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官被錯告，找誰來撐腰？

柴會群

因為一個罕有的動作，長沙市紀委最近“火”了。

2018年8月15日，長沙市紀委發布一份文件，按慣例通報七起典型案例。不過，與以往通報的黨員干部違紀違法案例不同，這次是專門為受到不實舉報的七名干部正名。

通報內容頗為詳盡，干部的職務、全名以及所受不實舉報的大致經過、紀委調查后的認定結論和表態等信息均予以披露，文件末尾還注明“此件公開發布”。

同日，在長沙市紀委官方網站“廉潔長沙”和同名微信公眾號上，也刊出了文件全文。

長沙市紀委此舉被認為“開創了為擔當者撐腰的一種典范”。中紀委網站迅速發表評論，肯定了長沙市紀委的做法，稱其“及時為受到不實舉報的干部澄清正名，贏得了干部群眾一片叫好”。

為何要為干部公開正名？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長沙市紀委書記、監察委主任蔡亭英表示，為受到不實舉報的干部澄清正名，是紀檢監察工作的職責所在、擔當所在，“對有問題的干部不能放過，但對沒問題的干部也不能耽誤”。

在長沙市紀委發布通報的次日，長沙市委機關報所屬的《長沙晚報》就在二版顯要位置刊出文件全文，標題是《引導黨員干部在新時代展示新擔當新作為》。

巧的是，七個典型案例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長沙晚報社黨委書記、社長李鵬飛被錯告案。李鵬飛是此次被正名的干部中級別最高的一個。

2016年，李鵬飛從長沙市網信辦主任位置上調任現職。通報稱，2018年4月，他被人實名舉報“新官不理舊事”，違規瀆職，致使晚報大酒店倒閉，造成國有資產重大損失。

“舉報不實”——紀委調查后給出的結論是，李鵬飛在處理相關事項中不僅沒有造成國有資產損失，而且“確保了國有資產收益”。紀委認為，李鵬飛“堅持原則，頂住壓力，堅持黨委集體研究決策，并及時向主管部門請示匯報，沒有違紀違規問題”。

對于《南方周末》記者提出的采訪請求，李鵬飛以“出差”為由婉拒。據長沙晚報社黨辦負責人介紹，晚報大酒店承包糾紛的是非很清楚，法院早有相關判決，但舉報人非常“執著”，一直在告，即使在紀委通報之后也未罷休。

黨辦負責人解釋，李鵬飛擔心媒體就通報一事報道過多會導致事情復雜化，因此不想接受采訪。而李鵬飛本人作為新聞人，也不想因此事成為“網紅”。

同樣低調的當事人還有長沙市芙蓉區城管執法大隊東屯渡中隊中隊長劉攀。在一次執法行動后，他被當事人舉報“野蠻執法”。區紀委調查后認為，他在執法過程中堅持原則，沒有相關違紀問題。

這是劉攀工作18年來第一次被舉報。“紀委幫我們澄清事實，是對我們一線執法工作的支持。”他在接受中央電視臺記者采訪時這樣說。

不過，劉攀沒有料到，就在8月23日中央電視臺節目播出的當天，他又因一起新的舉報再次被紀委找去談話。

8月24日上午，《南方周末》記者在東屯渡中隊辦公室見到了劉攀。簡單聊了幾句后，其身邊人便提醒接受媒體采訪需經上級批準，劉攀遂以“有事”為由離開。離開之前，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坦承，相關舉報對他造成了困擾，一度不能正常上班。

“他是一個低調的人，不喜歡被關注。”劉攀的一位同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被舉報事項的實際情況是，這個小區的幾戶居民占用消防通道裝地鎖，用以停車，因為影響公共安全，有市民向中隊投訴。因為投訴有道理，中隊就組織人員拆除，在現場與業主發生沖突，中隊辦公室也受到沖擊。此次執法行動完成后，劉攀就被舉報到了紀委。

“這個事情我們蠻委屈的。”在這位同事看來，作為城管中隊隊長，劉攀在工作中既要對局里有交代，又要對紀委有交代。不過，這位同事認為，不實舉報不會給劉攀造成太大沖擊。

通報的第四起案例是關于長沙市望城區月亮島街道黨工委原委員、辦事處原副主任譚舟的。通報發出時，他已平級調任望城區工會副主席——一個通常被認為不是很要害的工作崗位。

譚舟被舉報，源于解決一個老上訪戶的拆遷安置問題。舉報人指控他“派人監視阻止信訪人維權，非法關押、毆打信訪人”。紀委調查后認為，這些問題均不存在。事實是舉報人因對補償安置不滿，多次進京上訪，譚舟帶領屬下多次與其溝通，聽取訴求，宣講政策，并沒有阻止其維權。

