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我與謝冕先生初次見面,是在1980 年秋天《詩刊》社在北京東郊定福莊召開的全國新詩理論座談會上。當時正是撥亂反正前后乍暖還寒的季節,朦朧詩的幼芽剛剛冒出地面,一方面是抱有傳統詩歌觀念的人面對新的藝術感到“氣悶”而對朦朧詩人大加鞭撻;另一方面則是較為新潮的學者對青年人的探索予以熱情的肯定。謝冕已在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報》發表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對青年人的探索表示支持;我也在同年8月3日的《北京日報》發表了《要允許不好懂的詩存在》,為朦朧詩呼吁存在的權利。對朦朧詩人肯定與支持的共同態度,使我們感到心靈的貼近。在研討會冷靜而熱烈的論戰中,謝冕、孫紹振是主將,我和鐘文是急先鋒,我們成了一個戰壕中的戰友。飯后休息時邊散步邊聊天,使我對謝冕的生活道路和精神世界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此后三十年,為促進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我追隨謝冕先生,和他一起穿過了詩壇的風風雨雨。在這一過程中,我一直視謝冕為精神上的導師,人格上的榜樣,學術上的引路人。我深深地感到,談論中國當代詩歌,就不能不談謝冕,他的存在對中國當代詩壇有著特殊的意義。
第一,謝冕以一位評論家的高瞻遠矚,在“朦朧詩”這一新生事物剛剛出現在地平線,在中國的年輕藝術探索者最需要扶持的時候,他發表了《在新的崛起面前》這樣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當代詩歌史上的經典文獻。它的理論價值在于:一是體現了對“人的解放”的呼喚。謝冕把“朦朧詩”直接與“五四”新詩運動銜接起來,把“朦朧詩”的崛起,看成是對“五四”詩歌傳統的一種回歸。他以一種神往的語氣描述“五四”時期的詩人:“我們的前輩詩人,他們生活在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開放的藝術空氣中,前進和創新就是一切。他們要在詩的領域中扔去‘舊的皮囊而創造‘新鮮的太陽。”①在謝冕看來,“朦朧詩”與“五四”時期的新詩都體現了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體現了對一種僵化的傳統詩歌模式的反叛與破壞,體現了一種創新的精神。二是對創作自由的呼喚。謝冕是在戰爭年代形成、并在解放后進一步完善的大一統的政治化詩學中成長起來的,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對這種政治化詩學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識。在這篇充滿激情的檄文中,他對長期以來統治詩壇的一種“左”的思潮予以聲討,尖銳地指出“我們的新詩,六十年來不是走著越來越寬廣的道路,而是走著越來越狹窄的道路”。他反對藝術禁錮,呼喚一種多元共生的藝術生態。三是對藝術革新者的真誠的、全力的支持,他以巨大的勇氣,肩起了沉重的閘門,為年輕的藝術探索者爭來了較為寬闊的生存空間。與此同時,謝冕本人卻承擔了強大的思想和政治壓力。《在新的崛起面前》以及此后謝冕的一系列支持年輕人探索的文章,體現的不僅是作者的藝術才華,更是遠見卓識的眼光和勇于承擔的人格。
第二,對百年中國文學和百年中國新詩的研究。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謝冕通過主持“批評家周末”,引領一部分青年學者進行百年中國文學的研究。他首次提出“百年中國文學”的概念,他說:“百年中國文學這樣一個題目給了我們宏闊的視野。它引導我們站在本世紀的蒼茫暮色之中,回望上一個世紀末中國天空濃重的煙云,反思中國社會百年的危機與動蕩給予文學深刻的影響。它使我們經受著百年輝煌的震撼,以及它的整個苦難歷程的悲壯。”②在這一思想指導下,他先后主編《中國文學百年夢想》《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等系列叢書,為百年中國文學的研究做出了堅實的實績。與此同時,他把新詩放在“百年中國文學”的框架下進行研究,他所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他所推出的《新世紀的太陽》等專著,以“五四運動”為主要的時間結點,上溯1895年前后,下達20世紀末,從而在整體上展示了中國文學現代化的走向。由于有這樣一個宏觀的視野,謝冕描述新詩發展歷程中的種種現象,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具有一種歷史的眼光,既看到某些詩歌現象出現的偶然性,同時又看到這種現象出現的必然性。他指出:“新詩在實現自身的現代化目標時,一方面要不斷抗擊來自復古勢力的騷擾,即假借農民或民族意識的名義對于改造更新自身的阻撓;另一方面,則要不斷宣揚向著世界新進文藝潮流認同的現代思維和現代藝術實踐。”③這樣的分析是客觀而深刻的,對于百年新詩的研究具有啟發與開創的意義。
