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泰的一句話你終于想起自己早已忘記的往事,在你因為思考宇宙有多大的問題,而開始失眠的許多年之后,你住在城市之中一條僻靜街道旁的五層樓上,你因為連續(xù)不斷的失眠而焦慮不安,幾乎快要因失去理智而發(fā)狂。無法入眠,你起身下床,在屋子里轉著圈,開始遷怒于所有你能想到的東西,你詛咒屋子的墻壁太白,詛咒自己睡的書房的門沒有關好,詛咒鬧鐘滴答滴答的響聲……
直到奄奄一息地重又躺回到床上,你覺得自己成了一條被曬在沙灘上炙烤的魚,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依然難以入眠。你又坐起身來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將頭伸出窗外,你久久地看著窗外的夜空、被夜色包裹的灰暗的街道,然后看著遠遠近近散發(fā)著刺眼光芒的路燈,突然之間你就有了某種領悟,你認為你之所以失眠,并不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是因為窗外路燈刺眼的照耀。
即使你將窗簾拉得嚴實,但還是有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鉆到屋子里來,光在屋子里四處張揚著,你好像能聽到屋子各個角落里的竊竊私語,這些聲音無一不和窗外的路燈透進的光線有關,你認為這是光的私語,是光四處游走時窸窸窣窣摩擦出的聲音。但你心里也明白神經衰弱癥患者很容易就會遷怒于他人或它物,只要找到一絲勉強的理由就會讓這個理由在內心里不斷地擴大,變成使自己憤怒的假想事實。但你即使知道這一點,你也無法克制你的憤怒。
從這天晚上開始,路燈就成了你最大的心病。你看著橄欖樣式的路燈被安裝在橄欖樣式的燈罩下,燈罩扣在燈泡上面,燈罩下面并沒有網罩,鋼制的路燈桿戳在路邊,左右兩排漸次遠去。要是你沒有發(fā)現你現在的失眠和路燈有關,你可能面對著這樣的夜晚,面對著這樣的街道,面對著這樣漸次遠去發(fā)出暖色光焰的路燈要發(fā)出詩人一般的感慨,說不定你發(fā)出的感慨還會很抒情,很有詩的意境。
你的左手大拇指下意識地不停地扳動著,你知道那不是自發(fā)的扳動,而是意識能感知的扳動,自己的意識越想控制大拇指不停地扳動,大拇指扳動的頻率就會越加頻繁,緊接著的幾天里右眼開始不斷地向眼角擠弄著,嘴角抽搐,而這種抽搐不是那種失控的不由意識控制的抽搐,而是明顯有自己的意識在參與的抽搐,一方面是扳動指頭,一方面又抽搐著嘴角,一方面想竭力地控制這種動作,而另一方面越控制就越會頻繁地動作著。你絕望地想到,你的神經官能癥又全面發(fā)作了。
你快被逼瘋了,你想,你的各種癥狀的復發(fā)都是這路燈鬧的。在辦公室里,或在生活的任何有人的地方,尤其有認識自己的人的環(huán)境里,你總是要竭力地掩飾自己的這種不雅的神經質的各種動作,你怕被人發(fā)現。
實在控制不住的場合,你總會找個理由快速地讓那些動作過一遍,比如去衛(wèi)生間,比如低下頭來假裝在綁鞋帶,比如假裝在思考問題而轉過身去等等。你覺得生活突然之間變得可怕極了,你都不敢想象青少年時代你的這些癥狀初發(fā)時你是怎么熬過來的。你能想像一個既不停地扳動或翹動指頭,又擠眉弄眼抽搐著嘴角和鼻子眼睛的人,面對別人或更多的人的時候,那活脫脫比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自說自話更讓人覺得可笑和難以理解。而且你要是被人發(fā)現,要是被單位界定為精神病人而被送往精神病院,也許你剩下的余生就會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精神病人而耗盡自己的全部精力,但實際上你確實是個剛剛在臨界點上,往前邁出一毫米就會失去控制的精神病人,但你終其一生都在為自己不邁出那一毫米而竭盡全力地努力著。
你最終將這一切的惱怒和憤恨,都怪罪于你所居住的臨街的五樓窗外的路燈上。你惱怒無比地想著各種各樣的法子,最終你靈光一閃,突然想到,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最簡單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你想,那就是不顧一切地打碎它,打碎了,那路燈昏黃而刺眼的光芒就無法照到你。
你開始想,采用什么樣的辦法。在你想采用什么樣的辦法時你更像是一只困獸,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火燒火燎的時刻你突然有了另外一種欲望,一種強烈的無法控制的欲望,你想趴在地下大聲地喘氣,你想猛烈地狠狠地咬住門框或有邊沿的什么木器,咬住桌子的邊緣或書柜的橫檔。你更想咬住自己的鼻子。
你絕望地看著從窗簾的縫隙里射進來的路燈光線,你想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可恨的光,就是這可恨的路燈。你的大腦里一片燥熱,你繞著屋子狹小的空地伏在地上爬行著,轉著圈,嗷嗷地低聲嚎叫著。
你立起身子走到窗口前,將窗子全部打開,外面的涼風直往里吹。習習冷風使你的腦子更加灼熱。你看著發(fā)出昏黃光芒的路燈怒不可遏,你順手拿起窗臺上的空酒瓶子扔了出去,空瓶子帶著呼嘯聲從五樓的高度墜下,然后重重地摔碎在馬路上,你聽到“哐——”的一聲巨響。
空瓶子并沒有命中你的目標,即使你怒不可遏,幾乎失去理智,但你心中的那條防線,那條控制著自己理智的弦總是繃得緊緊的,又使你難以完全地失去理智而發(fā)瘋。只有你的內心里,在你的內部,你知道你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瘋狂者,而你的外表,而你在環(huán)境之中會隨時地觀察周圍的一切,以免暴露你真正的內心,暴露你的真實面目。你有時候甚至都特別渴望自己真的瘋掉,你想,要是真瘋了就好了。
你探出身子從窗口往外張望,街道上冥寂無人,你確認沒有一個人影之后悄悄地關好窗戶拉好窗簾,坐在床沿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這時候你對光對路燈的憤怒已經平息了許多,轉而你開始想剛才的舉動是否有人看見。
雖然在這個城市里從樓上往下扔垃圾或扔其它物件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隔三差五你就會在晚報上讀到與此相關的有關城市公民道德問題的討論,甚至更有甚者一夜之間將護城河兩邊護欄上的石獅子全部砸去了頭,你的舉動就是從五樓扔下去一個空酒瓶子而已,與這些行為比起來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尤其是在街道上沒有人的后半夜,又不牽扯到行人安全,但你自己覺得作為知識分子要是叫別人知道有這樣的行為,那還是有損形象,說不定小事就會衍生成大事。
雖然你自己覺得你的行為微不足道,但也有可能被人看到進而被舉報,說不定會有警察根據你的窗戶位置進行調查而找上門來,也有可能記者會跟蹤而至,不論怎樣,不論在什么樣的年頭謹慎小心總不會有錯,安全第一。
你想,不會有人看見的,剛剛你仔細地看過了被兩邊的樓群夾著的街道,街道上空無一人,連行走的車輛都沒有,沒有人會看見你從五樓的窗口往下扔東西了。就是有人在樓下走過,又有誰時刻警惕地抬頭看著周圍的樓群呢。
瓶子摔碎在馬路上的“哐——”的那聲巨響之后,你的內心稍稍地恢復了平靜,你茍延殘喘般地喘息著斜靠在床上,慢慢地,似睡非睡地進入了夢中。你看到大街上到處都是奔跑的人影,但你看不清所有人的面孔,面孔模糊,步履紛亂,不知道為什么整個街道黑漆漆地沒有一盞亮著的燈,包括四周樓群的窗口沒有一個是有亮燈的。你在奔跑的黑影中反方向行走,你急切地喊叫著,燈。
你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睡了將近一個多小時,遠處雞鳴的聲音又使你從夢中醒來。你獨自坐在黑暗中聽到大街上清潔工正在打掃馬路,掃帚觸地后唰唰的掃動聲清晰地傳進你的耳膜,你幾乎都聽到了掃帚掃動那些破碎玻璃碎片的聲音,那聲音刺刺拉拉的拖拽著地面的碎塊丁零當啷地滾動著。
隨著清掃大街的聲音漸漸遠去,你想,昨晚的現場已經被清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知道你在半夜對著窗外的路燈惡狠狠地扔出去了一個喝空了酒的玻璃瓶子。一個多小時的睡眠并沒有改善多少你疲軟、焦躁、虛弱的狀況,而你越想著在白天上班的時間里思路清晰大腦清醒,你就越焦慮得無法入睡。早晨你洗涮完畢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滿臉的憔悴,眼圈發(fā)青,神思恍惚。
