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南京保衛戰”里的“廣東雄鷹”

胡卓然

七七事變后，全民族抗戰揭開帷幕。在南京保衛戰開始前，從1937年8月15日起，為抗擊侵華日軍航空兵對首都南京進行的無差別轟炸，中國空軍持續進行了有“空中南京保衛戰”之譽的一系列南京大空戰。

當時，一批來自廣東的空軍飛行員以對祖國的忠誠和熱血投入作戰，他們像展翅翱翔的雄鷹一樣，多次駕駛戰機搏擊長空。本文依據敵我雙方稀見史料，首次還原80多年前廣東空軍健兒保衛南京天空的主要事跡。

勝利的八月

民國初期孫中山曾提出“飛機將是未來戰爭決勝之武器”，“飛行機為近世軍用最大利器”。在廣東從事革命期間，他成立了廣東軍政府航空局，籌辦廣東航空學校。受到孫中山的鼓舞，廣東省內愛國青年對學習飛行富有熱忱，為十余年后抗日期間的中國空軍補充了一大批優秀飛行員。

1937年8月中旬南京空戰打響前，駐守南京以及周邊拱衛首都的有蔣其炎、黃泮揚等多名廣東籍飛行員。其中一部分畢業于杭州中央航空學校，另一部分畢業于廣東航空學校，是土生土長的廣東飛行員。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駐守在南京附近的戰機除了著名的美國造霍克戰斗機，還有部分是來自原廣東地方空軍的美造波音281戰斗機，它們一度由廣東籍飛行員駕駛。

1937年8月14日，中國空軍在杭州上空抗擊日軍空襲，給日本海軍航空兵以重創（1939年11月國民政府為此把8月14日定為空軍節）。此次戰斗是全面抗戰開始后中國空軍和日軍航空兵首次直接交鋒。“八一四”空戰的捷報有力激勵了中國空軍。不甘失敗的日本侵略者又于次日對南京發動大規模空襲。這是日寇全面侵華后第一次空襲南京。

1937年8月15日，駐扎在濟州島的日本海軍航空兵木更津航空隊投入全部飛機空襲南京。當天上午，木更津航空隊出動20架96式陸上攻擊機（各掛載兩枚250公斤陸用彈）從日本大村基地起飛，越過東海，向南京逼近。

下午1時30分左右，南京防空司令部接到警報，南京城內立即進行了防空準備工作。防空警報隨即響起，這是全面抗戰后南京首次在實戰里鳴放了防空警報。

當時，中國空軍前敵總指揮周至柔當即下令駐南京、句容的空軍各部升空迎敵。在南京第一次遭受空襲時，首批奔赴抗擊侵略一線的空軍勇士里就有廣東籍飛行員的英勇身影。

中國空軍第3大隊第17隊隊長、廣東籍飛行員黃泮揚接到軍令后，立即率5架波音281戰斗機從南京以東的句容機場起飛，阻擊敵機進入南京空域。黃泮揚1913年生于廣東恩平，7歲隨父親移民美國西雅圖。在美讀書期間，黃泮揚立志學習“萬人敵”的飛行技術以報效國家。九一八事變后不久，他于1931年12月考入位于波特蘭的華僑航空學校，次年8月學成歸國，投身空軍。

飛抵南京上空后，黃泮揚發現日軍飛機組成菱形編隊，正在轟炸南京大校場機場。在他帶領下，麾下一名廣東籍飛行員立即投入戰斗：第17隊分隊長、祖籍廣東臺山的華僑飛行員黃新瑞駕駛編號為1073的座機一馬當先，俯沖至敵機編隊左后方，待占領攻擊位置后，立即開火猛擊。一架敵機被他擊中后起火，墜毀于大校場機場以東。不過在和敵機交戰中，黃新瑞座機的螺旋槳和油箱也被擊中，出現了發動機停車及汽油噴灑情況，幸未發生火災。他駕機最終安全降落在大校場機場。黃新瑞年少時也在美國學習飛行，學成后回國從軍。初次抗日空戰，他一舉擊落敵機，也保住了珍貴的飛機。

黃泮揚、黃新瑞等在截擊敵機的同時，另一部分廣東飛行員也在南京上空等待敵機到來。

敵機群飛入南京后，中國空軍第8隊分隊長劉熾徽（祖籍廣東中山）帶領隊員岑澤鎏（廣東恩平人）沖向敵機群，合力追擊一架敵機。他們分頭從后下方兩側攻擊敵機，最后共同將敵機擊落在南京南郊溧水以西地區。