接受調查時，譚舟向紀檢部門提供了一份與信訪人的對話錄音，以證明自己不存在舉報信中所反映的問題，錄音長達兩小時。

一位參與譚舟案調查的干部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不僅不存在被舉報的情況，相反，譚舟是“受氣”的一方。至于譚舟的這次調動，這位干部解釋，是因為譚舟在月亮島街道分管征地拆遷工作多年，得罪人比較多，加上也快50歲了，為了“輕松幾天”，譚舟就找了相關領導，調到了區機關。

2018年8月24日，《南方周末》記者在望城區工會辦公室見到了譚舟。他說，自己做征地拆遷工作已有七個年頭，一直承受著拆遷戶“非訪”（指非法上訪）的壓力，搞得比較累。他個人的底線意識比較強，不會做無原則的讓步。“都這么搞怎么辦？不就亂了嗎？還有公平正義可言嗎？”

對于長沙市紀委為自己正名的通報，譚舟非常感激。他半開玩笑地說：“早知道有組織撐腰，我就不調動了。”他正式調動的日期是7月29日，比通報早了半個多月。

在長沙市紀委通報的七個案例中，還有一起“連環舉報”：長沙縣住保局干部王芳因為調處一起物業公司糾紛，被人舉報到長沙縣紀委，稱其“態度惡劣”。長沙縣紀委第三紀檢監察室主任陳卓在調查該起舉報案時，因認為王芳不存在“態度惡劣”問題，其本人也被舉報。長沙縣紀委認為，陳卓在調查舉報事項過程中堅持以事實為根據，認真負責，對不實舉報應予以澄清。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此次通報僅僅是為陳卓正名，王芳被舉報事項還在處理過程中，紀委尚未為其正名。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在通報的七起典型案例中，被正名的干部大都因為工作中堅持原則，而遭到利益攸關方的舉報。“為他們澄清事實、還以清白，體現了各級黨委和紀委旗幟鮮明地為敢于擔當的干部撐腰鼓勁的堅定決心和鮮明態度。”長沙市紀委在上述通報中稱。

這已不是長沙第一次為受到不實舉報者正名。2017年10月，長沙市紀委就通報了16起“為敢于擔當的干部擔當，為敢于負責的干部負責”的典型案例，為干部正名。

不同的是，那次并沒有公開文件全文，也沒有提及通報對象的全名，相關人的姓名都以“×某”的形式出現，他們所在單位的名稱也一律被隱去。

長沙這一舉動，早在2017年年初就已做好了相關準備工作。當年1月，長沙市委出臺了《關于為敢于擔當的干部擔當 為敢于負責的干部負責的若干意見》，明確提出要“完善誹謗誣告干部行為查處機制”和“落實澄清關懷機制”，要求尊重保護干部權利，及時消除信訪、舉報、負面輿論的影響。

“上級為下級擔當，一級為一級負責”。文件還明確了對“組織不作為”的罰則：對符合相關情形，而所在黨組織不主動為干部擔當的，嚴肅追究該黨組織及主要負責人的責任。

長沙市紀委書記、監察委主任蔡亭英說，長沙針對“為擔當者擔當、為負責者負責”出臺了一系列舉措，市紀委為受到不實舉報的干部發出通報公開澄清正名，是這套“組合拳”中的一項具體舉措，在體現監督管理力度、違紀約束硬度的同時，也體現了組織關懷的溫度。

除了公開通報，長沙還有召開澄清會、出具書面說明等各種為干部正名的方式。截至目前，長沙市已為三百余名干部澄清不實舉報。

“公開通報這種方式，在為擔當者擔當、為干事者撐腰的同時，也是紀檢監察機關自覺接受群眾監督的實際行動，對我們自身形成一種倒逼，促使我們工作更加嚴謹，用權更加規范。”蔡亭英說。

