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去往自己40歲的清晨

1

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場自殺。

跳樓。

我路過的時候，人已經被120搬走，警察在調查取證，周圍全是竊竊私語的居民。

40多歲的中年男人，孩子叛逆期，老婆更年期，父母開始頻繁生病，自己的身體和精力明顯變差，一大家子要養。

失業大半年不敢告訴家人，每天早上裝上班。

雖然這些都不是自殺的理由，但實在是壓力太大了。

我想起大三修變態心理學，教授講，現在就連社會福利相對完善的美國，自殺率第一名的年齡段，也從十幾年前的65歲以上，變成了45-65之間的族群，他們所面臨的生活壓力已經成為社會問題。

親眼看到，才真正觸目驚心。

我的圖書編輯家明也是一個40歲的人。我去圖書公司溝通新書進度，在辦公室門外迎面撞上他。面色枯槁疲憊，佝僂，穿得很舊，四五十歲模樣。我與家明擦身而過，呲溜進CEO辦公室。CEO西舟姐35歲，辭職創業，和我很親。

我知道她正著急組團隊，隨口問：來面試總監的？

她：文學編輯。

我“咦？”了一下，我以為文學編輯是大學剛畢業的人的職業。

她：你以為的沒錯，所以我現在心情挺沉重，看著一個年紀比我還大的人低聲下氣面試入門級工作，一副快被生活壓垮了的面相。但是聊了一下，他真的不行，履歷、能力和想法都跟不上。

我聊完書稿出門，男人還沒走，蹲坐在辦公樓外抽煙。他跟我說話：我看他們對你怪好，你是作者吧？我年輕時候也是個文學青年，可惜沒抓緊寫點東西……

他大概很想傾訴，越說越多：他年輕那幾年缺乏規劃，上班混日子，下班只顧玩，沒學到什么硬本領，沒想到時間這么快。如今活得只剩責任，一屋子人巴望他巴望不上，天天著急，其實他最著急。

我想起張愛玲的話：中年的男人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他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心里難受。

2

我對西舟姐說，你不是缺人缺得吐血嗎，就家明吧家明！

我還搬出心理學背景忽悠：我以學費擔保，他現在瀕臨崩潰，你以為你只提供了一份工作，其實你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且我的書不是要出了嘛，剛好安排給他，我肯定積極配合工作絕不拖稿！

西舟姐白我一眼：你以后千萬別當老板。

我的書進入制作程序，聯絡我的文學編輯是家明。我倍感親切，認真合作。

很快我有點崩潰。

審過的稿子細節不合出版規范，連我媽都能看出來，他沒有；西舟姐隨手翻一翻，又糾出好幾個錯別字；更要命的是，書稿里所有的英文都被他一句一句改成了Chinglish，百度翻譯的那種，簡直是在幫倒忙。

安排他負責別的事，溝通媒體，他說不清楚需求；盯校園活動，整個團隊健步如飛，家明一個人慢吞吞地，看著像在動腦經，張口問的全是：“我能不能早點走，家里有事……”

工作沒做完、有突發狀況，下了班從來聯系不上，都是很遲地解釋：家里老人有事，在陪孩子……

顧家是好事，他又是個長輩，我說不出“盡量工作時間把工作完成呀，不然團隊的工作會卡住”的話，只好默默當背鍋俠。

我這才意識到，從前在工作中接觸的40多歲們，也會留很多時間給自己和家人，但他們要么有手下負擔具體執行，要么業務極其嫻熟，不需要多余的時間。

我也第一次親眼看到，原來人的工作能力和社會能力，真的不會和年齡一起增長，早年沒鍛煉過，40歲當真能依然什么都不會。

干著二十多歲的活，知道的不如他們多，還體力跟不上。不敢想象經濟狀況。叫人看著心疼，想幫忙，卻實在找不出他擅長的東西。

3

我又想起金Tina，那真是個狠角色。三十出頭，在普華永道做經理。

我們組交工，61頁的審計報告，她圉出錯誤23處：這份闡述主標題和副標題間多空了一行，那張表格的數字沒對齊。

我們抓起表格左看右看：齊的呀！

我們打開電子版，放大好幾倍，驚了，確實有一丁丁點沒對齊，有違“四大”倡揚的專業精神。

于是那個周五，下班時間、加班時間依次過去，全組人馬誰也不走。專業部門確認了沒問題，我們依然不放心地，又重新檢查了個六七遍。

我不提倡加班，但也忍不住默默佩服。因為如今我看到她32歲的樣子。

我請教的財務問題她隨口答，清晰明了；我做不出的效果，她看一眼就會；面對客戶，我不知所措地博弈，她點撥一下，我馬上就能處理。

我跟著她一個月，簡直勝讀一年書。

4

19歲，我在一所社區學院里，偶然修一門心理學導論。

好些人不聽講，教授是個高個子的黑人大叔，停了講座，突然提問：“我今年40歲，是不是比你們大很多？”

我們紛紛點頭。

“可是我覺得，我和你們之間的年齡差，特別快，特別短，我現在閉上眼睛，我19歲在橄欖球場上跟大塊頭們干架的日子就在眼前飄，跟還是昨天一樣。”

我們配合出演，哄堂大笑。

教授換了個坐姿：

你也會有這一天的：睜開眼睛，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清晨，而你40歲了。你會忍不住問自己，這么些年我做了什么？如果你連個說得出口的答案都沒有，那個瞬間，會是你人生最痛苦的瞬間。

活到75歲，一生也不過900個月，27375天，而大學四年加起來，不過是其中短短的1460天。這奠定你日后人生基調的1460夭，一覺醒來少一天。

你知道嗎？在你滿不在乎的時候，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許多人正在冥思苦想，怎么讓那一天更有意義。在你們共同的40歲那天，你面目全非，而你只能哭著回想，你曾經也有機會的。

你的18歲，19歲，寶貴的大學時光，正是答題的黃金年齡。你現在手里拿著筆，一筆一劃寫出來，都是自己人生的答案。怎么會不想好好寫呢？

你就只寫這么一次。

全班鴉雀無聲。

5

我總會有40歲的那天的。

它左右我的許多決定。

現在我25歲，我已經進步很多了，但每天還是有很多個時候，一葛優癱就不想動。我管不住自己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去我40歲那天的清晨。

睜開眼睛，真好。

我25歲，命運的畫筆還在自己手中。

我寫答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