幾天下來你的感覺中好像自己瘦了一圈,但你去稱體重,體重卻沒有減下去一斤。原本在你的腦海中總覺得睡眠不佳會過多地消耗人的體能,因此體重就會相因地減少。幾年之后你在一篇探討失眠與體重的文章中讀到,越是睡眠不好的人就越有可能得高血脂之類的疾病,長期睡眠不好脂肪會沉淀,從而體重也會增加。
你坐在辦公室里,窗外天氣晴朗,辦公室被你的同事老李打掃得干干凈凈,但你的心里卻是極度的不清晰,你的大腦一頭霧水模糊不清。老李看著你困乏的情形說,又失眠了?你呵呵了兩聲并沒有正面回答,你知道老李的意思,一方面是關心,另一方面是調侃,因為你時不時地就會抬著一張失眠的臉,但你坐在辦公桌前,要是沒有要緊的事逼著你,過不了十分鐘你就會瞇著眼睛打鼾。
你打盹都不用伏在桌子上,你靠著椅子端坐在那里打鼾。但老李不知道你打鼾的同時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一舉一動,不光是他,就是左側的小李的所有動作和聲音你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老李說,去沙發(fā)上躺一會兒,坐在椅子上睡覺多難受。你說,大清早的,躺在那里不雅觀。老李說,又沒人說你,困了就睡唄,反正領導這會兒一般不會到我們這里來的。
你說不躺了,每次說到沒睡好覺或別人提起你失眠的話題,你總要找出個自己失眠的理由來。你覺得面對著別人不找出個理由來自己很不好意思,因為你覺得經常睡不好覺會令別人奇怪,會覺得你晚上不睡覺到底在干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好像你是個想入非非不著邊際的人。其實你也清楚,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問題上讓自己的思維停留幾分鐘,一般就是左耳進右耳出而已,但人總是喜歡妄自猜測別人的心思,猜測周圍環(huán)境里眾人的心思。
你訕笑著對桌子對面的老李說,窗口的路燈太亮了,照得屋子里白天似的讓人難以入睡。老李說,哦,我好像在什么雜志上看過,好像是《家庭醫(yī)生》,說光是有壓力的,光線容易引起人失眠,就是不失眠,開著燈睡覺好像也對人體不利。
你遷怒于路燈的事情在老李這里得到了證實,既使老李信口開河,并沒有從醫(yī)學類的雜志上看到這樣的內容,而對于現在的你來說那他說的也是對的,因為你覺得你確實是受到了路燈發(fā)出的光的傷害,是路燈整夜整夜白晃晃地照著你使你失去睡眠。
你對老李說,看來你看到的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平時你看要是開著比較亮的燈睡覺,既使你睡得著,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你都會覺得很疲憊,好像沒有睡醒一樣。老李說,好像是這么個理。老李說,那你可以用厚實點的窗簾啊,把窗口堵得嚴嚴實實的。你說,再堵得嚴實路燈的光總會有一些照進屋子里來的。
現在你自己發(fā)現這個問題后,就是自己失眠和路燈有關的這個問題后,好像路燈已經長進了你的腦子里了,光線通過窗子照沒照進屋子里來已經不重要,只要路燈亮著你就難受。
老李說,嘿嘿,八成你的問題不僅僅是失眠的問題了,恐怕是有心理方面的問題了,要在美國該去看心理醫(yī)生了。你說你也覺得是心理有問題,但在這么個偏僻的城市里哪里有好點的心理醫(yī)生,要是去醫(yī)院只能去就診神經科,那不把你真的整神經了才怪。老李說,說的也是。不過你可以把路燈敲掉啊,這么多路燈敲掉一個也不礙事的。你哈哈大笑了,你說,我又不是未成年人,怎么說也是知識分子,能干出那樣的事情來嗎。那種手段下三濫不說,也有點幼稚了。
老李也哈哈大笑,說,你還當真了,我不過是說著逗你而已。老李說,不過我小時候用彈弓打過路燈,打過電線桿上的瓷瓶,打過麻雀,不過沒打過窗戶上的玻璃,那時候玻璃精貴,雖然想過打窗戶上的玻璃,一想到玻璃破碎的聲音自己就興奮,但終歸沒敢真打。要真打了恐怕我母親會把我的腿打折一條。
你說,呵呵,那些爛事兒,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哪個人沒干過,除非是特別膽小的人。你說,你那時候打彈弓是方圓兩三公里范圍內出了名的,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們都知道,你說,一個夏天你就可以打死二百只以上的麻雀,而且那都是有公開記錄的。
老李說,我沒你那么厲害,這輩子總共也就打死過十來只麻雀。和你一樣,這也是有公開記錄的。老李說,估計我們那時候都一樣,打死麻雀,爪子要交公,然后班主任就會在后墻上你的名字后面畫一面小紅旗。老李問,你們是幾只麻雀畫一個小紅旗?你說是三只。老李說,我們是打一只拿來一雙麻雀爪子就可以得到一個小紅旗。
小李說,他沒玩過真正的彈弓,只玩過用橡皮筋做成的可以打紙做的子彈的玩具彈弓。你和老李異口同聲地說,那是幼稚園的孩子干的事情。你說,你有一次用彈弓差點就打下來一只蒼鷹。你說,你還試著在山頂用彈弓打飛機。老李和小李都大笑了,他們說你真厲害,用彈弓打飛機,這在世界上你也算是第一人了,該去申請吉尼斯紀錄。你說,是不是很酷啊,按著現在流行的說法?他們兩個相互對視了一下,然后看著你同聲說道,是很爛,要是叫愛鳥者協(xié)會知道,有你好過的。你也大笑了,其實犯神經病只要別太歇斯底里,那都很幽默。
當晚回到家中,你依然無法入睡。老李的玩笑話不斷的地在你的耳邊響起,你可以打碎窗外的路燈。你自己清楚那是不行的,也是不可能的,昨晚一沖動拿酒瓶子砸路燈都沒砸準,難道還再拿酒瓶子繼續(xù)砸不成。那不真成了下三濫的喪心病狂之徒了?而且酒瓶子摔碎在馬路上的聲音那么響亮,即使沒人發(fā)現也怕是你自己擔驚受怕地遲早會把自己整出新毛病來。
你現在最焦慮的不再是路燈的光亮照進了你的屋子里而使你睡不著覺,你現在焦慮的是勸阻自己不要打碎路燈,你勸阻自己不要去看窗戶,不要朝窗外看,不要再惦記著那盞就在你家窗口下發(fā)光的路燈。
這種勸阻不是一種輕描淡寫的,溫婉細潤的勸阻,不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一種內心的對白,而是一種劍拔弩張的內心對峙,你要稍微放松一點警惕,或阻止的力量稍微示弱一下,那自己的身子就會迅速地從床上立起來,就會拿起另外的酒瓶子用勁扔出去,能不能打碎路燈是一回事,只要能把酒瓶子扔出去,那個想竭力扔出酒瓶子打碎路燈的念頭,那個在內心中搏斗著的兩個影子中的一個就會暫時歇息下來,而讓你喘口氣。但你知道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你是無法喘氣的,你必須緊緊地咬緊自己不能松口。
大多數人不相信人有時候是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意識的,也就是無法控制那些往外冒的念頭,或突然出現的念頭。你主觀上根本沒有那樣的需要,但你卻不由自主地在想,而這種想是非情愿的,它往往是自發(fā)的自動的,而且念頭一個連著一個,或一個追著一個。你在想打碎路燈的掙扎中苦笑著,大多數人都不會相信自己的念頭,自己的意識有時候不受自己控制的。
但仔細地觀察自己的生活,這種現象其實人人都有。你坐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也許會突然想起吃的東西來,念頭一過去你又會因為自己是坐在馬桶上想到了吃的東西而感到惡心。也許你會在吃飯吃東西的時候會想起什么污穢的事情,使自己惡心得難以下咽。
你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一件事情,說她年輕的時候,說年輕其實你估計也差不多三十歲了,因為母親說那時候你已經一歲多了。母親說,她在公社的食堂吃飯,而那天供銷社剛殺了豬,理所當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弄了十幾斤豬肉干炒了,中午吃食堂的人可以打兩份。母親說,她打了兩份,一份半分給你們兄弟三個吃,半份她自己在吃。好久沒吃到肉了,肉進到嘴里那個香是沒法說的。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那次在食堂吃肉全叫獸醫(yī)站的張惠給攪和了。母親說,張惠吃著吃著突然就開始狂吐,一會兒的時間好幾個人都跟著吐了,好像嘔吐也傳染,當時倒把公社里的食堂管理員嚇了個半死,怕他做的飯菜里有什么不對頭。
母親說,張惠吐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本來吃得正香,她這一吐,母親說連她自己也差點吐出來,一點吃的胃口沒有了,就覺得惡心。母親說只有一歲多的你在哼哧哼哧地大嚼,才不理會那茬子事。母親說,等張惠停止了嘔吐,公社食堂管理員已經叫來了衛(wèi)生院里你的劉阿姨,劉阿姨問張惠到底怎么了,張惠喘著氣擺擺手說,沒什么,說起來可笑,我在吃肉的時候突然就想到獸醫(yī)站養(yǎng)的那幾頭豬的豬臉來了,越想越惡心,覺得豬臉是全世界最難看最惡心的東西了,然后就抑制不住地開始吐了。
