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鳳頭百靈
云從幕布厚重的天空垂下,仿佛葉片堆疊的藤蔓,遮住山頭。陰沉使山的青色越加深濃。遠山如黛,現在,遠山已在我面前,如果伸出手去,甚至可以觸摸。但沒有一座山是可以觸摸的,如同沒有一片云可以用來裁制衣裙。你只能身在其中,成為它微小的一部分,這注定你無法與山齊肩,亦無法與云同游。山下許多田地已經退耕,依稀可辨的舊日輪廓中,遺留的種子還在長出植株。這已是不會被收割的莊稼,仿佛游子天涯。莊稼的命運也是注定的,如果少去四時耕作,便是全然的雜草一片。好在植物不懂計較,如若植物也如人一般,愛恨情仇,全然算計,世界已大亂。
清冷,而又寂靜,仿佛不是六月將盡的樣子。慣常的六月,是櫻桃掛在枝頭,是月季高過槿籬,是牛蒡蹲在泛著白光的路口。便是山里,慣常的六月也是杜鵑怒放,云成為動物模樣,放牧的羊找尋陰涼。但現在,時間仿佛退回到早春,寒涼凄冷,天地濕漉漉的,沒有風。先前的雨,已將原野洗得油綠,尚未退去,另一場雨,已藏在云和空氣里,似乎只要一個手勢,一聲號令,它們便會唰唰落下。田地之間的路也已被打濕,水積在凹處,映出另一些暗色的云。在這樣的曠野,我看見鳳頭百靈,靜立于田埂。
我是在相機的長鏡頭中看清那是一只鳳頭百靈。青稞長勢旺盛,一只鳥落下來,如同將一片葉子扔進森林。起先我在看上下翻飛的小云雀,在鏡頭中,它們只是快速移動的黑色剪影,因為翅膀振動的頻率太快,看上去,它們的飛翔仿佛在炫技,又似乎在迷途之中,一次次尋找出口。但它們的鳴叫從空中傳來,清越,帶著飛翔的歡暢。將鏡頭從空中下移,看到遠處村莊,青楊,看到近處黑白分明的蠶豆花,以及坡地上淺紫的馬先蒿,然后看到一只鳥。
它背對我,側著頭,這個角度,正好突出被黑色縱紋的羽冠,高聳醒目,仿佛古人的高冠,帶些威儀。它挺起黃褐色的胸,下彎的喙也微微翹起。它頸部蓬松的羽毛,像堆起來的大氅衣領。它始終保持不動,目光專注于左前方。遮住它半個身體的青稞葉子上,雨水如同珍珠,鑲成圈。那就是舉袂若仙的高士啊,我暗自贊嘆。
鳥都帶些神經質,它們總有一些看似多余的舉動,尾巴不停地晃,走起路來啄米一般亂點頭,唱歌時顫動身體,抖羽毛,甚至在休憩時,也要走火入魔般驚跳。又因為膽小靈動,慣常的鳥,似乎都處于凡俗的動態生活中,唯有這只鳳頭百靈,此一刻保持著畫面似的高貴。
文字中的高士見得多了,漸漸懷疑。并不是懷疑這個體曾經的存在,而是懷疑作品的呈現。文字總要帶些修飾成分,有意無意地,仿佛涂了一層橄欖油。文字會使一個隱于林泉的高士豐滿,細節畢現,會予他們以光輝,但我更懷念悄無聲息的那一個:在龐雜而又幽微的時間之流里,他們行吟,或者沉寂,無人問津。
自然,我也遇見過積極人世的蒙古百靈。在廣場,它的主人將它擱置一旁,自己和幾個老頭打紙牌,它在籠子里,一點不在乎。它似乎并不想到籠外去,盡管那一時籠外春色正深。我挨著籠子蹲下,想探究它脖頸的黑領結如何打出,還有那長得過分的后爪,能有什么用。蒙古百靈本來就無所用心的亂鳴囀,見我坐下,便起了興致,開始各種表演。那果真是一場演出,籠子是小小舞臺,觀眾只有我。我試圖記下表演者有多少技能,記來記去,結果將自己記糊涂:在半小時時間段里,蒙古百靈沒唱過一句重復的歌。