“為擔當者擔當”，這是中央一直所強調的。《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2016年召開的十八屆六中全會就曾提出：“黨的各級組織要旗幟鮮明為敢于擔當的干部擔當，為敢于負責的干部負責。”2018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發布《關于進一步激勵廣大干部新時代新擔當新作為的意見》，明確提出要嚴肅查處誣告陷害行為，及時為受到不實反映的干部澄清正名、消除顧慮。

在長沙此次公開通報之前，一些地方的紀檢機關也曾發布誣告陷害典型案例，為陷入不實舉報風波的官員澄清。但通報針對的主體一般都是誣告方，公開曝光的也都是誣告行為。2017年，寧夏中衛市紀委通報了一起村民誣告村干部的案例。2018年6月，山東省濰坊市紀委通報的3起誣告陷害誹謗黨員干部案例，也都是村民誣告村干部，通報中提及了對誣告者的處理情況。

上述案例涉及的干部層級普遍較低，人數也較少。相比之下，長沙市紀委批量通報不實舉報案例且最高級別涉及正處級，確實罕見。

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原副主任陸群認為，長沙市紀委的做法很有意義。在他看來，雖然多年來一直在講“為敢于擔當的干部擔當”，但真正落到實處很難。長沙市紀委為干部公開通報正名的做法，本身就是擔當和負責的表現。

“有人利用反腐敗的名義對干部誣告陷害，紀委為沒有問題的干部正名，很有現實針對性。”陸群認為，“如果不公開正名，那些人會一直告下去；一旦公開了，他們就會發現沒戲了。”

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也肯定了長沙市紀委的做法：“這個舉措是有力度的。一般組織為干部澄清，就是到被舉報人所在單位通報一下，讓他的身邊人和上級領導知道他沒有問題。”

“長沙市紀委的這種做法，也讓其承擔了一定風險。”莊德水認為，因為被正名干部一旦被公開通報就難有退路，以后如果查出問題，紀委就可能陷于被動。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長沙市紀委的此次通報，主要是為受到不實舉報的干部澄清，而較少涉及對不實舉報人的處理，而且連名字也沒有點。陸群認為，這反映出長沙市紀委做出這個大膽決定時謹慎的一面：“萬一搞錯了，就會犯另外一個錯誤，挫傷舉報人的積極性。”

在長沙市紀委通報的7起典型案例中，至少有兩起屬于“網絡舉報”——舉報人不是或不只是向紀檢監察機關舉報，而是訴諸網絡媒體。譚舟所面臨的舉報就是這種情況，舉報人將針對他的舉報信發布到某知名論壇上，上級紀委發現后轉到了下級紀檢部門，譚舟由此被調查。

另一個案例與譚舟的情況類似——被舉報人劉科是瀏陽市（隸屬長沙）永和鎮人大主席，從2017年開始，網上便出現針對他的舉報帖。

“網上舉報對我本人和家庭都造成很大影響。”劉科在電話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而即使被通報“正名”之后，湖南省一家知名網站上針對劉科的舉報帖仍然存在。

“一個普通公民還可以起訴，但公務員會被要求‘經得住批評，往往百口莫辯。”陸群的看法是，當前一些人已經很嫻熟地利用網絡平臺對干部進行舉報，都是指名道姓，有真也有假。而干部遭到不實舉報之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人無完人，一個干部如果100件事中有99件干好了，一件沒干好，組織就應該為這樣的干部擔當。不能因為有人抓住點兒小問題到網上一搞，上級就馬上追責。”陸群認為，對遭到網絡公開舉報的干部來說，公開澄清更有正名意義，“（如果僅僅內部澄清），了解我的領導調走了，而網上的東西還在，當我面臨提拔時，又有人拿這個說事，就很惡心、很麻煩”。

網上發帖成為舉報利器，莊德水認為，這一現象的出現與政治生態有關，“紀委也重視輿情，有輿情就要應對”。他認為，由于網絡不實舉報的存在，使紀委為干部公開通報正名的做法更有必要。

對于長沙市紀委公開通報的做法，陸群認為，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建立干部容錯糾錯機制的一種新探索。“對一個干部要看主流，即使存在問題，處理也要與問題的性質、大小相匹配，否則，誰還干事？”

“沒有料到長沙市紀委會做這樣一個通報。”劉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長沙出這個通報時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對于組織為我正名，我真的心存感激。”劉科說。

（轉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