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義
一
年滾的家境早年間在俺們村里可是上數的。祖上留下的幾十畝土地讓他衣食無憂,家里長年雇著幾個長工牛馬驢騾大板車等一應俱全。他每天背搭著手給長工們安排安排活兒,高興的時候到地里看看莊稼長勢,剩下的營生就是就著小咸魚喝著小燒酒聽聽洋匣子。這些都是爺爺對我說的,爺爺在他家扛過活。爺爺說年滾人不錯,家境富裕雇人干活無可厚非,他無非賺個身子輕松多喝點燒酒。
我記事的時候,年滾家在村里基本上屬于最窮的。世道變遷家道敗落,年滾全家六口擠在三間破屋里。大兒子病懨懨得喘不動氣,老婆腿疼腰疼地不下地。六十多歲的年滾常提著個酒瓶子在街上溜達,“咕咚”一口走兩步,“咕咚”一口再走兩步。“俺家的地呀,俺家的牲口……”喝醉了的年滾罵街,他或許又想到了他早年間的生活。“年啊,回家吧,別讓干部聽見。”家門上的老人拉著他。那年代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年滾酒后罵街挨過幾次批斗,說他“污蔑社會主義想翻天復辟”,被揍得鼻青臉腫。年滾抖開老人的手腳步踉蹌地前行,旁若無人地在草垛旁撒尿,跌倒地上竟然呼呼地睡著了。
本性難易,年滾的酒脾氣就那么地了。“不喝點酒渾身難受,干活都沒勁。”年滾對人說。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喝酒談何容易,一天工分一毛錢,打斤最便宜的“地瓜燒”還得三四毛呢。鎮上的供銷社在俺村設了個代銷店,賣些油(火油)鹽醬(醬油)醋針頭線腦,也賣那種便宜的白酒。酒盛在一個膝蓋高的瓷缸里,上面捂著草編的尖頂蓋子。年滾愿意往代銷店跑,偶遇有人打酒滿屋彌漫著酒的味道。年滾抽動著鼻子,很享受的樣子。代銷店里主事的是年滾遠房堂兄的兒子,他喊年滾大叔。瞅摸著四下無人,他舀出三兩二兩的白酒遞給年滾。心知肚明,年滾忙不迭地仰面飲下,摸摸嘴意猶未盡。這空檔主事的趕忙往酒缸里倒上碗涼水,公家的東西總得湊足數的。代銷店里捎帶著收購廢銅爛鐵塑料鞋底中草藥什么的,年滾找遍家里的墻角旮旯老鼠洞拾掇些能換錢的東西,憑此美美地喝過幾次。俺村山多土鱉蝎子知了皮之類的東西不少,年滾抽空忙閑地到山上忙活,竟也能換來幾壺酒錢。年滾極少拿著錢去打酒喝,瘦骨嶙峋的手緊攢著,“啪”的一聲,一分、二分、五分的十幾個鋼镚拍在代銷店的柜臺上,佝僂著腰瞇縫著小眼瞅著售貨員。代銷店里賣酒用木頭做的樽量,一樽半斤兩樽一斤,當然也有盛一兩的二兩的。瓶口插上漏斗,酒順著漏斗灌進瓶子里。售貨員心不在蔫的時候酒會灑到柜臺上,年滾低頭就舔:“這東西可不能拋灑了。”
那年月村里雞鴨豬狗死得不少,這瘟那疫的防不勝防。一般人家死雞死狗死豬的都扔了或挖坑埋了,萬一染上個什么病打針吃藥的得不償失。年滾不管這套,死豬死狗的糊上黃泥燜到鍋墻里燒燒雞鴨拾掇拾掇燉燉,很好的下酒菜。隔三差五,他打發孩子河邊溝崖地搜摸這些玩意,他家西墻根下一年四季堆著些雞毛鴨毛的。村里人知道年滾好這口,死雞死狗的干脆給他送上門,他都樂呵呵地接受。還別說就是沒見年滾得過啥病,他拍打著肚子:“不干不凈吃了沒病。”能痛痛快快地喝上頓酒,對年滾乃天大的喜事。村里人打墻蓋屋的都相互幫工,不付工錢但飯菜煙酒的得伺候著。很少有人找年滾去幫工的,他這般年紀的,干不了多少再磕著碰著的事兒就大了。年滾不請自到,干多干少的,起碼混兩頓飽飯賺幾盅酒喝。年滾終于逮著一次喝酒的機會,堂妹出嫁他當送客。送客是貴賓中的貴賓身份特殊,伺候不好送客指不定出什么岔子。堂妹的婆家自然不敢馬虎,白酒盡可敞開肚子喝。農村人喝酒習慣那種八錢或一兩的小盅,一口一盅正合適。開始那陣年滾還顧忌點面子,陪客的說“喝一個”他就跟著喝。半個時辰不到,年滾:“盅子小了,換大的。”臨到他帶著別人喝了。陪客的喝得直跑茅房,年滾也爛醉如泥。次日人問:“坐席吃的什么?”年滾拍打著后腦勺不語,他連怎么回的家都記不得了。