而在南京上空巡邏的第8隊飛行員黃居谷（廣東揭陽人，廣東航空學校第6期航空甲班畢業）和戰友一起加大油門，對逃散的敵機進行追擊，最終在南京以東的句容天王寺附近共同擊落一架日機。

空戰里，另有空軍第28隊隊長、廣東籍飛行員陳其光（廣東番禺人，廣東航空學校第3期航空乙班畢業）率部在南京至句容的空域巡邏。他和戰友一起圍攻來襲日機，也成功擊傷一架日機。

對照日方內部檔案承認的記錄，8月15日的戰斗中，日本海軍航空兵木更津航空隊20架飛機里共有16架飛機被擊落或擊傷，有多達30名機組人員被擊斃。

可見，在8月15日南京上空的交鋒里，侵華日軍遭受了比“八一四”更大的損失。8月15日的南京空戰也是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后南京地區中日軍隊的首次戰斗。80多年后的今天，追溯1937年抗戰里保衛南京的歷史，應當從這一天開始回顧。在這次激烈的空戰里，廣東籍飛行員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和其他飛行員并肩作戰，使侵華日軍航空兵受到迎頭痛擊。

此后幾天里，日軍的空襲圖謀被多次挫敗。

縱觀整個8月的南京空戰，廣東飛行員為遏制敵人的空襲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日軍自8月15日起對南京發起空襲行動，至8月下旬暫時結束了第一階段。此后，因淞滬戰場處于膠著狀態，日本海軍將航空兵的飛機集中用于支援其陸戰隊和陸軍的進攻，一度暫停了對南京的空襲。隨后，部分廣東籍飛行員離開南京，趕赴其它地區戰場參加空戰，仍有一部分廣東籍飛行員繼續駐守南京。

血灑“九一九”

9月19日，當時擔任侵華日軍中國方面派遣艦隊司令的長谷川清，公然肆無忌憚地在上海向各國駐滬領事發出通告，宣稱將于9月21日正午后對南京城內及附近的中國軍隊、一切屬于軍事工作及活動之建筑，采取轟炸或其它手段，要求各國駐南京使館人員撤離南京江面。

實際上，在長谷川清發出通告前，侵華日軍已經部署了對南京的大規模空襲。從日軍的作戰檔案文獻看，日本海軍航空兵早在9月14日就組成了“南京空襲部隊”，預先下達了準備作戰的命令。9月15日，日本海軍航空兵對“南京空襲部隊”下達的戰斗要領里，甚至還有這樣公然鼓吹“無差別轟炸”的詞句：“無需追求命中目標，主要著眼于讓敵人的人心恐慌。”在此背景下，9月19日中國空軍對日軍航空兵進行阻擊，其實也是阻止一次空中屠殺。

1937年9月19日是農歷八月十五日中秋節。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里，侵華日軍向南京發動了大規模無差別轟炸，這天進行的中日空戰也是“空中南京保衛戰”里規模最大的一次。

據日方記錄，9月19日晨，日本海軍航空兵17架96式艦載轟炸機（各掛載2枚60公斤陸用彈）、12架96式艦載戰斗機、16架中島95式水上偵察機從上海附近依次起飛。

當時，為了攔截日機進入南京，南京以東的句容上空發生了激烈空戰。中方記錄上午8時40分，時任第17隊副隊長的廣東籍飛行員黃新瑞率5架波音戰斗機由句容升空，組成右梯隊前往南京截擊日機。9時，黃新瑞在句容上空看到8架日軍水上偵察機，于是率部向日機機群發起進攻，展開激戰。戰斗約20分鐘后，黃新瑞左手受傷無法駕駛，遂跳傘并降落在江寧縣鶴齡鄉。廣東籍飛行員劉蘭清在與日機的纏斗中，座機不幸中彈起火而被迫跳傘。日機見此情況，竟仍對準跳傘的劉蘭清射擊，致其腹部連中數彈，不幸犧牲。

劉蘭清1914年11月4日生于廣東興寧，1930年9月考入廣東航空學校第5期學習航空班，是廣東本地培育的飛行員。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后，劉蘭清于8月14日隨部飛赴華東前線參戰。到犧牲前的一個多月里，他升空執行任務多達19次，犧牲時年僅23歲。4年后被追晉為空軍中尉。

