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道閃電,突然出現,又倏地消失。她慢慢蹲下身,屏住呼吸,睜大雙眼,看向它消失的地方。剛才它猛地從草叢中竄出來時,著實嚇了她一大跳——那是一只貓,一只綠色的貓,玻璃彈珠一般的眼睛傲慢地看向她,尾巴像一根綠色的旗桿高高豎起。她還沒看它第二眼,它一扭身,消失在草叢中。她等了很久,它都不再出現。微風掠過草尖,發出互相碰撞的輕響。書包在身后滑了一下,她受到巨大的驚嚇,尖叫聲像花瓶驟然打碎——
她渾身大汗地醒來,心跳如鼓。公交車還在顛簸,語音播報正在說,下一站,第二人民醫院。她回憶著,睡著之前那站好像是桃李小學。四站路,不到十分鐘,她競睡得這么沉,那只綠貓又來光顧。人到中年,睡眠漸少,夜半常常無故醒來,睜眼到天亮,判斷睡眠是否深沉,那只綠貓成為標尺——它若出現,說明睡眠深沉如八百米的地下。大多數時候,游走于似睡非睡的邊緣狀態,她是不允許它光顧的,那種滿身大汗、心跳如鼓的感覺,并不美妙,還有夢中尖利的驚叫,令她張著嘴,呼吸困難。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來,往車門處擠。那只綠貓還在眼前晃動。那個問題又浮上來——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綠色的貓?那個中午,她是真的看到了一只綠貓,還是一個幻覺,或者一個夢?她讀過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書,書上說,小孩子具有很強的想象力,并常常把想象與現實混為一談。
雨正在下,不大,絲絲縷縷的,衣服將濕未濕。她從包里掏出傘,撐開,看看周圍,又合上。猶疑一下,又打開。傘尖碰著別人,引來一個白眼。她又急忙合起傘。手機響了,又是父親,問她到醫院了沒,見到孟叔叔沒有。一路上,父親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是這幾句。她有點心煩,簡單回答:沒呢,剛到醫院。父親再次囑咐:14樓,11號病房,32床,別忘了。她嗯一聲掛了。
她抬頭看醫院大樓的大牌子,確認沒走錯。醫院的前身是市第二人民醫院,后來改成腫瘤專科醫院,大家心照不宣地仍叫它“第二醫院”。
她在醫院附近的小店里轉悠,最后買了一束花。康乃馨、太陽花,配著幾枝滿天星,倒也雅致。據說他已進食困難,牛奶雞蛋之類的東西,顯然不太合適。老板問她要不要放張卡片,寫上“祝您早日康復”,再落上她的名字,她說,不必了,反正他也不記得我了,再說,我是替我父親來看他的。老板笑笑,點點頭,明了一切的樣子。
她抱著花擠在電梯里。醫院的電梯永遠不夠大,門口永遠排著長蛇一般的隊伍,她等了近十分鐘才終于進去。有那么一兩次,她想,算了,不進去了,不去看他了,反正他多半認不出她了。據說他患上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好幾次就在家門口迷路,最后被好心人帶到派出所,警察把他送回家。他住在兒子家里,卻常常以為那是他從前的家,進門就喚“豆包”。“豆包”是他養過的一條狗,德國黑背,部隊上退役的,他不知從哪個渠道弄來。他總有辦法辦到很多人辦不到的事。他還在小區里到處亂走,找那條“豆包”。兒子兒媳都要上班,不能時時看著他,只好給他兜里放一張卡片,寫上住址和聯系電話。有一次他竟然走到了火車站,在進站口被攔下來。他翻遍口袋也找不到車票,最后急哭了。他反復對工作人員說,我要去平城啊,我要去找老方啊。工作人員找來了民警,大家一起翻他口袋,找出那張卡片,這才聯系上他兒子。第二天他兒子帶著一封感謝信和一面“真情服務,幫困解難”的錦旗來到火車站,表達了深深的謝意。他向他們解釋,“老方”是父親的好友,拿現在的話來說,是“發小”,或者“鐵哥們”,他們有很深的感情。但父親忘了,自己早已不在平城,“老方”也早已去新疆了。工作人員一起點頭感嘆:倒是挺讓人感動的。他們和他兒子合影留念,并把這件事寫成通訊稿,發給了報社。兩天后,晚報的社會新聞版刊登了這篇稿子,題目是《七旬老人火車站走失,熱心鐵路人助其歸家》,旁邊是那張照片:他兒子手持錦旗,身邊站著兩名車站工作人員。他兒子有著和他極為相似的面孔:國字臉,劍眉星目,高聳的鼻梁下,嘴唇棱角分明。