母親說,好端端地不吃肉卻偏偏要去想豬臉,就是想到豬臉也沒什么惡心的啊。
你是知道的,這多少還有點可以聯(lián)想的基礎,就是從豬肉想到豬,再想到豬臉,而有時候人的想法和念頭沒有任何可以引起聯(lián)想的因素,念頭和想法依然不招自來糾纏不休。
而你呢,一般來說,有個什么念頭,想一想就放過去才對,你為什么會經常被自己的念頭揪住不放,整得你恨不得發(fā)狂。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腦又進入了白熱化的灼熱之中,你經常擔心這種白熱化的焦灼會把大腦燒壞。你揭開被子起身下床,想,既然睡不著既然叫自己心里的念頭攪擾得自己快要發(fā)狂,那就不睡了,你打開臺燈拿起一本書翻開來讀。
你知道除了假裝讀書外你已經沒有一點辦法了,你曾經因為失眠試過許多種方法,吃過許多種藥,但收效甚微。幾乎打聽到的,或從書刊雜志讀到的各種各樣的克服失眠的方法你都用過了,但沒有用,失眠依然頑固地控制著你。直到你有一陣子不再想失眠與否,你放棄了與失眠之間的對峙和爭斗,你突然又開始能睡著覺了。
全怪徐泰的一句話使你的失眠癥又發(fā)作了,而且來勢兇猛,幾乎將你曾經因為失眠而引起的各種記憶全部勾了出來。
你因為路燈的事焦灼不安,翻了幾頁書你看不進去一個字,眼睛盯著雪白的紙,眼睛覺得刺痛,像有許多根細小的針芒刺著眼球,眼眶和整個眼球有一種怪怪的癢,你不由地用手揉眼睛,越揉眼睛就越癢癢,越揉越刺痛。你不知道這一次的失眠會延續(xù)多長時間,你好像是一個在黑暗中失去方向的流浪漢不知道下一個驛站在哪里。
你在自己的家里,你整晚的和自己艱苦地戰(zhàn)斗著,你都想不起來這個家里還有母親,父親,妻子和孩子,好像這個家里就你孤零零一個人,虧了你是一個人住在書房里,要不然你要是和孩子妻子住在一起,那你保準得裝睡,怕你翻來覆去唉聲嘆氣會弄得妻子也跟著失眠。
你連續(xù)失眠四天之后,你無意中在自家的煤房里發(fā)現了你曾經愛不釋手引以為豪的彈弓。母親在倒騰煤房的時候看到了你上學時曾經用過的小木箱,母親說,都十來年了,你用過的那個小木箱上的棕黑色油漆都還亮亮的,好像新漆的一樣。母親說,那時候的油漆匠做活地道。你說,我都不記得了,您費那個勁干嘛,又倒騰煤房,累不累啊您。
母親的話引起了你的好奇心,你能清晰地回憶起來你上學時從鄉(xiāng)下的家里背到學校的那個小木箱。母親那時還沒有退休,當時在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里教學,你背著小木箱提著行李卷獨自一人到這個城市來上學,而現在母親已經退休幾年了,父親和母親和你住在一起。
想到小木箱后你心中有了一種急切的愿望,想去摸摸那釉了黑棕色漆的小箱子,想翻開蓋子看看自己曾經用過的物件。妻正在端碟子端碗張羅著吃晚飯,你悄悄地拿了鑰匙剛要出房門,妻向你喊道,就要吃飯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說,我去去就來。你下了樓梯鉆到了自家的煤房里,打開燈,你看到自己曾經用過的木箱在煤房最里面靠墻的角落里,小木箱已經被母親擦得锃亮。
你緩緩地走到木箱跟前,伸手輕輕撫摸,一種油漆物件的質感在手心滑動,你心里突然就覺得暖暖的,眼淚順著臉頰留了下來,你幾乎要嗚咽了。你怔怔地扶著小木箱腦子中一片空白。你還能依稀記得母親教學的小學校的路口離公路不遠,你拎著用繩子捆好的木箱,背著簡單的行李卷,繩子和木箱接觸的地方父親細心地墊上了紙板,你走到公路邊的岔路口去等車,身后是送行的母親和妹妹,那算是你第一次正式的出門了。
你輕輕地翻開小木箱的蓋子,小木箱的最上面是你用過的一只搪瓷缸子,上面有運動會的字樣,你記的那是在學校里你扔鉛球得了第二名發(fā)的獎品,旁邊是個小鐵盒子,那是你上學時用的茶葉盒子,你記得你總是在里面裝著從家里拿來的掰好了的磚茶,同學里只有你喝這種本地人喜歡喝而且廉價的茶葉。
一雙很舊的白球鞋,上面已經有了洞。再往底下整整齊齊擺放著你曾經用過的課本,你翻了翻木箱里的課本,你將小木箱抱到煤房里比較寬敞點的地方,你一層一層地將小木箱里的東西取出來。等全部東西取出后,箱底只剩下一只冬天穿的那種厚實的尼龍襪子,你拿起棉襪子覺得里面有疙里疙瘩的東西,你翻開棉襪子的口,你欣喜若狂地驚叫起來,那是一把用鋼筋彎成的彈弓。
一把用八毫米直徑的鋼筋彎成的彈弓。這把彈弓是你十歲那年纏著農機站的站長叔叔做的,那在當時來說是絕無僅有的,其他孩子們拿的彈弓都是用樹杈做的,做彈弓又要用沙棘樹的樹杈或榆樹的樹杈,木質脆的或軟的樹木如楊樹柳樹的都不行,并且樹杈的大小和樹枝條的粗細要合適才行。樹杈太大了,樹枝太粗了握在手里握不住握不緊,樹杈太小樹枝太細沒等你用兩次它就折了。
而你拿著一把將鋼筋彎曲后又用鐵錘打磨好的彈弓,別說是鋼筋做的彈弓,就是鋼筋料頭,當時在那樣一個偏遠小鎮(zhèn)上也是稀罕的東西。你從你的小木箱里取出彈弓捏在手里,現在你的手掌比十歲時變得寬厚了,彈弓在你的手里好像被微縮了一樣顯得嬌小玲瓏。你看到綁在彈弓上的黑色橡皮,那是從架子車舊內胎上剪下來的,當時你費了好大的勁,先把舊輪胎順長剪開,用尺子在上面畫出兩條寬約一厘米,長約三十厘米的線,然后用剪刀從剪開的舊輪胎上整整齊齊地剪下來。
有時彈弓上用的橡皮是壓著尺子用刀片刻裁下來的,要是剪刀剪不整齊,用上一陣子,有岔口的地方容易斷裂,而橡皮在那個年代對于小孩子來說也是很精貴的奢侈品。每次裁或剪完橡皮,你總會用大拇指輕輕地摸著裁剪過的橡皮邊緣來確定橡皮上有沒有岔口。
你的彈弓最奇特的是裝石頭的窩子,別人的彈弓窩子都是用皮子做的,要么用羊皮,要么用牛皮,用羊皮的話,窩子鉸開的眼,與橡皮扎接的地方容易斷裂,用牛皮的話,牛皮太硬,使喚著不順手。而你是用傷濕止痛膏做的窩子,你不知道是怎么得來的靈感,你用兩張傷濕止痛膏剪開后反復粘貼了四層,然后在兩頭剪好扎橡皮的眼兒,剪眼兒時一定要把眼兒剪得圓圓的,不能留下銳口,要是留下銳形的口子,用不了幾天彈弓窩子就會斷裂。
妻子在煤房外面大聲喊你,說她找你找了一大圈,沒想到你臨要吃飯卻一個人鉆到煤房來了,說媽和爸都在家里等著,飯菜都涼了。你順手將彈弓踹在褲兜里訕笑著從煤房里走了出來,你說,突然想起個東西來,看看在不在煤房里。妻子說,也不急在這一會兒,你不吃飯不要緊,爸媽都不吃非要等你回來再吃。妻沒有追問你到底在找什么東西,你也就不用再費腦子搪塞了。但你身上還是出了一身冷汗,你覺得差點叫妻子窺視到自己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私。你也清楚,就是把實際情況告訴妻子其實這也沒什么,但你內心里還是希望,除了自己之外,最好不要讓家人知道你是在煤房里翻騰你過去的東西。
晚上夜深人靜后,你想也不想就打開了窗戶,你知道彈弓的窩子里沒有石頭,所以一點顧忌也沒有地就對著路燈開始瞄準,瞄準后將彈弓的兩條橡皮拉得長長的,然后嘴里叫著,砰,將拉緊的彈弓彈了出去,反復幾次后你心中想打碎路燈的愿望越發(fā)強烈了。你知道在這樣近的距離下你打碎路燈是想也不用想的,肯定一次就能打掉。
你的彈弓和你打彈弓的技術在你的童年時代曾使你驕傲無比。你最杰出的成績是曾將一只正在飛翔的麻雀打了下來,不過那只飛翔的麻雀是因為在你彈弓的威脅下,為了救護它的孩子,在你的頭頂飛來飛去,不肯離去,才被你打下來的。小麻雀在楊樹林的一棵小樹上唧唧叫著,你走近后大麻雀緊張地在小楊樹的周圍,也就是你的頭頂四周飛來飛去,你能清晰地看到大麻雀展翅飛翔的翅膀上的一根根羽毛,你握著放好石子的彈弓,眼睛和手跟著飛翔的麻雀轉了一圈,嗖的一聲你松開了手中拉開的彈弓,小麻雀的媽媽就被你打落在地下。
在一起的三個小伙伴歡呼雀躍地撲了過去,他們大喊著,麻雀的頭打沒了,麻雀的頭打沒了。你跟了過去,看到麻雀的頭已經被打飛了,脖子上伸出麻雀彎曲的舌頭,看著像個倒鉤。小麻雀還在小楊樹上可憐地叫著,三個小伙伴齊聲喊,打它,打它,把小鳥也打下來。反正它的媽媽已經死了,它活不長了。
你不知道為什么,再沒有往彈弓里裝石頭,小伙伴們簇擁著你,對你充滿了崇敬和羨慕。小伙伴們還在喊,快把小鳥也打下來,但你突然就覺得垂頭喪氣了,你心中并不是因為憐憫小鳥,也不是因為自己的行為過于殘忍感到內疚。你沒有受過相關的教育,所以打麻雀在你來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當時把打麻雀、捉老鼠、滅蚊子、蒼蠅叫做除四害,國家在動員所有的人進行清剿消滅。
你想,你天生的就是那種人,開開心心的時候就會突然變得情緒低落。高高興興笑完了就想哭。
你從煤房里又一次找到彈弓后有點欣喜若狂,甚至是熱淚盈眶,幾近嗚咽,因為彈弓是你整個童年生活中唯一讓你驕傲的東西。
找到彈弓后,幾個晚上下來,你依然無法正常入眠,每晚你打開窗戶對著路燈演習一陣子,然后躺在床上手里握著彈弓,你依然無法入睡。你至多也就是在整個夜晚能半睡半醒地打個盹,而且打盹的時間最多有一半個小時。你的內心中對路燈的憤怒已經越來越輕了,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焦慮是一門心思在想是否打碎路燈,打路燈已經成了你最迫切最不可抑制的愿望了。
