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醫院里照顧我的母親,一年半前她被診斷出患了癌癥晚期,醫生說她已經時日無多了,最近這幾個月里,她一直住在醫院里,我幾乎每天都守在她的床前,對她的照顧可謂盡心盡力。其實我是一個棄嬰,幾個月大的時候被人拋棄在她下夜班必經的一條巷子里。母親在是否要把我抱回家的這個念頭里,她和自己交戰了足有一個小時之久,最后,她還是把我抱回了家。
抱養我之前,她已經有個女兒,叫蘭心,比我大半歲。母親把我抱回家之后,頻繁流露出悔意,我想這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一種感情,因為畢竟沒有血緣關系,卻要忍受我年幼無知時的哭鬧、生病、衣食住行的花費,好在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沒過幾年,我就完全習慣了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可有可無,這種轉變是圓滑的也是早熟的,可以避免自己吃苦,為自己帶來一些實際的好處。
也許沒有我,蘭心就不會變成后來的樣子。我克己、忍耐、謙卑,什么事情都替蘭心做,什么過都替蘭心擔著,這讓她最后變成了一個驕橫跋扈的女孩,她和母親的關系越來越壞,在她18歲那年,她離家出走了。母親因此大傷元氣,卻也意識到了我存在的重要性。云城旅游大開發時,母親讓我把家里的那間院子改成了富有特色的民宿旅館,生意一直很好??梢哉f,蘭心的出走讓我和母親之間變得沒有隔閡,就像一對真正的母女。
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母親剛剛喝完我親自煮的雞米粥。當對方提到蘭心的名字時,我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母親敏感地問我:“誰的電話?”我不動聲色地說:“沒事,旅館的小妹找我有點事情,您先睡一會兒吧?!?/p>
我從病房里走了出去,走到住院部的中心花園里,我對著電話里說:“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
對方是一個警察,G城的警察,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蘭心離家出走8年,沒有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個電話回家,甚至沒有回來看過一眼,蒸發8年之后突然傳來消息,一定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我說:“她究竟犯了什么事?嚴重嗎?”“她死了。”那個警察顯然比較年輕,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里流露出豐沛的感情,像惋惜。
我當然不能讓我母親知道這件事情,我不想蘭心的死奪走她人生最后的一點靜好歲月。我對她謊說要去南方的G市辦點事情。母親不明就里,眼神里流露出孩子一樣依戀的神氣。她說:“菊心,你照顧好自己,早去早回?!?/p>
我坐飛機去了G市。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它繁華得超乎了我的想象,到處都是高架路,到處都是豪華汽車,和云城比起來,這里就像一個充滿誘惑的伊甸園,我坐在出租車里出神地想,這個城市倒是蠻適合蘭心這種輕浮而又虛榮的女人。
是的,到現在為止,我對蘭心仍有一些余恨,我時常想起她曾經把毛毛蟲塞進我的衣服里,向母親誣告我偷了她的零花錢這樣的往事。長大之后,輕浮和虛榮成了她最大的特征。
打電話的那個年輕警察接待了我。他坐在桌子上,旁邊有一個記錄員。那個年輕的警察問我說:“你們有8年沒有見面了?她當初為了什么離家出走?”
8年前,蘭心和一個做服裝生意的有婦之夫好上了。后來她懷了孕,跑去那個男人的家里鬧,讓那個男人的老婆和他離婚,卻被那個男人從家里趕了出來。后來她自己跑去流掉了孩子,再后來就開始跟不計其數的男人鬼混。有一天母親跟她大吵了一架,說讓她去死,讓她滾得越遠越好,后來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年輕的警察望著我說:“你似乎不太喜歡你這個姐姐?!?/p>
“是。”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你說你母親得了癌癥?”