年滾七十二歲那年,村里出工出料給他家蓋新房。年滾恣得兩天兩夜沒睡著覺。依俺村的習俗,新房落成得“上梁”扔餑餑。事情就出在上梁那天。主持上梁儀式的木匠吆喝:“東不打西不打,單打當家的頭一把。”一個大餑餑不左不右落在年滾的衣襟里,他在堂屋中央抻著衣襟等候多時了。木匠喊:“抱著餑餑往家跑,一步一個大元寶。”年滾樂顛顛地跑著,出去沒兩步,“撲通”跌倒了,餑餑“咕嚕”地滾了幾個滾。半身不遂的年滾再也下不了地,酒更是不能喝了。
二
王兄,山里人,豪爽仗義有文采也能喝酒。前些年全縣的各個鄉、鎮都設有負責專門為新聞單位供稿的報道員,王兄在一個山區鄉上干的就是這樣一份差事。那些年縣里的報社電臺宣傳部什么的對鄉鎮的報道員挺重視,經常召集開個會碰碰頭通報通報宣傳重點啥的。每年都搞培訓班,每次安排三五個人到新聞單位跟著采編人員學習。王兄在電臺學習過,這一學就學出了名堂學得他名聲大振,全縣的報道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故事。
電臺里有幾個跟王兄年齡相仿的編輯記者,他們的身份跟王兄差不多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臨時工,有點區別也就是他們在城里王兄在鄉下,他們多了個編輯記者的頭銜王兄沒有。王兄跟他們聊得投機喝得舒服,白天到鄉鎮采訪怎么也得多少喝點,晚上回來找個小飯店再喝上點“透透”。父母老婆孩子都在鄉下,喝酒才是消愁解悶的好辦法,否則漫漫長夜還真不好對付。那時沒有現在的娛樂場合,即便有也無錢消費啊。王兄酒量大一塊錢一瓶的燒酒說喝就喝了,關于他的傳聞都發生在他喝酒之后。某老編看他喝酒后有些難受,泡了杯濃茶給他;“小王,喝杯茶醒醒酒。”他來了句:“操,山里人喝什么茶。”王兄的媳婦很漂亮,人家要個頭有個頭論模樣有模樣。一編輯:“王兄,你整天醉乎乎的,媳婦怎么會看上你?”王兄又來一句:“操,她愛我有才。”聽聽這兩句話其實也不咋地,王兄用他的方言說出來就有意思了。王兄老家那地方方言濃重,Z、C、S、zhi、chi、shi不分。再聽他的話就有點熱鬧:“操(chao),山里人喝什么(ca)。”、“操(chao),她愛我有才(chai)。”王兄酒后口無遮攔,嚕嚕著就把隱私嚕嚕出來了。還在戀愛的那陣子,王兄跟媳婦擁抱還是親嘴的,媳婦忽感有個硬棒棒的東西硌得自己不得勁。伸手去摸,那東西竟然在王兄的身上。媳婦大驚:“這玩意是脆(chui)骨的啊。”王兄因此撿了個“脆骨”的雅號。一次喝酒我問過王兄這事兒,他說:“誰胡說八道,糟踐人,這樣的事按在我身上。”
王兄在單位混得不錯書記鄉長啥的對他高看一眼,這因了他會寫稿子因了他兜里“特約記者”的小本本。鄉里的秘書還有些討好巴結王兄的意思,他需要王兄替他寫領導的講話稿。王兄寫的稿子領導讀得流暢有力度,時不時地引來臺下的陣陣掌聲。秘書寫得淡湯寡水,挨了領導好幾次“狗屁呲”。王兄樂在其中,手到擒來的事兒說干就干了。秘書高興得要命“哥長哥短”地喊著,送他幾瓶酒塞給他幾包煙的時候常有。王兄偶爾在外面喝幾次酒秘書大筆一揮就給報銷了,公家的袋子里也不差這點酒錢。化肥柴油價格一個勁地長,王兄今天“姑父家”明天“丈人家”地找鄉長批平價的條子。鄉長裝模作樣地:“下不為例。”但從不駁他的面子。“瞧瞧人家小王干的,酒沒少喝家里的事沒少辦。”同事羨慕嫉妒的都有。