要知道,那只蒙古百靈的小嘴巴含著無數露珠,它一開口,露珠便滾下,在草葉上,巖石上,花瓣上,在小獸起伏的肩胛上,高高低低地跳。
南山有鳥,其名啄木
仿佛呼喚我前行,一只大斑啄木鳥在我前面一邊飛,一邊叫,我分明聽見它在說“走,走,走”,覺得不可思議。起初并沒想跟它走,當它從我身邊飛過,落在百米外的一株榆樹上時,我依然在走我的路。我去水邊看蜻蜓和蒲葦,現在要穿過林子,到公路上去。這種有鮮紅色下腹的啄木鳥,見過多次,不覺得新奇,而且我曾在舊居窗外近距離看過它啄樹木,聽過它啄木頭的聲音,那時,曾也好奇如此震動頭部的鳥,緣何沒得腦震蕩,那時還對它以垂直方式站立于樹干表示不理解。
在我快要走近那株榆樹時,它飛起來,雙翅一開一合,又朝前面飛去。仍舊一邊飛一邊“走,走,走”地叫,飛過和前次約略相等的距離,繞到另一株榆樹樹干后落下。書上說,啄木鳥一旦看見人出現,便會藏匿到樹木背后去忙活。它大約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如若知道,便是隱姓埋名的英雄。啄木鳥如此躲躲藏藏,倒引起我意欲一窺的興致。但當我再次接近那株榆樹時,它以同一種方式,停在第三株榆樹上。
我注定是飛不過啄木鳥的,但我有耐心。見到啄木鳥之前,我曾花兩三個鐘頭沿水岸行走。用一種名叫形色的手機軟件辨識陌生草木,這軟件辨識度并不高,但大致可以框定出一個范圍。看水面上的蜻蜓,有一種黑白兩色相雜的,個頭奇大,太壯碩的蜻蜓顯得蠢笨,不好看,蜻蜓生來就應該秀雅。幾枝白色雛菊綻放在成片的千屈菜叢中,孤單又醒目。黃菖蒲開在蘆葦叢中,還有一種名日水螞蚱的小蟲子,它們在水面上輕輕地跳,一跳便漾起一個氣泡般的漣漪。我很少見一只鳥如我這般無所事事地散步,它們始終忙碌,從天光微明到暮色來襲,如果可以抱怨,它們有足夠理由,但它們始終快樂。
這樣,我追著一只鳥,在小片的林子里。林子另一邊,是野炊的人。他們鋪開毯子,扎起旅游帳篷,擺出食物。晴好的日子是用來浪費的,時間是一種消費品。沒有誰注意到我探頭探腦的追逐模樣,然而我注定是一個失敗的追逐者:我曾追過的時光,已棄我而去,我追過的,未來的自己,也已變成另一個自己。
如此,追逐到第四棵榆樹后,啄木鳥拍拍翅膀,飛出林子去。
在那棵它曾躲藏的榆樹上,我仔細尋找作案蹤跡。據說一只大金背啄木鳥筑巢,需要用四個月時間在樹干鑿洞。我見過幾張照片,北美的橡樹結實后,橡樹啄木鳥會在橡樹上啄出無數小洞,然后銜來橡實填進去,夯實,以備過冬。有時,啄木鳥家族共同勞作,一棵橡樹上可以儲存上萬粒橡實。但這只逗引我追逐的大斑啄木鳥,它在樹干上只揭去一小塊指甲大的樹皮,沒留一個洞,它或許在那里吸食了幾只螞蟻,然后離去。
比起橡樹啄木鳥,這只大斑啄木鳥更像一個及時行樂的人:冬天總是會有蟲子的。
灰頭綠啄木鳥是我見過最會搭配色彩的鳥,仿佛人群中那個穿淺綠色上衣,灰白色長裙的女子,一身脫俗裝扮,讓見者神清氣爽。它頭頂的紅斑,仿佛一塊吉祥痣,又給整個形象增加了點戲劇效果。確也如此,有一天,我站在白楊林中,聽灰頭綠啄木鳥啼叫,“嘎-嘎-嘎”,一面叫,一面仰起頭去,像極了一個男孩爽朗的笑。周作人說北京的啄木鳥通常會干笑,我仔細分辨,沒聽出聲音中壞的成分來,或許那是另一種啄木鳥。