電梯走走停停,每一層都有人出去,也有人進來。空間密閉,空氣混濁,她頭暈惡心,差點要嘔吐。叮的一聲響,她驚覺,14樓到了。她被人流裹挾著吐出電梯,幾乎站立不穩。
她慢慢往11號病房走。走廊里有人在走動,穿著藍色條紋的病號服,衣角用別針別著尿袋子,或者污血袋。他們彎腰弓背,捂著小腹,慢慢挪步。身邊有人陪著,或者沒人陪。她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她。看一會兒,轉過臉去,繼續沉默地來回走動。他們有的很瘦,有的并不瘦,甚至壯實,脫掉病號服,不會讓人看出是個病人。但他們有個共同點——看起來很輕。他們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絕大部分的內容,只留下必須留下的部分,從而變得很輕很輕。他們就像一張張紙片在輕輕漂移。她記起在一本書里看過的一句話——人的一生是慢慢得到又逐漸失去的過程,先是失去一顆牙,失去頭發,失去睡眠,失去健康,最后失去自己,此生結束。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失去的呢,她想著。大概是從中年開始吧,人到中年,睡眠漸少,食肉漸少,并且開始牙痛,頭痛,關節痛,大概正走在“失去”的路上。人生是條正弦曲線,中年是峰值,此后只有不斷下降、下降。失去的何止是睡眠和健康,天真與熱情也漸行漸遠,很多事,寧愿糊涂,沒必要弄明白,所謂難得糊涂。有幾次,在夢到那只綠貓的次日,她在電腦百度鍵入“綠貓”,卻并沒按下回車鍵。說到底,世界上有沒有綠色的貓,并非生死攸關。她的QQ簽名早就是“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在小事上糾纏的人,最愚蠢。
何況,隨著年歲漸長,她越來越偏向于:那只綠貓,是她的幻覺。十二歲的孩子,喜歡讀童話書,喜歡看《藍精靈》《花仙子》《綠野仙蹤》,很難說,她不是把童話和動畫片里的內容組合、嫁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移植到了某個午后。
病房門虛掩著,她站定,吸口氣,讓自己挺拔起來,并且調整出合適的表情——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過于淡漠,推門進去。
他不在。她聽見自己吁了口氣,腰身放松下來。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著空著的病床。被子掀開一半,一個被角呈45度角疊放在一邊,淡藍色的被罩,有黃綠色的痕跡。那應該是嘔吐物,她曾在胃病發作時嘔吐過,翻江倒海的折騰之后,胃被掏空,膽囊也被掏空,膽汁是黃綠色的,苦澀的。床上放著幾張檢查單,cT、彩超什么的。鄰床病人的家屬說,他去做治療了。什么治療?她問。對方打量她一下,說,放療。放療室在后面那棟樓。又問,你是?她沒回答,四處尋找,找到一只礦泉水瓶,在衛生間裝滿水,把那束花插好。家屬又說,護士不讓在病房里放花,明早清潔工打掃時就會拿走。——其實他們和花店有勾結,又把這些花拿到花店,修剪一下再重新賣出去。
哦,是嗎。她胡亂應著,湊近床頭貼著的卡片細看。孟建國,男,70歲,肝腫瘤。她長時間看著那幾個字,像要找出語法錯誤。她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常常在課堂上給學生講到語法問題。沒有錯誤,這幾個字簡潔利落,通俗明了,并且字也寫得好看,那個“建”字,最后那一筆長長的捺,曲折而瀟灑,她看了又看,并用手指在手心里模仿著這幾個字,孟——建——國,孟——建——國。
應該快回來了。鄰床突然說,嚇她一跳。她退回到凳子上,看手機,下午四點半。六點半她還要去看電影,已經在網上買好票。出去吃個飯,喝杯咖啡,時間就差不多了。她向鄰床點頭告辭,對方問她姓什么,好向老孟轉告,她猶豫一下,還是說,我姓方,方小慧。