王兄的報道員生涯過了十幾年在全縣都算長的,窮鄉僻壤地實在沒啥干頭,他咬咬牙進了家效益還算不錯的企業。他的才能照樣發揮得淋漓盡致,領導講話稿子、對外報導稿件引起領導注意。王兄的小酒照樣喝得有滋有味,酒量越發大了。
三
那個出產黃金的公司的辦公樓在小鎮的東嶺上,這里原先是一處高中的校園。礦區分布在四周的山里,采礦面在地下三百至五百米不等的地方。W在辦公樓里做事不用下井,他會擺弄照相機攝像機就在辦公室接接電話發發文件啥的。那些年公司效益好來來往往的客人多,公司招待所經常人滿為患,頭頭們即便分成兩半也應酬不過來。于是W多了份陪客人喝酒的差事。當然,來了貴客不用他近前,公司文藝宣傳隊的那群浪里浪氣的歌手更合口味。領導說了:“陪客人喝好,咱不差錢。”W拿出渾身解數,常喝得自己滿臉通紅走路東倒西歪茅房里嘔個不停,本不健壯的身子近乎一個細腳伶仃的圓規。
W他爹在小鎮上干副鎮長,W沾他爹的光才走出莊稼地到大樓里做事的。沒有他爹就不會有W的幸福生活,他對他爹感恩戴德言聽計從。大樓里的人都知道,公司老板跟W他爹關系好,W他爹干辦公室主任的時候老板還是個跑腿的交通員。W不止一次地講老板的歷史講老板跟他爹的故事。也是啊,老板跟W稱兄道弟稱呼他爹為“叔”。老板對W另眼相對,喜歡罵人的老板對W始終笑瞇瞇的。那次W在辦公室里吐得一塌糊涂抱著個電話不撒手,老板也只是捂著鼻子輕描淡寫地安排他人打掃干凈了事。逢年過節老板總會托W給他爹捎東西,比一般職工分的那份都多。
W他爹過得沒有兒子舒心如意,落寂苦悶纏繞著他。日落西山氣息奄奄,很少有人把他這個副鎮長放眼里。他懷念過去的時光,到站所到農村雖算不上前呼后擁,但一口一個“鎮長”地聽著舒坦。吃個飯喝個酒有人爭著付賬,這個請客那個喝酒,他得算計著時間才能應承。從副鎮長位子上下來三天不到嘿一切都變了。落地鳳凰不如雞,世態淡涼啊。他那間掛著“信訪辦”的屋子有時候整天都不見個人影,請他吃飯請他喝酒的電話一個都沒有。自己親手提拔的水利站那小子,見面竟然陰陽怪氣地喊他“老W”。思來想去還是兒子好,兒子聽話兒子孝順。聽說他退了,兒子帶著媳婦孩子陪他喝了一晚上。所以老W開始喜歡給兒子打電話,家長里短地啦啦上幾句就痛快一天。兒子幾乎每個周末都喊他到公司喝酒,周末的W空閑。領導回城里的家了客人很少有來的,到餐廳炒幾個菜拿幾瓶酒手到擒來的小事,爺倆喝得滋潤著呢。有個周五的下午,老W期盼的電話破例沒有響,臨近下班都沒有動靜。“這小子,今天咋了?”老W決定問問兒子。“喂,誰呀?”兒子拖著長韻。
“我是你爹。”
“你是誰?”兒子聲音加重。
“我是你爹。”
“我還是你爹呢。”兒子惱怒。
“我真是你爹啊。”
“我是你爺爺。”兒子扣電話了。
W中午陪客喝大了,老W的電話驚擾了他的好夢。“操他娘的,連他爹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老W三天沒理W。
四
老柳這輩子最大的嗜好就是好兩口酒,當過多年村支書的他似乎與酒有緣。那年代當村官不似現在這般請客送禮拉選票,老柳憑著他的半根手指和公社革委會的口頭任命就坐上了村支書的位子。他是村人眼里的英雄,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參加過抗美援朝。他常捻著那幾根稀疏的胡子叨叨:“酒是糧食精,俺哈了沒有兩大車也有一大車半。”英雄喝點酒算什么英雄就該喝點酒,村人普遍的共識。