見過別人拍的一張黑啄木鳥,一身黑羽,頭頂一大塊紅斑,銀色嘴巴,身體幾乎是大斑啄木鳥的兩倍。說黑啄木鳥也生活在中國西部,想起去年到山中,在林子行走時,有大如烏鴉的黑鳥從頭頂掠過,未曾看清,依稀記得一閃而過的黑色中夾一點鮮紅,想必是黑啄木鳥。
找幾首關于啄木鳥的詩詞來讀,除掉“閑聞啄木鳥,疑是敲門僧”一句外,其他都提不起興致,覺得還不如以前聽過的一個謎語有趣:“喜愛古木森林,到處敲門訪問,不等主人迎接,抓住就當點心。”
蘆花不動鷗飛起
棕頭鷗在水面上空飛行,我用目光跟蹤,想到《千與千尋》中的無面人。那個孤寂空虛的象征,靈魂同軀體一樣居無定所的人,一襲黑袍,白色面孔。他追隨女孩千尋,只因為她無意中一句“你不怕淋濕嗎”的關心。無面人因此進入油屋,幫助千尋,試圖博得千尋開心,但沒有成功,傷心之際,無面人開始惱怒,開始迷失,開始貪歡,開始吞噬,它獲取他人語言作為某種支柱,然而它依舊孤獨,依舊空虛,依舊渴望千尋的真摯友情。然而后來,在前行的火車上,空蕩蕩的車廂中,無面人還是坐到千尋身邊,他那般溫順安寧,因為他終于擺脫物欲控制,找回自己,找到無需語言亦無需金錢的純真友誼。
棕頭鷗自然沒有如此這些附加意義,它只是一種中等體型的水鳥,看到它便想起無面人的原因無非是,它灰白色身子,卻長著一個截然分明的深棕色腦袋,而且這種深棕色只在腦袋前部,看上去,仿佛戴著一個深色面具。
在貴德的黃河岸邊,游人忙著拍照。駱駝、白牦牛、馬、羊駝,這些快要在農村消失的動物,此時全在景區顯身。駱駝正在換裝,舊毛下垂,如寬大的皮襖已經襤褸,不知何故,其中一只駱駝不停地跳搖擺舞:交替甩動一條后腿,左右搖擺身體,節奏分明。白牦牛一身貴族裝飾,高大犄角向上盤曲,我靠近細看它裸露的眼瞼(仿佛涂了粉色眼影),因為靠得太近,它態度并不友好,一低頭,便要拿角頂我,好在它被繩子拴著,我一跳,便在幾步開外。羊駝似乎是一家,小羊駝始終跟著媽媽,偶爾跑到一邊,被主人拉回。一只備著鞍子的紅棕色馬,和一只披紅氈頭戴大紅花的綿羊靠在一起假寐,羊那么小,怎么載得動人。
上游的黃河,依舊清澈,絲綢一般的寬闊水面,靜無聲息。岸邊旱柳剛剛染上嫩綠,榆樹正掛出圓形暗色花序,國槐則仍舊是冬天模樣,遠處,丹霞地貌的山巖巍然聳立。那只棕頭鷗始終在河面來去飛翔,忽而翔到高處,忽而低伏,以為它在覓食,但它并不把身子靠近水面,也許是在逡巡吧。有一段時間,它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飛去,以為再不回來,過幾分鐘,它又返身而來。我從相機的長鏡頭看它,見到那白色帶黑尖的修長翅膀,展開時,內側映出淡淡的天青色。
這樣的鳥在黃河上空飛,除去我,自然再無它人關注。游客們更愿意拍照,坐在水邊大石上,擺出造型和表情,有時丟石塊擊起水花,笑聲陣陣。
此前,在黃河的另一段,我看到棕頭鷗捕食,它將整個腦袋塞入蘆葦初生的水中,一對大翅膀伸展在外,像極了一副天使在人間的雕像。
棕頭鷗喜歡偷斑頭雁的筑巢材料,而且偷食雁卵。但看它高高飛翔,一點都想象不出探頭探腦做竊賊的樣子。小時候,某個深秋,一位自牧區干活回來的鄰居到我家串門,脫下沾滿泥土的黃膠鞋坐在土炕上,我在門外,被那雙滿是遠方味道的膠鞋吸引。鄰居談牧區生活,說起鳥和狼,說有些像裹著褐色頭巾的鳥,不懂筑巢,只在湖邊地面隨便找一凹坑,墊些苔蘚和枯草,便在里面下蛋。一個巢穴會有三四枚蛋,它們的巢穴又總是密集在一起,發現一個,便會發現另外好多個,將鳥蛋撿回,沒有油,便用水煮,一口氣可以吃十幾個。還說,狐貍會在地面等候飛翔的跳繩鳥,跳繩鳥在高空拍動翅膀,長時間浮著不動,如果突然一下直落到地面,狐貍反而會被驚嚇一跳,等反應過來,跳繩鳥自然不見蹤跡。