她坐在醫院花壇邊的長椅上,在手機上百度“放療”。“放療就是放射治療,指用射線消除病灶……”她并非第一次聽說這個詞,事實上她對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十年前母親去世前,也經歷了不止一次的“放療”。皮膚潰爛、惡心嘔吐、腹瀉、煩躁……她親眼看著母親經受這一切,最后在痛苦中死去。母親是在省醫院去世的,為了向她隱瞞病情,沒敢住二醫院,她一直騙母親,只是胃潰瘍,手術后再做幾次常規治療鞏固一下就行。母親很信任她,聽任她的安排,什么也不問,最終像一張風干的樹葉一樣,干枯而輕飄飄地死去。父親一夜間蒼老十歲,風濕病更加嚴重,行動只能靠輪椅,從不出門。有一次她下班回家,驚訝地看到父親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在小區廣場上轉悠。那人身板高大,足有一米八,寬寬的肩膀,咖啡色的夾克衫十分合身,顯出一種瀟灑勁兒。小慧,你孟叔叔來看我了!父親看見了她,遠遠朝她喊。她上前,抬頭看他,含混叫聲“孟叔叔”,自己都沒聽清。他呵呵笑著,像個慈祥的老頭兒,問她在哪個學校當老師,教幾年級。她一一作答,從他手中接過輪椅,回家。老舊小區,沒有電梯,她家在三樓,到了單元門口,他彎下腰,從輪椅上抱起父親,一口氣上到三樓。父親蜷在他懷里,瘦小如孩童,愈顯出他的高大強壯。他們都是老頭兒,但他們是如此不同,這不同讓她覺得難堪,又難過。放下父親后,他又反身下樓去拿輪椅。他們在客廳里聊天,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父親很久沒這么高興了。小慧,快給你孟叔叔倒茶,龍井!你孟叔叔最喜歡喝龍井!小慧,給你孟叔叔拿雙拖鞋來!小慧,把我那瓶五糧液拿出來,我和你孟叔叔喝兩杯!父親一次次大聲喊她,她一次次走出書房,倒茶,拿拖鞋,拿酒,進廚房炒菜。他哈哈笑著,說,小慧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內向,不愛說話。她笑笑,不語。他們又說起那些陳年舊事:平城;地質隊;大院;偷附近村民的雞;野外勘探多么艱苦;那次災難……他們又說起那次災難。她擔心的事又來了——父親開始情緒激動,帶著哭腔。老孟,當年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沒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那次除了咱倆,十二個人全被埋了啊,連尸首都沒找到……父親開始嗚嗚地哭,像是某種動物嘶啞的吼叫,她在廚房里聽著,兩頰火辣。她怎么會有這么一個父親,總讓她替他難堪。哭聲的間隙里,父親又喊她,小慧,來給你孟叔叔敬杯酒!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早就沒命了!她哦一聲,慢慢出來。他望著她,笑著說,小慧從小就討厭孟叔叔,孟叔叔是大壞蛋,是大老虎,每次見是孟叔叔,小慧都躲著走。他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用手背擦擦嘴。別為難咱小慧啦,小慧討厭孟叔叔,我知道!他擺擺手,不讓父親說話,孟叔叔是大壞蛋,是大老虎……他顯然喝多了,開始語無倫次,和酒店門前那些喝醉的人沒有兩樣,看起來滑稽可笑。最后他的頭垂下去,漸漸發出鼾聲,花白的頭發亂蓬蓬,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后來那樣的情形經常出現。他每隔一兩個月就會來家里,與父親喝場酒。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被他們反復說起,每次都有不同的版本。那次山洪,是他們永恒的話題。或者說,他曾經救過父親的命,是他們兩個人都有意強化的一件事。每次都是他先提起,父親立刻接上,兩人長吁短嘆,一次次端起酒杯,酒瓶很快見底,他又慢慢垂下頭去,睡著在桌子邊。在他們一次次的敘述中,她還原了事情的經過:1971年夏天的某個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短時強降雨引發山洪,繼而造成山體滑坡,瞬間掩埋了睡在帳篷里的12名地質隊員。那幾天他們正在進行野外勘探作業,白天大量的體力輸出使他們睡得無比深沉,災難發生前他們毫無預警。但天下事無巧不成書,山體滑坡發生前幾分鐘,孟建國被尿憋醒,出帳篷撒尿。