開始老柳的酒喝得理直氣壯,他喝的酒多是自己掏錢買的,部隊上發的那點撫恤金基本都進了他的肚子。老柳也就是喝點酒而已,白菜蘿卜放鍋里沾點油星撥拉撥拉,權當酒肴,有時候干脆就是幾塊咸菜疙瘩。那年月填飽肚子都成問題,百十戶的村子能偶爾喝上點酒的人家少之又少。老柳的生活在他們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年齡相仿的伙計們有事無事的愛到老柳家湊擠,老柳的酒瓶子誘惑力大著呢。見一面分一半,獨自喝酒的老柳總得客套幾句:“來,來,喝上盅。”正中下懷,忙不迭地落座。一瓶“地瓜燒”見底,老柳打著酒嗝:“當年在朝鮮,天那個冷,戰友的耳朵都凍掉了。”伙計們支楞著耳朵仿佛在聽“最高指示”。“咱們國家目前困難,但困難是暫時的,……”老柳開始講國內國際形勢,老柳有臺收音機,外面包著皮子的那種,他每天都聽。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光喝老柳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家里總有有點事兒的時候。打墻蓋屋娶媳婦發送閨女,再窮也得置辦幾桌酒席。此時的老柳就是座上賓,他可是村里的最高領導。支書作陪,主人臉上有光客人臉上有面子。那些家里沒有事的心不安,批塊宅基地開個證明啥的可離不開老柳,于是便挖空心思找個理由請他喝個酒。這種酒老柳喝得踏實,無人請的時候反而不習慣了。那時的人的嗅覺特別敏感,誰家有點香味全村人都聞得見。一日老柳跟大隊長在家就著咸菜喝酒,忽然一陣淡淡的魚味飄來。老柳抽抽鼻子:“誰家吃魚,不叫我。”一句玩笑話傳遍了全村,做魚的那家男人好一頓解釋。孩子在村西的灣里捉了幾條小魚,女人用喂豬的勺子煎了煎。
老柳整日里走東家進西家,誰家里有幾個老鼠洞都摸得溜清。他也真給村里人辦事,交不上提留款的村里出面貸款先墊上;上頭搞計劃生育檢查,他提前通知那些大肚子女人外出躲躲。老百姓嘛,不管你什么政策不政策,自己舒服自己實惠就中了。老柳很合村里人的口味,老柳的獎賞就是經常有人請他喝酒。吃水不忘挖井人,日子漸好的村里人誰都不差幾瓶酒錢了。但喝著喝著就老了,老柳喝得舌頭根子發硬喝得騎不動車子了。老柳考慮自己的接班人,辛辛苦苦幾十年,家業托付給知根知底老實聽話的人才放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兒子不著調牛屎糊不上墻。侄子腚前腚后跟了他幾年看著倒挺順眼的,估計找黨員們談談問題不大。老柳鄭重其事地召開黨員會,村里總共不到十個黨員,他就那么說了說竟然一致通過。
侄子對老柳感恩戴德的,專門殺了只紅毛大公雞請他喝酒。大年三十吃餃子,爺倆喝酒無話不談。老柳語重心長地交代侄子,當支書就得有個支書的樣子,你看看我當了這么多年干部群眾對我怎么樣。你小子學著點不懂的事勤問著,我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侄子一個勁地點頭。我對你有一點不放心,你小子見了大姑娘小媳婦的就拔不動腿,這不好不利于開展工作。你看看我,這么多年無人挑我的毛病吧。其實咱村里的女人,誰的味道我都能聞得出來。見侄子好奇的樣子,老柳道:“你不信還是咋的,不信,咱倆打個賭。”酒精燒拉著,爺倆還真的打賭了。胡同南邊王家的女人正在燒火做飯,侄子順手在人家屁股上摸了把,握著拳頭跑回家。老柳聞聞:“南邊娟子她娘的。”侄子跑到村西北角的一家回來,老柳一聞:“西頭狗剩他娘的。”侄子大驚,在媳婦身上摸了一把,媳婦在南屋給爺倆操持飯菜。老柳噴著酒氣:“這個不太好說。”侄子緊追不舍。半天,老柳:“侄媳婦的。”侄子的那個氣呀。他向村外走去,在村口碰到一個放牛的,使勁在牛腚上拍了兩下。老柳使勁地抽鼻子:“哎,咱村里什么時候添新人了,我咋不知道。”侄子忿忿不平:“這老東西,還教育我呢。”