而你不再想是路燈發(fā)出的光照得你睡不著覺,使你失眠。你現在的意識全部集中在是否打碎路燈和要是自己同意打碎的話怎么樣打碎它。自從拿到彈弓,窗外路燈的亮光已經不再使你發(fā)怒,也與你的睡眠沒有了直接的關系,既使是在晚上把整個窗簾拉開,路燈白晃晃的光將你的屋子照得雪亮,你也感覺不到它對你有什么不適。
你自己知道,現在打碎路燈的念頭成了梗在你心里的唯一惡魔,你幾乎無法控制。在你的內心里一直做著這樣的搏斗,一個聲音在說打碎它,而另外一個聲音在說你神經病啊,好端端的打什么路燈。還有一個聲音在說,嘿嘿嘿,看你倆誰厲害。你想,要是這樣下去你肯定會崩潰,會精神分裂,有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你的腦子被這樣那樣的聲音攪得悶疼,好像是一個在不斷攪拌著的混凝土攪拌機的滾筒。
你幾乎要跪在床上高呼上帝,高呼:“求求上帝,給我一塊面包。”雖然你并不是一個基督徒,也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你也并不需要一塊面包。但你確實快要祈求上帝了。但你知道,祈求是沒有一點用的,要不然就行動吧。
你開始想,要是自己同意打碎路燈的話,那該怎么實施。你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彈藥——石籽,城市里你很難找得到可以用來打彈弓的石籽的,要是附近有工地那倒是可以去轉悠著揀一些,但那樣的話一方面叫人看著不正常,一個三十歲的人在揀看上去沒有一點收藏價值的石籽,另外一方面到工地上揀石籽很容易叫許多人看到,要是打路燈的事態(tài)擴大了,有關部門調查起來,那不活脫脫留下了對自己不利的證據。
你矛盾了很久。
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你給父母和妻打了招呼,自己溜達到了這個城市北側的河邊。你給自己找的理由是一個人去散散心,老是萎靡不正,需要到有水的地方透透氣。到了河邊后,你看到河的兩邊全修了護堤,人根本無法走到河灘上去。其實就是下得了河堤,河道里已經沒有河灘了。
你還記得十年前的河道是天然的河道,兩邊的河岸有泥沙,有鵝卵石,夏天還有在河里戲水的半大孩子。而現在的河道被河堤圍了個嚴嚴實實,隔個一百來米雖然有可以走進河道里的階梯,但階梯是伸入水里的,你沒辦法自由自在地在河岸上散步,而且河道里的水帶著一股子難聞的氣味,熏得你直捂著鼻子。
你沿著河岸邊的護堤順著流水的方向走著,時不時掏出裝在褲子口袋里的彈弓握在手里,你將彈弓放在鼻子下方,已經放了整整二十年了,但傷濕止痛膏的氣味依然淡淡地浸入了你的鼻息之中,你覺得這味道很親切,仿佛就是世界上最好聞的一種氣息。在你小的時候,你時常會裝著一片傷濕止痛膏,時不時地拿出來聞聞,傷濕止痛膏的氣息有一種帶著藥味兒的芬芳,令你陶醉。
而此刻,彈弓窩子上的傷濕止痛膏二十年之后依然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這芬芳讓你沉迷。你一直沿著河道右岸的護堤走著,隔上一段,護堤的上面就被做成了花園式的人行道,偶然有三五個人在散步,或坐在花園旁的石凳上。你忘記了失眠,也忘記了路燈,你就這樣走著,順著河道一直往前走,行走好像成了你此時的唯一目的,你大腦發(fā)木,腳步虛浮,周身的一切如夢中一般虛幻不實。
臨近冬季的天空中,灰蒙蒙的死霧被即將落去的夕陽照亮,西邊被染成一片殷紅。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冰涼的風吹著你的臉頰,吹得你的頭發(fā)亂飄。你看到河岸邊離護堤不遠的地方有片林子,你緩緩地走進了樹林。你轉悠了一大圈,發(fā)現樹林西邊的邊緣部分有一個挖開的坑,有一米多深,幾個平方大小,你猜測了一會兒,始終沒想出來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在林子邊上挖出這樣的坑來。
你順著坑的邊沿溜達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原來挖開的這個坑是有人取沙用的。你看到翻到坑的邊緣的全是沙石,你蹲下身子開始從沙石里撿拾一公分大小的石籽,你由不得自己地呵呵笑了。你這時才發(fā)現你不過是打著要到河邊透透氣的幌子而來找石籽,其實就在你出發(fā)之前這樣的結果就已經在你的預料之中了。
你欣喜的地撿著石籽,等撿得手里放不下了,便起身裝進褲子口袋里,兩邊的口袋裝滿了,你又覺得不妥,都什么歲數了,鼓鼓囊囊地裝兩褲袋石頭,怪別扭的。你又將褲袋里的石籽掏了出來,仔細篩選著留下了一半,又裝進了褲袋里,你拍拍巴掌,將粘在手上的沙土抖了抖,這時天快要暗下來了,夕陽已經全部沉沒了。
你開始快速行走,你覺得你現在正在所謂的荒郊野嶺之中,各種各樣恐怖的傳聞一起在腦子里打轉,你近似于逃竄般快速地離開了那片樹林,向著有公路的地方走去。到了公路邊上你才判斷出你走出的地方已經離你所生活的城市有七八公里了,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使得你驚恐的心稍稍地平靜了下來,你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揮動著手招計程車。
你急切地回到了家中,一進門,妻就說,你說出去轉轉,誰知道你一出去就是多半天,你看八點過了你才回來,爸媽著急得已經到門口看了三趟了,妻說,媽說你這段時間臉色蒼白,神思恍惚,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呵呵笑著,對妻子也對母親說,沒有的,就是單位上忙,有點累。母親說,那你更應該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別到處亂跑。母親說,你從小身體不好,別又弄得老毛病犯了,又是發(fā)燒又是昏迷。母親說完了又開始說呸呸,我這是在說什么呢。
連續(xù)失眠之后你的胃口也會變得越來越壞,見了食物舌頭和嘴都沒了激情,你好像變成了一個厭食癥患者,沒有了一點咀嚼的愿望。而此時你出乎意料地開始充滿激情地吞咽食物,母親看著你吃飯的樣子輕輕地搖了搖頭,你知道母親的搖頭是在疼愛地贊許你此刻的樣子。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飯像虎豹。
吃完飯你一頭扎進了自己屋中的床上呼呼大睡了過去。你已經忘記了今天是周末,是該你和妻子睡在一起的時間。你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過來,母親說,她有點擔心,母親說摸你的額頭時冰涼冰涼的,你呵呵笑著對母親說,別擔心媽,沒什么的,就是最近太累了,這不,今天都睡到下午了,再說了我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母親說,好好睡一覺就緩過勁兒來了。
你吃了幾口飯,孩子鬧著要你帶他去公園玩,你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孩子的要求,孩子說,要媽媽一起去,你說好。你和妻帶著孩子去了公園,看著孩子興奮地跑前跑后,你心里突然就覺得愧疚。你知道在你的內心里,你一直陷在自己的魔怔中,你大多數時間都不記得自己有孩子,有妻子,有父母兄弟。
雖然他們就在你的身邊,就和你生活在同一套屋子里,你神情恍惚視而不見。你經常糾纏在自己的內心里,糾纏在自己的內部世界里,對身邊的一切置若罔聞。其實孩子在你身邊繞來繞去的時候,或者他纏著你鬧你的時候,你的心也會放松下來,你心中所有的焦慮會消失得一干二凈,你會變得柔軟而寧靜,而且你的內心里充滿了暖意。
你將從樹林邊撿回來的石子連同彈弓放進了書桌的抽屜里上好了鎖,你怕被母親或妻發(fā)現,追問起來你無法回答。晚上下班回家你吃完飯就鉆到自己睡覺的書房里,打開臺燈,拉開抽屜,看著安然地躺在抽屜中的彈弓你心里就踏實多了,你在書桌上攤開一本書,開始低頭擺弄那些石籽,你數了數,你從河邊的樹林帶回來的石籽足足有五十四枚,而且大小均勻顆粒飽滿,要是裝在你的彈弓窩子里再合適不過。
在抽屜里倒騰了一陣子后,你又耐著性子就著臺燈看了一會兒書,你一般進到自己睡覺的書房是不開其它燈的,只開放在書桌上的感應式小臺燈,臺燈有限的光將你籠罩在它照耀的范圍之中,四周其它的地方是暗黑的,在你不失眠的夜晚,你被臺燈的光籠罩著,你的心里就會出奇地寧靜,你看看書想想什么心事或思考什么問題都會覺得很愜意。而開了屋子里的吸頂燈或落地燈就會覺得屋子里充滿了光的喧囂,讓你無所適從。
你挨過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父母和妻子、孩子都已經上床睡覺了,你走到窗戶跟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向窗外凝視著,隔著窗子,你只能看到對面樓房一樓以上的部分。看馬路對面的樓房,有大半以上的窗口已經黑了,靠街的一面是陰面,大多是廚房,你想,也許還有一些人家在客廳里看電視,所以陰面的小臥室和廚房都關了燈。你自己明白,你這樣關心窗外街上的情景,你肯定是按耐不住自己內心的那種焦灼的渴望,而想偵查你的現場。