那時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涼,天地澄明。孟建國正在一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一邊暢快地撒尿,忽然隱隱聽到遠處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什么東西正在慢慢破裂。他怔了幾秒種后,猛地打個激靈,尿還沒撒完就提上褲子往回跑,放開嗓子大喊著讓大家快醒來。什么東西破裂的聲音似乎更響了,孟建國來不及多想,一把拽起離門口最近的床上睡著的人,跌跌撞撞往外跑。方國強半夢半醒間被孟建國拖著,毫無方向地拼命跑,慌亂中崴了腳,孟建國一把扛起他狂奔,不時跌倒在地,爬起來繼續跑……他們贏了,活下來了。1971年夏天那場發生在平城的山體滑坡災難,一共造成七十多個人死亡,很多是住在山腳下的村民,其中有十二個是地質隊員。他們來平城進行地質勘探,據說這里有著極為豐富的礦產資源。他們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血氣方剛,都還沒結婚成家哪,很多人唏噓不已。那場災難上了多家報紙,后來又被寫進縣志。在那些文字里,“孟建國”是個危急時刻不顧自身安危,舍己救人的英雄。
英雄。她學過很多關于英雄的課文,后來當了語文老師,又給學生們講述英雄的故事。黃繼光、邱少云、劉胡蘭、董存瑞、江姐……很奇怪,每一次讀到這些名字,她總想起他,“孟建國”三個字與他們的名字重合、交疊——他也算英雄嗎?他只是順手拽起了身邊床上的人,一起逃命而已。逃命的路上,多個人作伴總多些膽量。英雄都是剛正不彎、無所畏懼的,他并不是。她見過他在菜市場,為了幾分錢和攤主爭個不休,最后還要涎著臉多拿人家一根蔥;他以父親的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來家里吃飯,每次都兩手空空,連一斤蘋果都未曾拿過;地質隊解散后他在糧油廠后勤部,他家的床單被罩都是他從廠里偷回來的面粉袋子,上面還印著紅色的“春雪”二字;他老婆生孩子時難產死去,他說為了孩子不再續弦,卻與一個踩縫紉機給人做褲邊換拉鎖的小寡婦有染,這事整個平城的人都知道。
英雄應該是什么樣子的,這個問題想得她頭痛。最后她得出結論:英雄既不是書本上那樣的,也不該是他那樣的。正如大人們所說,她是個內向又敏感的女孩,這讓她既安全又痛苦——內向使她看起來安靜而不惹人注意,敏感又使她時時感知到周遭世界的細微動靜,并為此而迷惑。在那個遇到綠貓的下午,課間休息時,她鼓起勇氣問老師:世界上有沒有綠色的貓?正如她所料:老師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皺著眉,鼻孔噴出一股冷氣:你腦袋整天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馬上要畢業考了,多用點心思在學習上吧!她低頭羞愧地退出老師的辦公室。一個“差生”是沒有資格問這些課本之外的問題的。她想過去問父親,或者母親,但父親除了上班就是喝酒,喝多就煩躁,罵人,摔東西,她確信他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母親在一家賓館當服務員,倒班,總是不在家,在家也總和父親吵架,吵到最后都忘了為什么而吵,一邊乒乒乓乓地做飯,一邊伸頭繼續吵。她確信,母親也不會知道答案。至于同學,他們一向孤立她,他們笑話她有一個風騷的母親,任何游戲都不讓她參加,雖然他們也并不十分明白“風騷”這個詞的含義。
她太想知道答案了——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綠色的貓?這問題讓她寢食難安。后來每次上學放學路過那里,她都要刻意停一會兒,等待那只綠貓的出現,但它再也沒來過。難道是她那天看花眼了?可她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最后她問了他。母親讓她去他家借一樣什么東西,好像是熨斗之類的,母親想熨一條褲子,但熨斗的電線斷了。她并不想去,但母親不容她不去。她怕母親那尖利的嗓音高聲叫嚷,只好去了。