五
吃就吃雞脖,玩就玩老婆;好吃不如餃子,好玩不如嫂子。酒場上的禚四好愛說這兩句話。自己琢磨搗鼓的還是道聽途說搬來的不知曉,聽聽倒還挺押韻上口的。
禚四的習慣在部隊養成的,據說他當過分管食堂的副連長,吃個雞脖吃個餃子簡直是小菜一碟。他一個眼神或引個話頭,炊事班長立馬心知肚明地操持。禚四營職轉業才到的鄉鎮稅務所。他轉業那陣子軍人不似現在這般難安排,稍有點門路的進糧管所供銷社食品站等熱門單位,疵毛點的也都進了工商稅務。在他前轉業的那些還好,像他這樣有點職務的起碼也給安排個副所長副站長啥的干干。禚四怪自己命運不濟,管人的人反過來聽別人調遣渾身不自在。部隊上是啥日子,有人伺候著有人倒茶倒水有人畢恭畢敬地“首長好”。他體會了“大校中校到地方一律無效”,他得騎著車子下線夾著兜子趕集收稅。看看那所長,鬼頭蛤蟆眼地整天醉醺醺地指手畫腳。要在部隊,我還不毀你這熊東西。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總算還能隔三差五地啃個雞脖吃個餃子喝個小酒,他自己安慰自己。待那些單位破產倒閉不少人忙著上訪另謀職業,禚四暗自幸慶:“風水輪流轉啊,這話不假。”
禚四在農村的稅務所上班,喝個小酒什么的機會多多。那些年人窮啊,家里來客啥的殺上只雞包上頓餃子就算最高的禮節了。廠礦企業的老板要面子,狠狠心買上只燒雞撕巴撕巴割兩斤豬下水拌弄拌弄,喝酒的嚼食成了。此時的禚四兩眼放光,筷子撥弄來撥弄去終于夾到了雞脖子:“吃就吃雞脖……”他自言自語。那才真叫細嚼慢咽,雞脖子夾起來先吃上面的肉,再一節節地咂呷骨頭,雞脖吃完細細的骨頭堆在眼前。一個雞脖子兩盅酒,吃肉喝一盅咂呷骨頭喝一盅。不知道他哪里來那么大的耐性,一只雞脖子能咂呷上半天。莊戶人有莊戶人的脾氣開始等著你再次讓著你,次數多了就少了那些講究,該吃就吃該喝酒喝,誰有那閑工夫等著你。禚四雞脖吃完別的菜差不多都見底了。一只雞脖顯然裝不滿他那碩大的肚子,菜湯菜底的他也將就著吃。有人成心掂對他,雞頭雞翅雞腿雞爪齊全唯獨少了雞脖。禚四翻來覆去撥拉未果,忿忿不平:“恁家的雞怎么偏偏不長脖子。”似乎缺了若干情趣,酒一準喝得沒滋沒味。冒著熱氣的餃子端上桌,他胃口大開:“好吃不如餃子……”兩盤餃子四十幾個一會兒進了他的肚子。很多時候他先入為主先下手為強:“來、來,餃子醉酒越喝越有。”一個餃子一口酒,手在嘴邊扇動著:“好、好。”事后方覺嘴里不對勁,舌頭一舔拉上鄂讓餃子燙禿嚕皮了。有人笑他:“純粹一個餓死鬼托生的主兒。”他私下對熟人說,請客不上雞脖不上餃子權當白請,言外之意他不領情。
喝酒人臉紅的多,禚四喝不喝酒臉色變化不大,喝得多點越發白了。這家伙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一般,哄得所長笑逐顏開的。所長說經費緊張,他跟上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所長說誰誰覺悟性不高自覺性不強,他隨聲附和地說人家不咋地并舉例為證,說過什么樣的話做過什么樣的事兒,時間地點都有誰在場說得溜清。所長大會小會地念叨禚四“跟領導保持一致”,伙計們嗤之以鼻:“自己腚眼夾著屎橛子,還好意思說別人。”有人想到戲劇里的曹操直接叫他“大白臉”,你叫我叫地竟然叫出去了。那年搞什么“廉政建設”大討論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有人提出吃人家雞脖子吃人家餃子喝人家的酒算不算腐敗,所長干咳兩聲“這個、那個”地喔喔不清。