馬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車馳過,你要想看清楚整個馬路上的情況你就得打開窗戶探出頭去。但從窗戶探出頭去,那樣太危險了,要是有人抬頭觀望,很容易被看到,路邊你住的這棟樓樓層又低,總共才五層,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你住在那套房子中,所以能盡量不開窗戶就不要開窗戶。你輕輕地將窗戶的一邊錯開一點,你高興地發(fā)現窗戶錯開十公分,窗外的路燈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路燈就在你準確射擊的范圍之中。
值得慶幸的是你的窗戶,前幾個月剛剛換成了鋁合金窗,這樣窗戶就能平著拉開,要是原來的鋼窗,那非得里外方向才能打開,而且打開的縫隙小了你就沒有辦法完全地掌控窗外的路燈了。你拿起彈弓在窗口試射,你沒有裝石籽,想先空著窩子試驗停當了再說。你拿起彈弓試著拉了兩下后,你感覺你曾經的技藝沒有一點淡忘和減弱,反而隨著你年齡的增長,力氣也有所增長了,你可以將彈弓拉個滿弓,要是打出去那力度肯定是非常的強,力度增加了準確度也會增加,在這樣的距離之中你覺得已經是萬無一失了。
你光著腳在小小的書房里來回渡步,像一只越來越煩躁不安的狼看著夾子中的獵物。你不穿拖鞋不穿襪子,你怕你走動的聲音會被樓下住戶聽到,也怕輕微的響動會驚擾母親,母親瞌睡本來就輕,要是驚醒了,八成會來你的屋看動靜。你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和自己糾纏著下不了決心,燈光引起你失眠的事情已經在你的意識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你現在焦躁得團團轉,你唯一集中精力想說服自己的是,還是不要把路燈打碎。
對于你來說這確實是一件要冒極大風險的事情,你要是真的打碎了路燈,萬一叫人發(fā)現,那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果,要是一般職業(yè)的人打碎個路燈,就是查出來是有意為之,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就是罰款、賠償、批評教育,而你是一名教師,不說會怎么處置你,就是讓你的學生知曉了,你也覺得無法在有人認識的地方混下去了。
每次失眠后的第一天,你都會在書桌的臺歷上寫上“失眠”兩字,你翻看日歷,發(fā)現這次失眠已經足足十六天了,你天天晚上焦慮地在屋子里團團轉,你時不時地將鋁合金窗戶拉開條縫,拿著彈弓比劃著,你的內心激烈地爭斗著,你覺得再這樣下去,說不定自己曾經有過的所有的毛病都會發(fā)作。
你左手的拇指在自己內心激烈的爭斗中又開始止不住地扳動,你的牙齒又開始癢癢得想緊緊地咬住書柜的某個部位。你不斷地用手指敲擊著書桌,你猛然清醒過來,發(fā)現自己在當、當、當的敲著書桌,你停止敲擊桌子的動作,你警惕地看了看書房門悄悄的等待了五分鐘,聽到自己家其它屋子里都靜悄悄的你才松了口氣。你將臺燈關閉了,拉開窗簾將窗戶錯開一點縫,盯著窗外的路燈,兩個手的十根指頭都是癢癢的,是那種來自十指指骨內部的癢,你將臉靠在窗口的墻上,冰冷的窗角散發(fā)著石灰的味道。
你使勁握著拳頭砸在墻上,然后低聲地哀號著,唔唔唔。你想,不就是一個路燈嗎,又不是殺人,用得著這么費勁地和自己過不去嗎,既使是發(fā)現了又怎樣,而且發(fā)現不了的概率幾乎能占到百分之九十九。
你和衣躺在床上,彈弓捏在右手中,你想,明天一定要做出決定。明天一定要做出決定來,要不自己遲早要崩潰。你就這樣拖延著掙扎著,一天天挨日子。白天你在上課的時候有好幾次講著講著突然就忘記了自己正在說什么,你怔怔地站在講臺上失語了。虧了你有許多這方面的經驗,你假裝是在故意停頓,然后反問學生,我剛剛在講什么?你知道這招屢試不爽,學生會以為老師在檢查他們是否在專心聽講,會搶著說你到底在講什么,講到了哪里。然后你走到講桌旁掃一眼備課本,就這一分鐘的時間里你就能再次找出自己的話頭來繼續(xù)講下去。但你覺得你遲早會在講臺上完全地失去連續(xù)不斷講說的能力。
你知道你這種在講臺上能夠瞬間通變的能力也與你上的課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你要上個有嚴密邏輯關系的課程,比如數學,物理,或有著前因后果的什么課程,那你失語之后的臨時應變就會面臨重重困難,而你恰恰上的是品德課,所以在幾十秒之內你又能隨手拈來記憶深處有關品德的許多詞條加以選擇。
你想,一般來講,不論是內心里的爭斗還是生活里的爭斗,要是這個過程過于漫長,那這種爭斗的激情和力量就會慢慢地減弱,直至消失殆盡。就像熊熊燃燒后的火焰一樣,遲早會變成冰涼的灰燼。而你恰恰相反,在這樣的拖延中神經一天比一天虛弱,神情一天比一天恍惚,白天走在冬天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大腦中一頭霧水模糊不清。但你內心的激情卻在一天天地增加,直至你控制不了它。
在你的失眠癥狀中,你老覺得有一盞像四十五瓦白熾燈樣的東西在耀著你,使你的大腦刺痛刺痛,就在你每晚的自我爭斗中,那四十五瓦的燈泡越來越亮了,好像已經變成一百瓦的白熾燈了。要是你再找不到出路,那刺眼的白熱化的照耀就有可能會燒壞你的腦子。只要到了家人都睡了的時間,你從反復的自我說服已經變成了最簡約的內心對話了,一個聲音說,行動,一個聲音說,可笑。
你想哈姆雷特為了生存和毀滅進行艱苦的內心爭斗,進行艱苦的內心抉擇,那是情有可原的,最起碼他所面對的是和自己命運有著生死攸關的事情。而你呢,你心中的另外一個聲音說的對,可笑,不論你支持打碎路燈還是反對打碎路燈都同樣地可笑。你本來想,打碎路燈的那一刻肯定是特別得高潮。
但真正打碎路燈的那一刻,卻又是那樣的黯然無趣。這晚你什么也不想了,屋子里沒有開一盞燈,你呆呆地靠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眼睛瞪著天花板一直坐到半夜,心里一直糾纏著的聲音消失了,你只是腦袋空空地靠著椅子坐著。直到半夜你想也沒想就沒精打采地將鋁合金窗戶拉開了一條縫,你拿起擱在桌子上的彈弓,裝好石籽,你知道離拉開的窗戶縫隙太近容易將彈弓的窩子和橡皮打到窗戶上,一來動靜太大會被人聽到,二來就根本無法準確地打到目標上,說不定目標沒有命準,倒把自己窗戶上的玻璃給敲碎了。
離得太遠,隔著窗戶的縫隙準確度就會降低,你對這方面有著充分的經驗,你自己比劃著將拿著彈弓的右手舉在離窗戶大約有二十公分的地方,捏著窩子的手慢慢地將彈弓拉開拉滿,你知道打彈弓瞄準目標八成是一種經常練習后的直覺,而不是像打槍那樣靠眼睛瞄準。你略微地看了一眼左右手與窗外路燈的位置,只聽嗖的一聲,石籽從窗戶的縫隙里飛了出去,你聽到窗外一聲巨響,“砰——”你不用看就知道那盞發(fā)著桔黃色光的路燈已經被打了個粉碎。
那聲巨響在你的耳膜上震蕩著,你知道打碎一盞路燈并不會發(fā)出特別大的聲響,你想你之所以感到是一聲巨響,是因為你的神經已經變得太脆弱了,太敏感了,以至于既使是一點點的聲響,也會在你的心里引起劇烈的震動。
你悄悄地關好窗戶,拉好錯開了一點的窗簾,你脫了衣服,長長地舒了口氣,鉆進了被窩。整個晚上,你在自己的睡夢中能聽到自己鼾聲如雷,房子都在你的鼾聲中震顫。
第二天早晨起床,你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有所好轉,你將日歷翻到當天,你看到是星期四,你又將日歷翻回去一頁,在禮拜三的那個頁面上寫下了“禮拜三晚,兩點四十三分”的字樣。你知道這將是你自己在時間中埋藏下的又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個禮拜一中午休息時間,你從自己客廳的陽臺上,看到供電局的工人坐在工程車吊臂下的吊籃里換路燈燈泡。晚上母親說,不知道什么原因窗外的路燈碎了,好幾天窗戶外都黑咕隆咚的,這路燈亮慣了,不亮了還真不習慣。在換路燈的當口你看著工人熟練地將破碎燈泡的殘余部分卸下來,然后換上新燈泡,你心里想,一切都過去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這有多好,你看自己現在又能睡得著覺,又能吃得下飯,像神經病大發(fā)作一樣的那股子勁頭過去了。
這路燈一換好,看上去更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過幾天自己也會認為自己沒有干過什么荒唐事,不過是做了個夢而已。孩子高興地喊著,我又可以看路燈了。你知道孩子最喜歡的就是燈,每次晚上去散步,他總是很興奮地順著路邊跑來跑去,每跑到一盞路燈下,就會停下來抬頭凝望,要是看見店鋪門頭上的霓虹燈,更是高興的不得了,總會歡呼雀躍地喊叫上一陣子。