地質隊雖然解散了,但家屬院并沒拆掉,他們仍住在大院里,平房,每家都有小院,用磚墻或者籬笆圍起來。她家在第二排,他家在最后一排,從西往東數第五家。放暑假了,大院的孩子們在空地上做游戲,圍成幾個圈圈,玩“丟手絹”,或者“猜猜我是誰”。他們照例不理她,她徑直走過他們身邊,高高昂著頭,感受他們箭一般射來的嫉妒的目光。出門前她特意換上裙子,淡綠色的紗裙,無袖,蓬蓬裙,像動畫片里的公主。胸前還繡一朵玉蘭花,一只粉色的蝴蝶停在上面。母親自己喜歡打扮,也愿意打扮女兒,這裙子,是她托人從上海買來的,小小的平城,還見不到第二個人穿。只是,號碼似乎有點小了,裹在身上有點緊,胸脯那里尤其緊,那里已悄悄鼓起兩個核桃一樣大的小包。
院門虛掩著,竹竿圍起的籬笆墻,爬滿了牽牛花,密密匝匝的花朵,蜜蜂蝴蝶飛進飛出。“豆包”在角落陰涼處趴著,舌頭吐出老長,呼呼喘氣。見她進來,站起身看一眼,又懶懶臥下去。陽光嘩嘩照下來,安靜得出奇。她在院中站了會兒,喊:孟叔叔!孟叔叔!屋里響動,他出來了。背心、大花褲衩,手里一把蒲扇。他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是小慧啊。再打個哈欠,眼睛完全睜開,他打量著她,像第一次見她,小慧今天真漂亮!穿裙子啦?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頭頂一陣濕熱。她說明來意,他叫她進屋等著,他去拿熨斗。她坐在小方桌前等著,眼睛看著腳下的紅磚地。紅磚的鋪設很有規律,橫平豎直,又交錯鋪開……幾只螞蟻在磚縫里匆忙奔走,不知要奔向哪里。“豆包”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喘氣,一會兒弄倒飯盆,一會兒走幾步,鐵鏈子嘩嘩響。他在里屋找了很久,她聽見他翻動東西的聲音,不停地有東西掉到地上,他不停地撿起來。她等得有點焦躁,她想早點回家去看電視,六點鐘,《藍精靈》準時播出。他總算找到熨斗了,但他并不急著給她,而是在小方桌前坐下來,再次欣賞她的新裙子。從哪里買的啊,真好看。他湊近些,細細看著裙子上繡著的那朵玉蘭花。真好看,他說。她有些局促,無意識地向后靠一些,腰身也彎下些。那兩個小核桃,她不想讓人注意到。他又湊近些,伸手搓搓她的領口,點頭贊賞裙子面料不錯。天氣太熱,她渾身冒汗,也看見他腦門上細密的汗珠子。“豆包”在窗外急促喘氣,越喘越急,她無法直視那些汗珠子,閉眼再睜開,發現是他在喘。他眼神奇怪,笑容奇怪,說話也奇怪。小慧……他說,卻沒有下文。小慧長大了……他又說,聲音發顫,像被人掐住脖子。她本能地后退,撞得椅子咚一聲響,“豆包”汪一聲叫。她站起來,倉皇地說,孟叔叔再見。他也站起來,還是在喘,眼神還是奇怪,笑容更加難以捉摸。孟叔叔喜歡小慧,小慧一直不知道……她沒來得及聽清他說什么,只覺得嘴唇一涼,他親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怎樣離開那里的,也不記得母親交代她的任務完成沒有,回家又是怎樣回答母親的。她一路走一路用手背擦著嘴唇,快把嘴擦破了。她不十分明白剛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覺得羞愧,太羞愧了。她不該穿裙子的,尤其是那么好看的一條裙子。好看的東西,誰都喜歡看,就像她穿上裙子時,也忍不住在鏡子前多流連一會兒。就像母親,因為長得好看,打扮得也好看,就有很多男的喜歡她,她就成了一個風騷的人。他們還在玩游戲,謝天謝地,沒人注意到她,一切如常。
她回家,脫下裙子,塞進了衣柜最底層,再也沒穿過。并且,很多年都不穿裙子。好幾次,在逛街時,她望著那些各式各樣的裙子,一件件讓人家拿下來細看,卻一件也不買。她的前夫,那個后來終于受不了她的古怪而離婚的男人,為此而百思不得其解,他試探著給她買回裙子,她大發脾氣,連標簽都沒摘,就把它扔進垃圾桶。她還拒絕他親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親她。有一次他趁她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沒等嘴唇湊上去,她就像一只發怒的野貓,一把伸出爪子,把他的臉抓出血道。他真的生氣了,他說,一個女人,不愿意讓自己的丈夫親吻她,那一定是不愛他,既然不愛,何必要結婚?她反復道歉,虛弱地解釋:我有點潔癖。他不信,他猜測她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者遭受過什么傷害,導致她對此極為抗拒。她急急分辨,沒有,真的沒有。她沒說假話,她并沒認為她受到所謂的傷害,他的猜測都是自以為是。一個在危急時刻舍己救人的英雄,怎么會去傷害誰?何況,他救過她父親。救命之恩仿佛沉重的砝碼,每當天平稍有傾斜,這砝碼就立刻提醒她:一切如常,什么也沒有發生。
