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的思念

■ 山東省實驗中學／邊穎

祖母手捻一張紅紙，紙很薄，紙漿很均勻，正紅色鮮艷醒目，如新婦的石榴裙裾一般鮮活，襯得她手背上淡褐色的皺褶更有老朽的韻味。

祖母鏤刻的魚最妙。因為她剪花草圖案，三下五除二，輪廓大意有了，再略勾刻幾刀，蕊絲兒就差不多了。而魚是一筆一筆地刻的，魚鱗細密有秩，大小有別，其間的紅紙連接處有粗有細，使紅魚兒愈加顯得自然而精致。父親最愛的是祖母鏤刻的猴子。桃形臉的獼猴，有時臂攀著臂排一圈兒，有時尾勾著尾繞一圈兒，“母子猴捉虱”“饞猴啃桃”都是極富幽默感的。

這些記憶早都淡了，如瑞雪之后褪色的紅紙，漸漸失去鮮活，然后從心墻上一片片剝離。自從祖母被“高齡”降服，祖父就勸她收起來那套尖頭長刃的剪子和那一排由粗到細碼在青布帶扣兒上的刻刀。

以前祖父總是第一個贊美她的手藝的人，并用鄉話“調侃”她精湛的技藝堪比仙子，甚至愿意在一天辛苦勞作之后承擔很多祖母不愛干的家務活兒，將祖母的一雙秀手呵護到極致！如此勸她，只是因為頭腦日漸混沌的祖母有一次鏤篆書的“福”字時，在指甲尖部深深地刻了一痕，那一痕，刻得祖父的心生疼生疼。于是祖母毫無反對之意，收起了平生引以為榮的剪紙活計。

祖母不愛針線活，祖父就為她捻針引線；祖母不愛早睡，祖父就陪她點燈熬油。有時祖母戴著雙層的花鏡勾畫花樣，祖父不攔不問，就令我父親買了一把搖柄式的轉筆刀，以供他為祖母削鉛筆。

祖母真的沒再動過剪紙，直到祖父走了。祖母沒有號啕，她連夜刻紙，刻仙桃，刻扎羊角髻的小童子，還刻了許許多多張魚。她只用紅紙，用的還是壓箱底的好紅紙，毫不顧及風俗的審視與限制。刻下的邊角細末落成一地碎紅，落在她潔凈的軟底黑面布鞋邊，宛如掉下的離人淚。她把鏤刻了一夜的剪紙悉數鋪展開，輕聲叨念了一通，卷好了，一把揮在一堆燒得騰起的黃標紙中。

自此，祖母終于淡化了剪紙的活計，過得很安寧。終于有一天，她又捻起了一張紅漿均勻的好紅紙，細裁成橢圓形。不知她在孤獨的時候刻了多久，刻的是戲猴子的小孩子，猴毛和發辮精致得不可描述，甚至連陪襯的桃枝、葉子都有棱有形。這可能是祖母傾盡心思構思的圖樣，又潑注上潺潺的日子制作而成。祖母喃喃地囑咐父親，希望他次年初能燒給祖父看。父親點頭收好，卻最終沒有順遂祖母的意，暗地里留存了祖母的剪紙，鑲好玻璃，挨著祖父的遺像。

這是祖母的最后一幅鏤空剪紙。

那一抹石榴裙裾似的正紅，浮動在一綹綹幽幽裊裊的香霧里，而那平淡的深情，也在亙古流轉不停的歲月里漸漸沉淀。但我總想象祖母的眼睛能望穿時空的星云，透過那絲絲縷縷、星星點點的鏤空花樣，窺見我們平凡的幸福及糅著思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