路燈裝好后的當天晚上,你又開始失眠,你對自己說,已經過去的事情,已經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你還有什么理由失眠,難道你還要打碎路燈不成?你問自己也問不出個結果來。反正你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在下一個禮拜三的半夜,你又一次打碎了窗外的路燈。連著五個星期,你都是在禮拜三晚上打碎路燈,然后供電局的工人禮拜一來換燈泡。
到了第五個禮拜的禮拜五上午,在辦公室里你聽老李問,方老師,你看不看到報紙,說是你們家樓前的這段路段有一盞路燈經常被人打碎,而且是每個禮拜的禮拜二三被人打碎的。你哦了一聲,念頭一轉對老李說,呵呵,是不是我們家樓外的路燈啊,我好像覺得它總是有兩天是滅的,有兩天是亮的。
老李說,那說不準就是你家樓外的路燈了,不過想想也無聊,會是什么人三天兩頭的拿路燈打著玩,估計是半大的孩子吧。你隨聲附和著說,估計是,估計是調皮孩子的惡作劇。
你拿起老李遞過來的報紙仔細地看了起來,報紙上對打碎路燈的這種惡劣行徑大加譴責,你看著報紙,心里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之感,此時坐在辦公室里的你就好像是從來沒有打碎過路燈一樣,好像那都是和你沒有一點關聯(lián)的事情,你對老李和小李對此事的談論還有報紙上的報道和聲討沒有絲毫的內心反應,你的心里清晰地冷漠著。
第六個禮拜,路燈禮拜一換上之后就被你打碎了,你想,萬一要是有人開始監(jiān)控這盞路燈,
估計也會把重點放在禮拜二三,你完成你的杰作之后沾沾自喜地想,這就叫做防不勝防。禮拜三的晚報上已經不光是譴責和聲討了,晚報編輯號召全市市民提供線索,齊心協(xié)力一起抓住破壞路燈的罪犯。頭一個禮拜開始報道時說有人破壞公共財產,給行人夜晚行走造成不便,現在晚報的口氣已經越來越強硬了,不再說是有人打碎了路燈,而是說是破壞路燈的罪犯。
你心中打碎路燈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這種強烈的念頭又似乎處在平常的風輕云淡波瀾不驚之中。你覺得你內心的這種固執(zhí)已經變成了大腦中的毒瘤根深蒂固的長在了意識中。你的內心沒有了爭辯和斗爭,沒有了瘋狂的渴望和阻止,你平靜地一如既往地行動著。
就在晚報號召全市人民一起提供線索,監(jiān)視和保護路燈的那天,你又開始嘗試著勸自己,你對自己說,見好就收,不要弄得非得把自己暴露了收不了場才算罷休。你聽到自己勸阻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自己都聽不到,你內心另外的力量都懶得和那個微弱的聲音爭辯,你想也不想,繼續(xù)堅持著自己的行動。而這段時間你的睡夢中全是《青年近衛(wèi)軍》里的片段,燃燒的自制汽油彈,火焰中四處奔逃的德國鬼子。
在你打碎路燈的第七個禮拜,你停歇了下來,路燈從禮拜一到禮拜天都完好無損,你長長地舒了口氣對自己說,就此罷休了吧。你沒有聽到內心中其它聲音的辯解和爭斗。你冷靜地觀察著自己,你不知道你自己會不會就此罷休。你看到禮拜五的晚報上說,犯罪嫌疑人在全市人民的正義威懾之下乖乖地停止了他的犯罪活動。
第八個禮拜的禮拜一晚上路燈又被你打碎了。禮拜二的晚報上報紙編輯說,為了打擊犯罪嫌疑人囂張的氣焰,市政府派出兩名城市協(xié)管員每夜值班守護路燈,并征得市政府同意,特意將此消息發(fā)布出來,以表示對打碎路燈的罪犯的蔑視。你看到這段話之后心里開始狂喜,波瀾不驚的內心又一次開始噴涌抑制不住的激情,你能聽見自己內心血管中的血液興奮地奔涌著,你差點就在辦公室里狂笑起來。
晚上回到家中吃完晚飯,等家人人睡了,你把椅子搬到窗戶跟前,你將窗簾拉開一尺多,你知道屋子里的燈全部關閉了,窗戶外比窗戶內要亮得多,你是由于過分的謹慎才沒有將窗簾全部拉開,你知道就是全部拉開窗簾,外面也根本看不到你將窗簾拉開了。你站在椅子上向下張望,想看清楚守護路燈的兩名協(xié)管員,站在椅子上你能看清楚馬路對面的樓房和人行道,一直能看到你所住的樓下的這面馬路上的道牙石,但你看不到你樓下的人行道。
就在你站在椅子上挨著玻璃探著頭往外張望時,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整個街道和樓房上亮著的燈全部熄滅了,你知道是停電了,你想也不想就跳下椅子將窗戶拉開一條十來公分寬的縫子,外面的路燈燈桿能隱約看得見,你估摸著路燈燈泡的位置,嗖地一聲,一彈弓打了出去,你又一次聽到路燈破碎的聲音在黑暗的街道上響起。
第二天下午的晚報頭版上用醒目的大標題寫到:“天網恢恢”,文章說,打碎路燈的罪犯很快就能落網,而且用加粗了的黑體字寫到,市政府又派出了七名干警張網布局等待罪犯落網,并另外派出五名干警在路燈所在街道附近進行摸底排查。文章中分析道,此犯罪嫌疑人有著嚴重的精神類疾病傾向,越是有此類的消息,他越會想辦法實施他的犯罪活動。文章中還說,此罪犯肯定對社會有著嚴重的仇視心理。
看完全文你真的開始考慮該歇手了,要不就要出大問題了,老李看完晚報后說,呵呵一件小事情弄得沸沸揚揚的,還上綱上線了,其實一盞路燈么,打碎了就打碎了,要不就不要再換新燈泡了不就得了,過一陣子再換上說不定就不碎了。老李又看了一會兒晚報說,呵呵,打碎一盞路燈的事兒倒弄得許多人有事情干了。你看了沒有,整個報紙的八個版面有四個版面在說路燈的事情。
你又拿過報紙細看,翻到第二版上,你看到有篇文章在說,也許是人們過于疑神疑鬼,燈泡根本就不是人打碎的,而是自爆,這種現象也不是沒有過。在世界上有人自燃自爆的事情都發(fā)生過,而燈泡不定期地自爆也是極有可能的。
晚報的二版三版四版全是與打碎燈泡事件有關的話題和文章。有的文章說,也許是由于現在還沒有查明的,還沒有進入研究領域的某種不知的短路方式引起路燈的爆裂。有的文章說,報紙從一開頭就小題大做,打碎燈泡別說是打碎了七八個就是打碎一百個燈泡也不能說是犯罪,更不能直接將此事的當事人定義為罪犯。要是有精神病傾向或心理疾病傾向的人所為,報紙如此夸張和不負責任地渲染報道,對當事人有害無疑。有的文章支持報紙一開始的論調,并引用法律條文為晚報的觀點進行辯解。
有篇文章還對打碎路燈所用的工具做了具體的分析,文章中將打碎路燈的工具稱作是作案工具,文章中說,最有可能的就是玩具槍,就是曾被政府有關部門禁止出售的可以填裝玩具子彈的玩具氣槍。文章中沒有提到彈弓,你想彈弓在這個年代中已經在城市中絕跡,人們想也想不起來有人會拿著它作案。
就在報紙說七個警察張網布局的第九個禮拜,你按兵不動,雖然你的內心里想要打碎路燈的愿望是那樣強烈,但你一想到被捉住時的場景,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后怕。緊跟著晚報的報道說,從禮拜一開始,就有兩名警察在路燈被打碎的周圍樓上開始挨家挨戶地調查。當地派出所給各單位和小區(qū)下發(fā)了協(xié)查通知。你所工作的學院向全體教職員工發(fā)出了積極配合警方進行協(xié)查、互查、自查的通知。尤其是挨近路燈附近的住戶,包括你在內的所有職工首先要在家里進行自查,看有沒有未成年的孩子惡作劇。
兩名警察在挨家挨戶調查的過程中對各家住戶說,對面樓上也去了兩名警察進行摸底排查和調查,專管調查的五名警察中另外一名專門跑各單位進行聯(lián)系,要求協(xié)查和自查。看到警察敲開你家門詢問情況,你沒有一絲的驚慌和不安,你氣定神閑地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fā)上自如地應付著警察的詢問。這時你的內心中感覺那件事,就是打碎路燈的那件事離自己很遠,幾乎和自己沒有任何關聯(lián)。
第九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但你度日如年,不是因為警察的調查和守護,而是因為自己舉棋不定。你安慰自己道,就快滿十個禮拜了,等第十個禮拜最后一次行動后,就絕對不再行動了,你對自己說,這件事已經越來越失去它自身的意義了,你對自己說,十是一個圓滿的數字,要是行動完成在第十個星期就功德圓滿了。你并沒有對報紙上的議論,以及在打碎路燈現場采取的各種措施感到有一丁點兒的興趣,你僅僅是平靜地,我行我素地,低調地在內心里感受著這件事。你自己總結自己當下的這種狀態(tài),你對自己說,這是麻木的慣性,就象剎車失靈的汽車在下坡里滑行一樣,總會撞著什么才有可能停下來。
禮拜六和禮拜天你想應該照常休息,不要輕舉妄動。第十個禮拜的星期一晚上,你站在窗口邊注視著窗外,你想七個警察分散在你樓下的四周,穿著大棉衣來回走動著,不停地跺著腳,過一會兒就會取下手套和口罩,用嘴里的熱氣呵著手。你有點同情他們了,你想要是開個房車來他們至少可以輪流去房車里坐一會兒或躺一會兒。不過你又想,不一定要房車,說不定現在樓底下就停著幾輛警車,警察們開著車內的暖風聽著音樂喝著自帶的茶水,眼睛時不時地瞟著路燈的四周。