劉蘭清殉難后，他的廣東戰友于附近擊落一架敵機為他報了仇。分隊長胡佐龍（廣東開平人，廣東航空學校第5期航空班畢業）結束句容上空戰斗后，駕機前往南京。途中，在紫金山以東上空，又發現了一架日軍水上飛機。胡佐龍立即對敵機開火攻擊，日機中彈后冒出白煙，倉皇逃向鎮江方向。胡佐龍緊追不舍，于句容北方上空繼續攻擊，日機最后中彈墜毀于南京以東的鎮江高資附近。

對照日方記錄，日軍“川內”號巡洋艦的航空分隊長岡島威大尉當天駕駛水上飛機空襲南京時被宣布“失蹤”（其實是日軍掩飾飛行員被擊斃的措辭）。“川內”號巡洋艦被侵華日軍投入上海戰場后，多次從水面炮擊中國陸軍而未受過任何打擊。此次廣東飛行員胡佐龍一舉擊斃了其艦載水上飛機的分隊長，堪稱為中國陸軍進行了一次復仇之戰。

同在8時40分左右，中國空軍第8隊的廣東籍飛行員劉熾徽、黃居谷和戰友分別駕駛菲亞特戰斗機起飛后，于南京青龍山上空遭遇日軍96式艦載戰斗機，雙方發生激烈空戰。當時面對敵強我弱的情況，劉熾徽駕機（座機號803）毫不猶豫沖入敵機群，終因寡不敵眾而被日機擊落，犧牲于南京東郊上空。

劉熾徽祖籍廣東中山，原名劉龍光，生于1911年7月24日。年輕時在美國學習飛行技術后，于1933年回國從軍。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后，劉熾徽曾在8月15日的南京空戰里擊落日機一架，得到航空委員會認可，榮獲一星星序獎章。犧牲時年僅26歲。4年后被追晉為空軍上尉軍銜。

當時不愿留守基地的黃居谷駕駛座機號804的戰機升空迎敵后，也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與戰友互相配合，沖入青龍山上空敵陣，并合力擊落日機一架。但在接下來的戰斗中被日機擊中，黃居谷身中三彈后爬出機艙跳傘，卻不幸因降落傘沒有成功打開而墜地犧牲。

黃居谷1914年12月12日生于廣東揭陽，1932年8月考入廣東航空學校第6期航空甲班學習飛行。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時，黃居谷曾給家鄉寫信表示“誓與敵決一死戰的決心”。在8月15日的南京空戰里，他擊落日機一架，得到航空委員會認可而榮獲一星星序獎章。犧牲時年僅23歲。4年后被追贈為空軍上尉軍銜（犧牲時尚未被正式授予軍銜）。

9月19日上午的大規模空戰里，廣東籍飛行員有3人壯烈犧牲。他們和當天犧牲的其他飛行員同屬南京空戰里的第一批航空烈士，也是全面抗戰時期為了保衛南京犧牲的首批中國軍人成員。

下午，日本海軍第2聯合航空隊再度攻擊南京。日軍出動了12架96式艦載轟炸機（各掛載2枚60公斤陸用彈）、11架戰斗機及11架水上偵察機從上海起飛，企圖又一次突襲南京。

面對強敵來犯，中國空軍駐句容第3大隊隊長、廣東籍飛行員蔣其炎率3架波音戰斗機從句容出發，截擊日軍轟炸機。蔣其炎祖籍廣東新會，1900年11月5日生于美國亞特蘭大，作為愛國華僑，他于1928年初回國考入廣東航空學校第3期航空甲班學習飛行技術，成為廣東培養的空軍重要軍官之一。九一八事變后，他和諸多空軍軍官聯名發出通電，號召“同赴國難，鞏固山河”。全面抗戰后，蔣其炎曾多次指揮部下在南京和句容上空與敵機作戰。

9月19日下午，蔣其炎于南京以東上空遭遇了10多架日軍戰斗機。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蔣其炎被日軍四面包圍，苦戰了大約5分鐘，座機被擊中多處。蔣其炎的右腿及左手腕也被擊傷，被迫放棄飛機跳傘。他拖著降落傘下降時，敵機還向他多次射擊，所幸沒有擊中。受傷的蔣其炎最終降落于南京郊區江寧靈山附近。