我黯然地點了點頭:“癌癥晚期,醫生說沒有多久的時間了。”
“那真是太不幸了?!蹦贻p警察聳了聳肩膀,“我想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對死者家屬的詢問?!?/p>
蘭心的尸體躺在太平間的凍柜里,那種抽屜式的凍柜占了一整堵墻。那個警察掀開了她身上的白蓋單,她的臉便露了出來,她的樣子和8年前沒有太大的改變,當然即使有改變現在也很難顯現出來了,她已經死了,死人是沉默的,再不會囂張、跋扈、惡毒、任性。法醫已經解剖過尸體,胃里有大量劇毒的氰化物,死亡原因是中毒。
蘭心死前在一家夜總會上班,從家鄉出來之后,她破罐破摔,輾轉來到南方之后一直靠色相謀生。一年半前,她在夜總會里認識了趙達,趙達是工業研究所的一名工程師,40歲,老婆在大學里當老師,有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兒子,家庭應該說是幸福和睦的。這個趙達認識蘭心之前并非風月場上的???,所以他很快就被蘭心身上那種歡場女人慣有的溫柔嬌媚吸引住了,他經常約蘭心出去吃飯,送她小禮物,對她噓寒問暖,很快,他就成了蘭心眾多的情人之一。
趙達基本上每個星期都會和蘭心去一間名叫景程的酒店開房。一個星期前,趙達下了班,像平常一樣打電話約蘭心出來,兩個人一起去了景程酒店,因為不打算過夜,所以要了一間鐘點房。
趙達說親熱完之后他像平常一樣去了洗手間抽煙,當他剛剛點燃煙卻聽見蘭心在外面房間發出一聲慘厲的叫聲,他出來看見蘭心正倒在床前的地毯上,身體抽搐著,瞳孔已經開始散開,一瓶開過蓋的橙汁倒在床前的地毯上。趙達隨即便沖出房間,叫來了酒店的服務人員,并呼叫救護車和報警,但救護車未到,蘭心便已經死了。
警察對果汁進行了鑒定,果汁內含有和蘭心體內一致的劇毒物氰化物。于是趙達成了最大嫌疑人,如果是故意投毒,趙達不乏動機,一個是嫖客,一個是小姐,風月場上嫖客和小姐發生糾紛是最常見的故事,不管是感情還是金錢,最后總是不乏你死我亡的結局。
趙達是那種典型的知識分子,看上去較誠實,他雖然有投毒的動機,但并沒有證據證明那個果汁瓶子里的毒是他投的。
警察認為更重要的是,如果真要投毒殺死蘭心,趙達不必把她帶到他們經常幽會的酒店里來,這樣太招人耳目了,要知道這間三星級的酒店里許多地方都裝有攝像頭,而趙達有家室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這種人最注重個人形象,按照正常的邏輯,他不可能這樣招搖地在酒店房間里謀殺自己的情人。 但如果不是趙達,又會是誰呢?
警察盤查了負責那間房衛生的酒店服務員,根據這個服務員的回憶,那間房下午被開過兩次,前一個客人是下午兩點左右來開的房,到下午五點左右退房,退房之后她收到通知去房間里搞衛生,房間里并不太臟,酒水吧里小冰箱里的飲料和小食都沒有被動過,那些飲料和小食是前一班服務員收拾完房間之后補充進去的,飲料都是從倉庫里統一領出來的。
那瓶裝有毒藥的果汁瓶子上的出廠時間與房間里的果汁顯示是同一批次,應該不可能是從外面帶進來的,難道是果汁本身有問題?
警察將其他果汁都拿去做了化驗,結果證明都沒有問題。
這時候收拾房間的服務員突然提供了一個信息,她說前一個房客走后,她曾經打開過冰箱門,發現本來應該列放在冰箱門上的橙汁被挪動了位置,她把那瓶橙汁重新又放回了冰箱門上,但這期間她忽略了檢查飲料蓋是否被打開過。

警察決定調查趙達和蘭心入住之前的那間房的房客。很快查到入住登記表,那個房客用來登記的身份證的名字叫江清流,但警察發現這是一張假身份證,調出酒店的監控錄像,發現這個用江清流名字登記的男人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從登記到入住,他全程都戴著一只壓得很低的棒球帽,他從房間里出來時,攝像頭拍到他步履不穩,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甚至一度在酒店的走廊里流連,但所有的錄像資料都看不清他的正面相貌。
警察認定錄像中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有最大嫌疑。警察將這個男人的圖像資料截取出來,正準備全城通緝時,這個男人卻自動跑到警察局自首來了。
這個男人姓江,真名叫江源,他不是G城人,而是離G城一個小時路程的H市人,他曾經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家資千萬,擁有名車豪宅,但隨著一次投資失敗,這一切都成了泡影,他欠了一屁股債,公司倒閉了,老婆亦和他離婚,他還要命地染上了毒癮。最近他感覺到生命對他而言已經變得完全沒有意義,他想到了自殺。
他弄到了一點氰化物,雖然只有一點,但足以致命,然后還弄了一些嗎啡,他知道人服食氰化物中毒的癥狀,很慘,雖然死得很快,但那幾分鐘里痛苦萬狀,他想服了嗎啡之后再吞毒,在嗎啡帶來的幻覺中死去也許會輕松一些。