他們也會從車的側窗里監(jiān)視著你住的這棟樓房。你在窗邊看著路燈,路燈不是正對著你家的窗口,剛好有一個大的夾角,你拉開右手的窗縫斜著對過去剛好是路燈的右側,能看到燈泡突出的大肚子。你在窗根站了兩個多小時,一直看著窗外,心里那個聲音又在聲嘶力竭地叫喊,打碎它吧,你克制著,你覺得你會馬上張開嘴要咬住窗口的磚墻角。你呲牙咧嘴,不停地扳動著左右手的大拇指,你不由自主地撇著嘴擠著眼睛,顴骨和上下頜交錯的地方又在隱隱癢痛。你的右手不知不覺中已經緊緊地握住了彈弓,手心一層層地滲出細密的冷汗。
你仿佛能聽得到警察在樓底下的人行道上走動的聲音,你喉嚨梗塞,呼吸困難,你想你如果不打碎路燈,你會背過氣去的。但你又和顏悅色地勸自己,這不是禮拜一么,還有六天呢,讓最終的高潮來得晚一些,要充分享受這個過程。其實你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這一切已經沒有絲毫享受的成分了,只是一種木然的無法擺脫的失控行為。你已經無法辨別清楚它的目的和原因了。
你想穿著大衣去樓下現場實地看一看,看警察們到底在干些什么。你想,說不定警察們正坐在車內打撲克,公家的事情嘛,又不是大案要案,會那么認真么。不過你想到自己穿著棉大衣戴著口罩,去樓下的街道上轉悠,心里不由地就開始打顫,這個念頭使你心慌,你坐在椅子上,要不是用手使勁地壓著自己的右腿,你的右腿就會抖動得讓家里人都聽到。
你起身穿好棉大衣,戴好口罩,對自己說,不就是下樓去轉轉,有必要那么害怕嗎,你走到房門口又折了回來,脫下大衣坐了下來,過不了十分鐘你又穿起大衣戴好口罩,拉開房門,一直下了樓梯,走到單位的大門口,你又折了回來,你脫下大衣取下口罩,嘆了一口氣說,算了吧,你覺得你心虛得厲害,你能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個不停。
你一直緊緊地咬緊自己,不敢有絲毫的放松,就這樣你堅持到禮拜五的晚上。你面部肌肉失控的狀態(tài)越來越嚴重,你根本控制不了面部肌肉下意識的各種動作,大拇指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你恨不得拿把菜刀把大拇指砍下來,天一黑你就急迫地對自己說,今晚一定要行動,管它呢,總比逼死自己好,行動了還有僥幸不被人發(fā)現的可能,要是不行動說不定就控制不了自己而精神崩潰,說不定也有可能從窗口跳下去,你在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多次想到過這一幕。
你一直凝視著窗外,看到天空飄起了大雪,你才記起今天的天氣預報說晚上有狂風暴雪,但你知道在城市之中所謂的暴雪最多也就是大雪。你看到大風吹著鵝毛大雪打著旋兒飛舞著,你想今晚這樣的天氣真夠警察叔叔們受的。你站在窗戶跟前,思想還在做著緊張的斗爭,你甚至懷疑內心中的兩股子力量和充當裁判的第三種力量要從自己的身體中崩裂出來,簡直成了生死大搏斗。你對自己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又不是殺人放火,不就是打碎一個路燈嗎,干吧。拖過今天禮拜六和禮拜天就不能算是這個禮拜了,它是休息日,應該按圣經上說的該安息了。
心里的另外一個聲音在說,要不就明天吧,我又不是西方人,假模假樣的裝什么蔥,禮拜六就是禮拜六,禮拜天就是禮拜七。你又對自己說,今晚這樣狂風暴雪的天氣正適合行動,要明天晚上晴空萬里星稀月明,那不是自己故意讓自己多幾分被發(fā)現的可能嗎。你低聲地念著哈姆雷特的臺詞:生存還是毀滅,活著還是死去。你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求求你,求求你,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求誰。
你又趴在地下兩手著地來回爬動著,你爬到書桌前用嘴咬住書桌桌面的面板,呼著粗氣喉嚨里呼呼呼地著,牙咬得生疼。你懊惱得快要失聲痛哭了,你恨恨地對自己說,最好明天就將你捉住,這樣你就解脫了,再也不會糾纏在這種內心的打斗和分裂中。你想,對,就行動吧,管它呢,發(fā)現就發(fā)現,就你這樣的無可救藥之徒逮捕了才好。
你猛地從地下跳了起來,拉開窗戶,拿起彈弓,你看了看路燈,準備往彈弓窩子里裝石頭的時刻,你就聽到窗戶外面“砰——”地一聲,你窗外的路燈被打碎了,你看著自己手中的彈弓和剛拿起來的石籽,你疑惑不解,自己難道辨不清自己的行為了?難道你在前一分鐘已經射出去一枚石子了。你搖搖頭,你想你再神經衰弱也還沒衰弱到連一分鐘前的事情記不清楚了。你又聽到“砰——”地一聲,馬路對面和你曾打碎的路燈相對的那盞路燈也滅了。
你突然如釋重負癱倒在床上,你虛弱的手勉強夠著窗子,關閉了拉開的半扇窗戶,你拉了拉被子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你幾乎整夜都沒有做夢,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一竿高你才醒了過來。
晚報上又報道了這一事件,說原來路燈經常被打碎的那條街上,那天晚上總共有七盞路燈燈泡一夜之間破碎,文章中沒有像以前那樣說打碎,而是改用了破碎,文章中說,守候在那條街上的警察在報告中是這樣說的,有可能是有大片的流星雨或隕石降落而擊碎了路燈。
隔天的報紙又有人撰文說道,警察大叔你用用腦子,假如有流星雨或隕石隕落,那地面上怎么沒有一點痕跡,既是落雪天也該在雪化了之后有大面積的遺存。再說了就算是流星雨或隕石隕落路燈都有燈罩,燈泡怎么會破碎。你知道,對于你來說只有捉住你,這件事情才能結束,你有時候又是那樣渴望自己被抓獲,抓住你就可以安穩(wěn)地踏實地睡個好覺了。后來警察局建議城管給那條路上的路燈都裝上鋼絲罩,路燈裝了防打的鋼絲罩子后,燈泡再也沒碎過,燈泡打不碎,無法打碎,你原以為你會從此睡得安穩(wěn),沒承想你的失眠癥狀依然斷斷續(xù)續(xù)時而發(fā)作。
有時候你想起來,又覺得那一切肯定和你無關。你沒有打碎過路燈,你也沒有過一把用八毫米鋼筋打制而成的彈弓,傷濕止痛膏你是用來貼在腰部,為了減輕自己腰部肌肉勞損的疼痛。你是喜歡聞傷濕止痛膏的味道,但你從來沒有用它做過彈弓窩子。
你想,也許那個打碎路燈的人肯定不是你,一定是別人說起過什么打路燈的事情來了,你以為是自己,然后在自己的心里不斷地演繹,天長日久終于把它演繹成了一部完整的故事,尤其你時不時地經常失眠,經常失眠的人更容易想入非非,更容易捕風捉影牽強附會,把自己扮成不著邊際的故事里的主人公。
你覺得你從來沒玩過彈弓。
十五歲以前你彈弓不離身,彈弓經常吊在脖子上,口袋里和書包里裝滿了精心挑選來的石籽,到處打鳥,彈弓打得好,那跟現在的孩子打的一手好游戲差不多。打麻雀是你沒長大以前最得意的游戲,打了麻雀剪了麻雀的爪子交給學校可以在你的名字后面畫紅旗,你的名字后面紅旗總是老長老長,看著每次剪下來的白皙中透著粉紅的麻雀爪子,你的心中充滿了成就感。
那么多的麻雀喪生在你的手里,要不是許多年之后人們又開始講什么生命同源,愛護動物,你也永遠不會覺得那會有什么不好,你永遠也不會感到內疚,不會有負罪感。而這個年代大家都在說,報紙上說,書上也說,要愛護動物。你慢慢地覺得殺生尤其射殺鳥類確實過于殘忍,叫它們自由地飛翔或鳴叫,哪怕是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在枝頭或屋檐下活蹦亂跳地叫著確實不錯,總比殺死它們要好多少倍。
慢慢地你就有了一種內疚和負罪感,你還考慮過一陣子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殘忍。以致后來你連雞也不敢殺了,再往后你連魚也不敢殺了,連去市場買活魚都不敢了。你不知道你怕什么,你看見猩紅的豬肉羊肉牛肉都感到惶恐,雖然你依然在吃肉。
人的習慣是最難克服的,你吃慣了,雖然吃了,有時候想想,會突然嘔吐,但你依然在吃。想想那些吸毒的為什么戒不了,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別說是吸毒,就是一般的香煙,只要你吸煙成癮,就很難將它輕易地戒掉。就是每次見了都開始惶恐的肉,你都一如既往地在吃。你曾跟著一個搞攝影的朋友去過天葬臺,你近距離地看到了尸體被肢解被禿鷲吞噬的全部過程,從天葬臺回來的那陣子,你看到肉,幾乎就能嗅到死亡的味道。
在韓國燒烤城里,當然不是在韓國的燒烤城里,而是在本市某個名字叫韓國燒烤城的餐館里你又看到了麻雀,不是鳥籠子里的麻雀,也不是餐館外的柳樹枝頭上的麻雀,你看見的是在燒烤的鐵板上一溜整齊地擺好了的,澆了油撒了蔥姜蒜末的麻雀,麻雀剛上來時你正在心不在焉地發(fā)呆,并沒有看到桌子上上了什么東西,是和你一起來吃飯的朋友拿胳膊肘從旁邊碰了碰你說,麻雀,你頭轉向窗外看了一眼,沒發(fā)現什么,你又轉過頭來,這才看到烤在鐵板上吱吱冒油的麻雀。