單位會餐禚四成為眾矢之的,輪流上陣你一杯我一杯,禚四酩酊大醉。歪歪拉拉走到院里的水塘邊,老實巴交的小高扶著他:“吃你的雞脖吃你的餃子,胡說八道,淹死你。”王八瞅綠豆對眼了,所長眼里的禚四千般好萬般好,打了報告要提拔他干副所長且對他委以重任。單位里蓋辦公樓嘛,所長把監工的差事給了他,“要認真負責,保證質量”地咧咧一通。包工頭是當地村里的自然知道禚四的嗜好,雞脖餃子值不了幾個錢得罪了禚四可了不得。他待禚四比親爹都親,吃雞脖好辦城里肉食店里的比自家拾掇的味道還好,吃餃子好辦豬肉羊肉牛肉三鮮的要啥有啥。吃了喝了,老婆孩子捎帶著賺個口福。人飽蜜不甜,雞脖餃子吃得有些膩歪。包工頭懂得禚四的心思,都是男人嘛誰不知道誰啊。那晚酒醉飯飽進了小鎮南邊的一家飯店,正巧碰上公安查夜。禚四大呼小叫:“我什么沒干。”人家不聽他嚷嚷:“沒干,你脫褲子干什么?”副所長的事兒泡湯了,有人說禚四“一屌頭子戳掉個副所長。”
六
酒場上的事兒五花八門,主人挖空心思費盡心機地活躍氣氛尋找樂子,抽火柴桿摸撲克牌猜拳行令,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人多喝酒。規矩早就定好的,愿賭服輸,輸者往往喝得酩酊大醉洋相百出。前幾日參加過一個摸撲克牌的場合,修車的老馬手氣不濟接二連三地喝了近二十杯啤酒,撐得他不停地摸肚子不停地跑廁所。
最早聽到喝酒打賭的事在前幾年。某學校校長到水泥廠化緣,地面硬化房屋維修需要水泥。學校窮啊辦公經費都捉襟見肘,校長只好厚著臉皮去求爺爺告奶奶,為了子孫后代為了教育事業什么地說了一大套。廠子是公家的廠長也算通情理,提出的條件也算豐厚:“你喝一杯酒給你一噸水泥。”校長有點酒量,如獲至寶地:“一言為定。”兩人拉鉤成交。那年代喝啤酒的極少白酒也是四十多度的,校長敞開肚皮一杯一杯地喝,忙得連菜都顧不上吃。“一杯、兩杯、三杯……”喝一杯念叨一句。十八杯下去,校長捂嘴要吐,廠長:“罷了、罷了,給你二十噸。”據說那天的杯子是一兩的,校長喝了一斤八兩,連著掛了三天吊瓶。類似的故事其實很多,報刊上的口頭上的看到的聽到的若干,討債的一場酒要回多少款推銷產品的一次賣出多少貨,以酒論英雄以酒定乾坤。如此看來,酒還真是個好東西。
綦兄講了件最近發生的。某老板請客,桌上有兩個年齡不大的女孩。老板很年輕很有錢很氣派,說他財大氣粗一點不為過。桌上的氣氛很熱烈,綦兄最近身體欠佳滴酒不沾,所以別人喝酒他喝水。他說老板人不錯,屬于哥們之類的關系。那晚喝酒的重點放在兩女孩身上,有女人的酒場更熱鬧些。女孩推讓著不喝,或許所有的女孩都這樣,固有的矜持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應了那句話“酒場上有三種人不可忽視:裝藥片的、紅臉蛋的、扎小辮的。”一圈酒未過,兩個女孩躍躍欲試。老板皺緊的眉頭舒展開來:“好、好,喝一杯啤酒一百元。”女孩有點不相信,老板“吱”地拉開皮包掏出一疊“老人頭”,啪地扔到女孩面前:“自己拿,喝多少拿多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時的女孩矜持全無,甘愿挨罰三杯,單打獨斗,從老板開始挨個敬酒,酒淌到胸前渾然不覺。“哎呀,娘來!”那個個子稍高點的女孩喝到第十九杯終于支撐不住了。老板哈哈大笑:“算你二十杯。”稍矮點的那個十六杯的時候捂嘴就跑,沒待出門“現場直播”。我耐心地聽著下文:“真的給錢了?”綦兄:“千真萬確,老板不差錢。”據說倆女孩在商場打工,喝酒的收入趕上她們一個月的工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