他不想死在H城,不想變成H城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他想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死去。所以他準備了假的身份證來到了G市,入住了景程酒店,在房間里,他首先寫好了遺書,然后將氰化物摻進了冰箱里的一瓶橙汁里,接著服用了嗎啡,嗎啡帶來了強烈的幻覺。他產生了諸多的幻覺,還看見女兒走過來拖他的手,讓他帶她去公園里玩。他突然覺得人生并非完全沒有希望,他說他突然不想死了,于是意識模糊地下了樓,去柜臺結了賬。
當他清醒并想起還有一瓶劇毒果汁放在酒店房間里時,曾經打來電話向酒店詢問,但那時候蘭心已經死了,他曾經想過就此逃避,反正登記用的假身份證,但想到酒店走廊里安裝的攝像頭,知道自己終究逃不過,于是跑來自首。
后來酒店里的服務員作證,當時她收拾房間時確實在房間里拾到過一張“遺書”,當時她認為是客人的惡作劇,扔進了垃圾桶。
至此,蘭心的死似乎終于可以得出結論,意外死亡。
我帶著蘭心的骨灰回到云城。一個月后,母親彌留之際竭盡全力地對我說:“房子……蘭心……”
兩個月后,我們那個被改建成民宿旅館的院子因云城的商業街改造項目被征用,政府與開發商的補貼加賠償,院子的身價漲至幾百萬,母親去世了,蘭心也死了,那間院子的所有人變成了我。突然有了幾百萬,我卻感覺特別寂寞。
警察曾經試圖調查江源與趙達的社會關系,希望找到他們共同交集的地方,但調查結果證明他們兩人毫無關系。警察后來亦調查了我和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我的社會關系太簡單了,這些年我對養母的好,令我的鄰居朋友們都愿意主觀地為我作證,證明我不可能跟這兩個殺人嫌疑犯發生關系。這些年我也確實一直呆在云城照顧養母,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養母半步,更別說離開云城了。也許警察們認為再追查我也沒有什么意義,所以很快鳴金收兵。
這是整個計劃里最險的一環。如果繼續追查,警察就會發現我在云城開了一間民宿旅館,而那個叫江源的男人一年半前曾經來過一次云城,他當時入住的正是我開的民宿旅館。
那時,政府正在開發附近周邊地塊,我敏感地意識到,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們住的這條舊街便會被納進新城區開發的版圖。而就在這時,養母突然被查出患有癌癥,那段時間她非常消沉,脾氣也變得非常壞,后來她讓我特意去請了一個律師,說是要為自己寫遺囑,在遺囑里,她把這個院子留給了8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的蘭心,也就是說,我只是這個院子的托管人,而蘭心才是真正的主人,當她回來的時候,我這個養女必須把這個院子交還給她。
這個遺囑讓我心冷,這么些年來的前塵往事一股腦地匯到了我的胸口,我決定除掉蘭心,這樣她就永遠沒有機會回來繼承這套房子了,其實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們這個院子一年半后會價值幾百萬,我想我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我讓偵探公司幫我找到了蘭心在G城的下落,幾個月后終于找到了她的消息,那時候她正跟趙達打得火熱。她和趙達的關系并沒有趙達說的那樣干凈漂亮,她后來用趙達和她上床的事情敲詐他,她說如果不滿足她,趙達的事業家庭還有前程便會從此破滅。
我在電話里向趙達說出了我的計劃,那時候的趙達正深受蘭心的敲詐之苦,所以他幾乎沒怎么考慮便決定加入我的計劃。而江源計劃自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一年半前他去云城旅游時便計劃在旅館里服用氰化物自殺,但被我識破,也正是他的自殺為我帶來了謀殺蘭心的靈感。
我發現他雖然想死,但很牽掛他的女兒,于是我對他亮出了我的底牌,我說你不如在死前幫我一個忙,如果他愿意,我可以幫忙照顧他的女兒,直到她大學畢業,江源于是答應了我的條件。
于是這兩個毫無交集的男人合演了一場精彩的好戲,令蘭心符合邏輯地意外死亡。趙達及時地回歸家庭,修補裂痕,她的太太和兒子決定原諒他,而江源則被送去戒毒所強制戒毒。一年以后,江源從戒毒所出來找我。
他說他不想自殺了,要重新做回自己,他需要一筆數目不少的錢,我給了他那筆錢,沒過兩個月,他又來找我要錢,于是我又給了他一筆錢。我發現這個男人并沒有所謂的重新開始,不過他倒是重新開始了吸毒,我意識到他將成為一個無底洞,而我,將是那個負責填他欲壑的人。
也許,我可以再多殺一個壞人。送走江源,我冷笑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