那些細嫩的爪子透亮、粉嫩、白皙地呈現在你的眼前,你足足盯了三分鐘,沒來得及說出句什么話來就“哇——”地一聲開始狂吐,鐵板上吐滿了從你腹腔里噴涌而出的粘糊的骯臟的令人惡心的東西,吱吱吱冒著白氣,空氣里充斥著這個世界上最難聞的氣味,你正在狂吐,不一會的功夫,同一個桌子上的四個人也一個跟一個地開始狂吐,緊接著先是你們桌子附近就坐的客人開始嘔吐,不一會兒的功夫,整個餐廳里其他的人也跟著開始狂吐,此起彼伏,好多人并不知道為什么吐,都在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地吐,僅僅是受到了嘔吐的感染。
你看到這么多人吐,你越發(fā)控制不了自己,你惡心得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你吐得渾身發(fā)軟嘴角抽筋,你動都動不了。本來你想逃跑,想跑出那家韓國燒烤城,但你挪動不了腳挪動不了腿。半個小時后你正發(fā)愁所有能吐的東西都吐完了,就連黃黃的膽汁都嘔完了,你的胃部還在使勁地痙攣著,食道和咽部在干嘔著。
二十分鐘之后,餐廳里就餐的一部分人,邊嘔吐邊搖搖晃晃喝醉了酒般離開了餐廳,另一份人東倒西歪,嘔吐慢慢地停了下來。然后就聽到門外有口令聲和跑步聲,不一會兒,餐廳就被特警全部圍住了。
后來聽說嘔吐開始后,餐廳老板電話打到公安局,公安局立即啟動一級應急預案,按著假設食物中毒或某種傳染性疾病突發(fā)的預設,展開了防控措施。餐廳被圍住后,帶著消毒面具的防疫人員首先沖了進來,將餐廳里的所有人員,做了簡單的清理和擦拭后,發(fā)了口罩,叫大家排著隊出門上了早已等候的防疫站的大轎車。
民警也跟隨防疫站的工作人員抵達防疫站,進行跟進調查工作。進過化驗和檢查后,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并沒有發(fā)現有任何異常的地方。然后民警開始逐個調查事件的始末原委。
輪到詢問你時,你和盤托出了事情發(fā)生的經過,你說因為是你的嘔吐,引發(fā)了餐廳里所有人的嘔吐,你說明你的嘔吐是因為條件反射,而不是有意為之。警察一臉疑惑地看著你,這是你心里突然就想到了你過去做的那些事兒,你想,其實你也算是個罪犯,但警察不知道。對面詢問你的警察,也已經上了些歲數了,你想,也許當初調查打路燈事件的就是面前的這位警察,誰知道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但你真的用彈弓打過路燈嗎?
你想來想去,你懷疑,你從小就沒摸過彈弓,一定是有人將他的故事講給了你,以至于你混淆為自己的記憶了。你翻看過小學一年級到初中畢業(yè)的所有成績單上面的操行評語,你沒找到一句有關麻雀的話,沒有找到有關小紅旗和滅四害的任何記錄。
許多年之后你回想起來,自從你走出警察局,開始查證自己是否打過麻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直到許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的記憶之中依然是一片茫然。你不知道許多年里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就象一個突然失憶的人,不是將所有的過去忘記,而是將生命中曾有過的某些個片段完全忘卻了。
你只能按著現在的生活狀態(tài)來估計記憶曾經隱遁的這許多年。你想,你肯定不會像一個夢游者那樣離開你現在所熟悉的生活,就像有個報道所說的,有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許多年,并結婚生子,然后某一天晚上又夢游到其它的城市,在那個城市里又結婚生子生活了許多年,某一天晚上他又夢游,回到了過去生活的家里,又睡回原來的床上,早晨起來他對自己消失了許多年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只有家里人覺得很驚奇,失蹤許多年突然一天早晨發(fā)現他又回來了,并在妻子的身邊呼呼大睡。
你是知道的,這個報道肯定有著傳奇的成分,也許是杜撰出來的一個故事。你想,要是真有其事,那這個人夢游走掉的人,他的家人就不能搬家,也不能挪動他睡的床,而且一切都很順利,才能出現這樣讓人驚奇的事情來。
你想,你肯定不會有具有傳奇色彩的舉動,再說了你也從來沒聽說過家人或其他你熟悉的人說起過你曾長時間不在家的狀況,所以呢,你肯定還是像現在一樣按部就班地,按時上下班,按時回家,按時吃飯睡覺,多少年一成不變地生活著。就是這樣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每一天和另外一天沒有任何區(qū)別的生活,就是這種生活使得你失去了辨別的能力,也許一些日子和另外一些極其相似的日子疊合了,你無法將它們一一分離開來。
也許恰恰是這種毫無變化的重疊才造成了你記憶中的空白,使得以前的記憶產生了混淆和混亂,使你再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否有過那樣的童年,那樣的青春期和青年時代。許多年之后,你知道不論你是否是你記憶中的主人公,你所具有的更多的行為特征卻和記憶相符。你在有壓力的時候,在自己覺得不爽快的時候,既使是有時候沒有任何外在因素的時候,你經常會不由自主地扳動左手的手指,直到扳動的自己想拿把菜刀把它砍下來。
沒有人的時候你所有的癥狀會減緩,人越多的地方你越怕叫人看見,你的諸如此類的毛病就會越發(fā)不可收拾地頻繁發(fā)作。要是開大會叫你上主席臺講話(當然這種機會少之又少),你就會擠眉弄眼,不斷地撇嘴,擠眼睛,而且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小聰明故意向人擠眼睛的那種,而是失控的,不由自主的,神經質的那種。
也許,在這么多年里你為了逃避這種無法自控的失控行為才開始瘋狂地讀書的,因為你發(fā)現只要你津津有味地在讀一本書,你的癥狀就會全部消失,你自己就會變得清明而自在。這種習慣也許就是在從記憶中抹除了的那些年月中慢慢形成的。你可以讀身邊能夠夠著的任何書籍。
你讀所有具有小資情調的人讀的《讀者》《女友》等等的雜志,也讀長篇累牘的小說,就是一般研究文學或把自己當做作家專門寫作的人也難以從頭讀到尾的《尤利西斯》,你也看得津津有味,而且會長時間地抱著這樣的書翻來覆去的看個沒完。
你甚至連孩子的課本也拿來讀一讀,雖然現在的中小學課本有好多內容都讀得一知半解,但你還是會順手拿起來讀一讀。你甚至很費神地研究,國學大師見了也頭疼的書《周易》,你認識的人談論起這本書來大多會說是無法讀懂的天書,但你看得津津有味。你甚至認識到中華民族向前,就是向遠古追溯,真正的真理,真正的智慧的東西,到了《河圖》《洛書》就戛然而止了,那好像是一堵墻,橫亙在所謂的人類智慧的面前無法穿越。
而此后,在這面墻下除了極個別的幾個先哲圣賢有一些小智慧在閃閃發(fā)光外,剩下的全是人們自以為是的喋喋不休。而漫長的人類歷史的記錄不過是人類不斷死亡和誕生的記錄,是已經坍塌的廢墟。你以為人類不是被太陽照亮的,人類是被智慧照亮的,人類要是沒有智慧的指引,即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那眼前也只能是漆黑一片。
不論你是想還是說,你越發(fā)遠離生活的軌道,你只能將欲張的嘴緊緊閉住,因為你清楚,要是你在生活里以這種方式以這種論調大喊大叫,那你肯定會被大多數人認定是精神病人,因為你說的全是別人無法理解的,無法明白的東西,既使有人能明白一點點,也會因為你的喊叫讓他感到恐懼而指認你為精神病人。
就像尼采,所有的人曾認定他瘋了,但實際呢,也許恰恰是他被神性的光芒籠罩而無法和人類進行溝通,才被所有的人認定他是精神病人。習慣于黑暗中的眼睛最害怕的不是黑暗而恰恰是光明。你想,尼采說上帝死了,其實那個時刻尼采是和上帝同在的。
當記憶的光芒照亮了你現前的生命記錄的時候,你發(fā)現讀書并沒有治好你曾有的多種讓自己無法控制的行為,反而在讀書之后愈發(fā)嚴重。當你拿著書本孜孜不倦地閱讀時你所有的癥狀消失了,你感到神清氣爽,你根本感覺不到所有那些讓自己發(fā)瘋的癥狀,等你放下書籍重又回到現實的生活時你發(fā)現你所有的癥狀如影隨形地又回到了你的身上,而且幅度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
你想,你可能更適合成為一個作家,因為你記憶中的生活更具有荒誕性和戲劇化,將分不清虛構與真實的記憶變成文字,也許就是一種拯救。
[作者簡介]趙貴邦,生于1965年,祖籍青海湟中。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1983年開始嘗試寫作,曾在部分雜志、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等作品。其中詩歌作品入選青海當代詩歌選集《高大路上的吟唱》《放牧的多羅姆女神》,散文《西海荒原》選入《中國散文》西部卷。出版詩集《燃燒的雪》(合著),出版非虛構紀事文本《青海古村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