第三,對新詩評論語體建設的貢獻。謝冕打破了長期充斥于詩歌評論界的大批判語言和八股文風,他的評論文章,力戒官話、套話、大話、空話,凸顯評論家的主體意識。謝冕認為,詩代表一個民族的智慧,它是文學的寶塔尖。詩評是一種對于“文學的文學”的評論,“正如詩歌創作是主體性很強的創造活動一樣,詩歌評論也是一種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的文藝批評活動。‘詩無達詁,一方面說明詩歌藝術的多義性與朦朧性,一方面說明對詩的理解不存在絕對的模式。詩評對詩評家‘自我加入的再創造的期待,遠較它種藝術為甚。”④正是出于對詩歌評論語體的深刻理解,謝冕的文章在詩歌評論界獨樹一幟。他以詩人的激情書寫詩歌評論,筆鋒常帶感情,他的評論是詩化的評論,不僅以強大的邏輯力量說服讀者,更以富有詩意的語言感染讀者。請讀這段評論文字:“那時候,月亮落下去了,東邊露出了熹微的曙明。盡管層云依然深深地鎮住天穹,但周遭的一切畢竟在光明即將降臨的拂曉時分呈現了勃發的生氣。這是黑夜與黎明際會的莊嚴時刻。這方生未死的特殊歷史,造就了一批敏感于生活的詩人,他們把握了這特有的時代氛圍。他們使自己的最初一批詩篇,成為富有現實感的早春意識的傳送者。”這是謝冕評劉祖慈詩歌的專論《早秋的年輪》的開頭,用充滿深情的詩一般的語言,概括了一個歷史時代,以及這一時代所造就的詩人。
第四,為詩歌評論界和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培養了一批人才。他不僅通過在北京大學設席傳道,循循善誘,言傳身教,培養了一大批當代文學研究方向的碩士生和博士生,而且通過創辦《詩探索》等,團結和培養了一批詩歌評論的作者。我是《詩探索》早期的作者,1984至1985年為《詩探索》的責任編輯,1994年《詩探索》復刊以后為主編之一。在與謝冕共事的過程中,深深感到他作為《詩探索》的靈魂人物,為辦好刊物的一片苦心。在辦刊的指導思想上,他強調“高舉藝術探索的旗幟,站在引領詩歌變革潮流的前沿”⑤。在具體的編輯工作中,他主張開放與寬容。2010年在紀念《詩探索》創刊三十周年的座談會上,謝冕說:“《詩探索》的立場是堅定的,它選擇了前進和自由,《詩探索》不想充當某一詩歌流派的代言人,也不謀求成為某一種風格的鼓吹者。它矢志不渝地為詩歌思想藝術的前進和變革而貢獻熱情和智慧,它始終不渝地與探索者站在一起。”⑥這是對《詩探索》所走過的道路的回溯,也是對《詩探索》所堅持立場的宣告。謝冕是襟懷磊落、寬容大度的,作為主編,他歡迎向自己開炮,在《詩探索》創刊號上,他發表了丁慨然、單占生兩篇“與謝冕同志商榷”的文章。正是由于謝冕堅持學術自由,堅持以多元求共存,以競爭求發展,《詩探索》周圍才團結了一批不同年齡層次的詩歌評論家,為新時期的詩歌理論批評造就了一支朝氣蓬勃的隊伍。
第五,為詩歌評論界樹立了一種人格的典范。謝冕是一位追求真理的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他是一位尋夢者。他為《中國新詩總系(1949-1959)》所寫的導言,題目便是《為了一個夢想》,在2010年兩岸四地第三屆詩學論壇上他也說過:“詩歌是做夢的事業,我們的工作是做夢。”而主持《百年中國文學總系》《中國新詩總系》等重大項目、創辦《詩探索》、建立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等,就是謝冕的一個又一個的夢想。這其間我有幸和他一起參加了某些工作,和他一起尋夢、圓夢,對他的精神品格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這些年來,他始終堅持“知識分子”和“民間”的立場,以王國維為陳寅恪書寫碑文中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為自己的座右銘。在對“三個崛起”的批判中,他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孤獨地漫步在圓明園,面對廢墟,與歷史對話。后來,當他看到他所鼓動的新詩潮出現了遠離他的詩歌理想的東西的時候,他也照樣直言不諱,發出了批評的聲音。謝冕又是一位具有傳統儒家風范與現代民主意識的知識分子,他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言必信,行必果。謝冕的論敵可謂多矣,但他對論敵的態度是堅持自己的主張的同時,也尊重對手的人格。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聽他在背后議論過什么人。謝冕葆有一顆童心,率真、自然,熱愛生活,善于發現生活中的美和詩意。到老年,更是擺了世俗的功利的束縛,越來越像個“老頑童”,到哪里,都給大家帶來歡樂。我眼中的謝冕,永遠是一位人生的長跑者。我1980年第一次見到謝冕時,就注意到他床位下的運動鞋,原來他出來開會,還是不忘每天跑步的。2008年4月《中國新詩總系》在杭州西湖開定稿會,會議結束的那天,謝冕也圓了他圍西湖跑一圈的夢。當天午后,他從我們所住的柳浪聞鶯出發,沿著西湖往北經斷橋到白堤,再到蘇堤,最后從雷峰塔往東,返回柳浪聞鶯。這時的謝冕已是七十六歲的高齡,他圍著西湖奔跑的形象是感人至深的,也是非常有象征意義的。幾十年來,謝冕在文學研究的道路上不也是一直這樣奔跑著,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嗎?
【注釋】
①謝冕:《在新的崛起面前》,載《光明日報》1980年5月7日。
②謝冕:《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序》,載《百年中國文學總系》,1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③謝冕:《新世紀的太陽》,102頁,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④謝冕:《評詩與詩評》,載《文藝報》1986年8月9日。
⑤謝冕:《〈詩探索〉改版弁言》,載《詩探索·理論卷》2005年第1輯。
⑥謝冕:《為夢想和激情的時代作證》,載《詩探索·理論卷》2011年第2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