點點梅紅點綴在綠色的葉子中間，大地成了一塊巨大的花地毯。

玉央背著書包，在回家的路上看著這滿地的草籽花，幸福地長嘆一聲：“好美啊！”她走進一塊花地，摘下兩朵草籽花，折了幾支長長的草籽稈，把草籽花擺在中間，三扭兩扭幾下就扭成了一副眼鏡的模樣。當她戴著這“花眼鏡”看著周圍的時候，遠處的牛變成了花牛，近處的一棵柳樹好像也開花了。

她想戴著這花眼鏡的自己肯定也是極美的。想到這兒，她“撲哧”一聲笑了，瞇著眼睛陶醉了一會兒。

“什么人在臭美？”忽然，她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像巨大的雷聲把她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孩。因為戴著花眼鏡，臉花得看不清楚。

她伸出手想摘掉花眼鏡，可是對面的人出手比她快，“啪”打掉了她的花眼鏡，然后邁上一步，把那草籽花眼鏡踩得稀巴爛。

這下玉央看清楚了，男孩是鄰村的文武，現在讀五年級，比她高一個年級。她和他并不熟，只是認得而已。她只知道，他是學校里最會打架的一個。

“怎么？還想看清楚，等著十年后來報仇啊？”文武抬起腳，想踢她的書包恐嚇一下她。

沒想到這一腳踢在了她的膝蓋上，硬生生的疼。

她沒有吭聲，只是默默地站起來，想離開這兒。

可是文武還是攔住了她：“我還沒說讓你走呢！”

“……”玉央不敢再挪步。

文武抓起一把草籽花，把汁液擠在玉央的書包上，順著他的手勢，玉央看見書包上出現了一個草綠色的字母“O”。可是她還是沒有吭聲。

“哼，看你這樣子就來氣！”文武又踢了一腳書包，跑了。

玉央回到家，發現爺爺在地里還沒有回來，奶奶已經在灶頭前忙開了。“奶奶，你歇一會兒，我來。”玉央放下書包，麻利地刷了鍋，淘了米，放好水，讓奶奶坐在灶頭下燒火。“我去打桶水來。”眼看燒好飯還要一陣子，她挑了兩只水桶出去，準備到村頭挑點水回來，這樣爺爺吃了飯就可以歇著了。

水桶很大，她只能挑半桶的水，走回來的時候，正好爺爺也回來了。“爺爺，洗個手可以吃飯啦！”玉央知道，這個時候奶奶已經燒好了菜，所以她見著爺爺就大聲喊了一句，讓奶奶知道爺爺回來了。

果然，奶奶在里面喊：“吃飯嘍！”每天，一家子最幸福的就是這時候。“你的腿怎么了？”爺爺發現今天玉央挑水的樣子和以往有些不同，水桶里的水像養了一群魚似的，不停地“嘩啦嘩啦”濺出來。

“哦，路上被一塊石頭別了一下，摔了一跤。想到奶奶燒的蕨菜好吃，我就走神了！我太不小心了！”玉央一邊把水倒在廚房一角的缸里，一邊很無所謂地說。

“哎呀，讓奶奶看看，破了嗎？”奶奶一翹一翹地想走過來。玉央連忙走到餐桌前坐下：“沒關系啦！一點點烏青。明天就好了。”她夾了三筷子菜分到三個人的碗中。

“玉央，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爺爺刮刮她的小鼻子問。

“好消息！”玉央很開心。

“你的爸爸媽媽下個月要回來啦！”

“太好啦！壞消息呢？”

“你想吃的蕨菜明天沒有啦！哈哈！”

每一次，爺爺奶奶都會和她說，爸爸媽媽明年就回來了。

她已經等了好幾個明年，從她記事起奶奶就是這樣說的。那時她真信，現在她假裝信。這次她也相信，爸爸媽媽下個月會回來。

文武在家門口探頭探腦地看了好一陣，沒有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氣，大搖大擺地進了家門，去廚房一看，冷鍋冷灶的。他踢了一腳離他最近的凳子，疼得自己齜牙咧嘴了一陣。他走出廚房，拐到爸爸臥室，一腳踢開房門。

腳停在半空，文武在心里大叫一聲：“不好！”立馬有大難臨頭的預感——爸爸正在床上睡著，被他驚天動地的踢門聲驚醒，正在擦眼睛，嘴里已經開始嘟嘟囔囔。

文武輕輕放下腳，躡手躡腳地轉身，想當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可是哪有這么好的運氣。爸爸穿著大褲衩在他面前站住，文武覺得他的頭頂像飄了塊烏云，他全身都變得濕漉漉的了。