另有2名廣東籍飛行員也在奮戰。分隊隊長胡佐龍座機的操縱索被日軍打斷，他仍堅持努力控制飛機返航，保住了一架戰機。該隊飛行員黃子沾（祖籍廣東臺山）被日機包圍夾攻時仍力戰不屈，最后因看不見友方戰斗機，于是沖出日方重圍，返回機場。

經過包括廣東籍飛行員在內的中國空軍英勇抗擊和攔截，日軍9月19日的無差別轟炸未能肆意實施，日機因擔心被擊落而倉促撤退，對市區未能進行預期空襲，空中屠殺的陰謀被打破。

戰斗到最后

9月19日的大規模空戰后，南京大空戰仍在持續進行。9月20、22日，雙方進行了空戰。

9月27日，日本海軍航空兵繼續對南京發動空襲。中方記錄，當日10時15分和12時20分，日方駕駛約10架飛機兩次空襲南京，在城內投放炸彈，中方警戒部隊發動11架飛機，但都沒有和日機相遇。廣東籍飛行員黃泮揚隨后駕駛霍克式戰斗機，在12時05分從南京起飛后，向句容方向搜索，在句容北面看見9架日軍成梯形隊形，在約3000米高度向南京飛行。這時，黃泮揚駕機升高到3600米進行攔截，日方發現中方飛機緊隨其后，立即向東北方向爬升。黃泮揚繼續追擊，迫使日機隊形分散。

沖散了日軍機群后，黃泮揚座機的發動機溫度已達100多攝氏度，功率顯著降低，最終不得已在下午1時飛回機場。他雖然沒有擊落敵機，但憑一己之力沖散日軍機群，成功破壞了日軍空襲的圖謀。

此后幾次抗擊日軍對南京空襲的小規模空戰里，廣東籍飛行員羅英德等人升空作戰，繼續保衛著南京的天空。

1937年10月12日是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日軍再次選擇在節日里對南京進行大規模無差別轟炸。在當天的空戰里，廣東籍飛行員又有戰果。中日雙方空戰開始后，此前多次立功的黃泮揚駕駛座機編號為1706的戰機升空迎敵，從后方攻擊一架日機，一舉將其擊落。

另一名廣東籍飛行員黃子沾駕駛的波音戰斗機也勇敢和強敵展開激戰，被擊傷后，為了保住飛機，黃子沾努力迫降于南京明故宮機場，飛機落地時碎為三段，黃也受了傷。

廣東籍飛行員羅英德和中國空軍第4大隊長高志航共同升空作戰。羅英德沖到前頭吸引了敵機后，因升空時沒有氧氣瓶而落后于編隊的高志航迅速俯沖，一舉將敵機擊落。

從8月15日起，中國空軍在南京上空奮力迎擊敵人的航空兵，但無奈于作戰損耗巨大而難以補充，于是從10月下旬開始陸續向后方轉移兵力，廣東籍飛行員也陸續離開了南京。但羅英德仍駐防南京，參加了南京淪陷前的多次戰斗。

羅英德生于廣東番禺一個富商家庭。年少時從廣州培正中學畢業，考入南京金陵大學就讀。1932年淞滬事變里，他的姐姐于敵機空襲時遇難。身負國仇家恨的羅英德毅然棄筆從戎，考入中央航空學校第3期航空班。全面抗戰后，他駐守南京。1937年10月下旬后，南京一度剩下羅英德、敖居賢、董慶翔、張若翼四名飛行員。廣東籍飛行員羅英德成為堅守南京到最后的空軍勇士之一。

一直到南京淪陷前的12月1日，中國空軍于南京南郊攔截日本海軍航空兵戰斗機，羅英德還曾與日軍第12航空隊分隊長、“王牌飛行員”潮田良平進行了空戰。多年后羅英德回憶，12月1日“南京空戰時，與潮田良平交過手，未分勝負，馳騁而去。所以記得潮田良平且印象深刻的原因，系該九六式機機身涂有金色長線條標志，極為醒目……”

南京保衛戰最后雖因種種原因失利，但廣東空軍健兒曾在此給予侵華日軍一次又一次沉重打擊，為保衛這座古老城池及其軍民浴血奮戰。“廣東雄鷹”們的抗日事跡永遠彪炳于南京的天空。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