后來的日子里,她像咀嚼一枚青橄欖,時常在暗夜里回憶那天。青橄欖被反復吮吸,最后令人作嘔。她決定吐出這枚青橄欖,讓它滾到世上最遠的地方去。時間越長,它離她越遠,不適感越來越淡。可恨的是那只綠貓,總在她夢中不期而至,她不得不重新吮吸這顆發霉的橄欖。她不該在關鍵時刻問那么一句話的——這世上有沒有綠色的貓?他俯下身,帶著難以捉摸的笑容,顫聲叫著“小慧……”,臉龐慢慢靠近她時,一句話脫口而出:孟叔叔,那天我看見一只綠貓,世界上有沒有綠色的貓?他似乎停頓一下,回答了她,“有。”或者,“沒有。”她仍然聽不清。她更加焦灼,焦灼中,嘴唇忽然一涼……推倒重來:她應該只在心里問了他,并沒有真的問出來。那個吻像閃電一樣落在她唇上,她根本來不及說出那么長的一句話。她在暗夜里翻來翻去,最后筋疲力竭地睡著,綠貓再次光臨。
難得糊涂,或者,陳淑樺唱著“有些事你永遠不必問”,步入中年之后她越來越同意它們,綠貓漸漸遠去,她松口氣。母親去世后,父親的風濕病越發嚴重,發展到無法下床,三年前被弟弟接到新疆生活。弟弟的本意是,沒有父親這個拖累,大概她的婚姻問題有望解決。她也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結婚,是與世界達成和解的方式之一。她賣掉老房子,添了自己的積蓄,另買了城西的高層,環境好,交通便利。她還聽從老鄰居的勸說,見了幾個男人。說實話,有兩個還不錯,適合過日子,可以考慮。其中一個,姓吳,社科院的,喪偶,已經交往一個月了,彼此都還滿意。接到父親電話時,她正和老吳一起在西餐廳吃飯,喝了一杯干紅,心情不錯。父親說,你孟叔叔住院了,你知道嗎?她愣了一下,仿佛鏡頭從遠處慢慢拉近,畫面慢慢清晰。父親的聲音從遙遠的新疆傳來,再次帶上哭腔:你要代我去看看孟叔叔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她望望老吳,點頭說好。看就看吧,一個病床上的老人,一具衰弱的軀體,不會再次令她倉皇。老吳要陪她去,她不讓,說,我只看一眼,替父親完成任務而已,沒必要的。
公交車上短暫的夢境里,離去多年的綠貓再次造訪。夢里,它看著她,她也直視它的眼睛。醒來,心跳漸漸平復,她想,其實它一直都在,此生都不會真的離去。
——那又如何?“帶瘤生存”是對待癌癥最好的辦法,與它和平相處,此生相伴,未嘗不可以。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看望了他。她來了醫院,買了鮮花并插在瓶里,還了解到他的病況:肝癌,晚期,全身多處轉移,化療,放療。他還老年癡呆,沒人陪伴就寸步難行。此刻他正在右前方那座藍灰色的大樓里做放射治療,像母親曾經經歷的一樣,痛苦與希望交織。面對來日無多的一個人,該有怎樣的表情和心情?她曾經在心里鄙視母親,甚至恨她,但母親最后的日子里,她寸步不離,每天都背著她哭一場。母親去世那天,她的悲傷像海水奔涌。
她站起身,在大雨里走著,渾身很快濕透,她不在乎。天色漸暗,六點半的電影決計是看不上了。不看就不看了吧,生活遠比電影狗血得多,也精彩得多。這個時間,他應該做完放療,回到病床上了。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伸手按下14樓。
[作者簡介]權芳,原名權翠芳,女,漢族,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2006年開始寫作,有小說、散文、隨筆等發表于《青海湖》《芳草》《中國鐵路文藝》等文學期刊及各地雜志、報紙。現供職于青藏鐵路公司。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