“你個討債鬼，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這輩子要養你啊？”爸爸抬起一只腳，文武連忙轉身，用自己的背對著爸爸。果然，爸爸的腳重重地落在他的屁股上。還是很疼，按照以往的經驗，他順勢裝作已經承受不來的樣子，就地撲倒。

爸爸果然就不再來第二腳了，踉踉蹌蹌出了門。

看著爸爸的背影，文武還是發現了自己的眼睛有一些潮濕——他以為，自己是在很久以前就不會再哭了。他站起來，憋了憋氣，走到自己的房間去，坐在床前，看著桌子上的照片，他被媽媽抱著，開心地笑，那時他連牙都沒有長全，笑得像個癟嘴老太太。

草籽地里的花，前面開的謝了，后面又有更多長出來，層層疊疊的。

這是一個星期天，玉央提了一個大大的竹籃子，要去拔些草籽，喂家里的那兩頭小豬。小豬最喜歡吃的就是草籽，和嫩嫩的薺菜。

把草籽卷起來塞進竹籃子，兩頭輪著塞，這樣一個籃子可以塞很多。玉央對自己裝草籽進籃的手藝相當自信，她塞到一半時，用膝蓋頂在草上，死命壓，膝蓋還有一點兒疼。

忽然，她聽到近處的小樹林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她抬頭一看，一個人已經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

竟然是文武。玉央的心緊縮了一下，他這次不會把自己辛辛苦苦扯好的草籽給扔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整個人覆在竹籃上。

“后面……后面有人追我，你……你到時候給我攔一下。否則，我會被打死的。”文武一臉的恐懼。玉央咬了咬嘴唇。文武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小樹林里的聲音越來越近。終于，她看看周圍，給文武指了指隔壁的一塊田，那里有幾個大大的稻草垛子。

文武看了她一眼，頓頓腳，連滾帶爬地鉆進最近的一個稻草垛。玉央走過去把文武弄亂的一把稻草剛剛理好，那些人就已經沖出了小樹林。玉央趕忙蹲下來，很認真地拔草籽，一邊拔，一邊往籃子邊挪。

那群人很快沖到眼前，是一群比她大四五歲的男孩子，應該是初中生吧。“見過一個人從這兒跑過嗎？”跑在最前面的人問。

玉央點點頭。

“他跑哪兒去了？”

玉央朝一個方向指了指。那是離她最近的一塊桑葉地。桑葉地過去是一片大大的樹林。

“倒還聰明！追！”嘈雜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桑葉地里了。

文武從稻草垛里鉆出來，頭上還粘了幾絲稻草，其中一根從左邊掛到右邊，玉央“撲哧”笑了一下，又趕忙忍住了。

文武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抓下幾根稻草。他愣了一下，“哈哈哈”自己笑了起來，玉央終于忍不住也笑了：“咯咯咯……”

“那個……謝謝你啊！”

“他們為什么追你啊？”

“放學時看到他們在打一個小弟弟，我沒忍住，上去說了幾句。”

玉央忽然就不吭聲了。她狠狠地踢了一下眼前的一叢草籽。

文武也意識到了什么，再也說不出話來。天上的云忽悠悠地飄過，堆在西邊的山尖上，慢慢地下去了。夜幕緩緩拉開，有幾顆小星星已經等不及天黑，早早就跑出來玩耍了。

“哦，我替你拎草籽吧，我力氣大！”文武終于找到了說話的理由，不等玉央拒絕，提起籃子就走。玉央只好跟在后面。

“告訴你吧，等這個學期的暑假結束，爸爸就讓我去找媽媽，他說，媽媽給他地址了，離我們這兒并不遠。爸爸還讓我告訴媽媽，他戒酒了。”文武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玉央看了他一眼。“還有，上次……對不起。”文武又艱難地說了一句，就再也不說話了。

玉央忽然看見，在她的前方，許多星星慢慢地升上來，一下子鋪滿了整個天空，天空變成了一匹閃閃發光的藍布。“我的爸爸媽媽也真的要回來了。”玉央看著星空，也沒頭沒腦地和文武說了一句話。

兩個人看著星空，不約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聞草籽花的味道，又似乎在聞星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