現在想,那種戴褐色頭巾的鳥,應該就是棕頭鷗吧。至于跳繩鳥,自然是小云雀了,某一次,在廣場上和養鳥人閑聊,他模仿小云雀在空中浮翔,然后陡直落到地面的樣子,惟妙惟肖。
戴勝
2014年,我曾寫下一篇名為《戴勝》的短文,回憶記憶中的戴勝鳥:
“一哄而散后的寂靜中,我看見那只鳥,旁若無人的,在我面前一步一點頭的走。它染著黑白色端斑的羽冠隨著腳步開開合合,像極了一把棕紅色的折扇。我甚至以為,它身體中藏著一只手,在那里操縱和控制。那一時,路面依舊濕滑,泥土閃爍雨的光澤,一些車前草匍匐開來,顯得倔強。沒有風,空氣中隱含柴胡的芬芳。這是清冷夏季,近處橫貫山腰的云杉林中,布谷在啼叫。戴勝繼續走路,剛才發生的一幕,它顯然沒看到,或者看到了,它也無動于衷。人走的一條路,對它來說,似乎有些長,而且彎彎曲曲,時常被陰影遮蔽,但這些它不需要知曉。或者它早已洞察,方顯得如此鎮定自若。我有些氣惱,這世界看似相連,卻各自包裹自己,彼此視若不見。戴勝昂起頭,羽冠合攏時,它的羽冠便和細長而向下彎的喙呈現在一個弧度上,這使戴勝像極了一把正在舉起又落下的鎬頭,而且裝飾華麗,冷若冰霜。”
時間果真像一杯牛奶,一旦潑在過去的事物上,再凌厲的記憶也會潤滑如絲。想來能騙人的記憶,并不是因為它自己心懷叵測,而是被騙者善于遺忘,以至自欺欺人。童年遇見的那只戴勝,因為只見過一次,后來回憶時,似乎并不是一只生活中的鳥,它已經與時間融為一體,散發青色的朦朧之光。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它都可以呈現出來,但在那里,它并不完全是它自己。
多年后,2018年夏日的一個早晨,我再次看到戴勝。起先以為自身邊飛過的不過是一只大斑啄木鳥,沒在意。這個夏天,見過的大斑啄木鳥太多,早已不新奇,我甚至花三十多分鐘時間,仰頭看一只大斑啄木鳥在枯去的樹干上打扮自己,還窺見它夕陽紅的私密下腹,也見過自樹洞中探出頭來的它的雛兒,胖乎乎的,大張的嘴巴,似乎天地都可以吞得下去。但是后來,當這只貌似大斑啄木鳥的鳥飛過,停在不遠處一株云杉上時,我還是反應過來,它不可能是一只啄木鳥:啄木鳥不會這樣低飛,也不會這樣隨意駐足在一棵小而又小的樹上。
果真不是。
它細長而尖利的喙幾乎有身體的一半長。想一想,它一不叼魚,二不吃火鍋,長這么長的喙豈不浪費,也許它可以將喙作為拐杖,作為支點插進土壤,也許可以隔著小溪捉些金龜子,但總歸有些奢華。不過,這般修長的喙和大羽冠結合起來,倒存有幾份帝王的威儀,尤其在當它行走時,它的喙高高抬起,冕一般的羽冠也盡力向后仰去,顯得力拔山而氣蓋世。可轉念一想,如果一只天牛活著經過它那細長的喙,絕望該會拉長多少。資料說它在地面找到蟲子之后,會用力甩頭將蟲子拋起,張口吞入,頗有炫技的嫌疑。實際上,我并沒有看到它甩頭,也沒聽到它嗚叫,我只是看到它飛起時展開的有著黑白相間條紋的兩翼,像一條擺動的西班牙舞裙。
它的羽冠始終折疊。當它落進草叢啄食,再次飛起,到水溝的另一邊,當它又飛回原地,旁若無人地行走,我都沒有看見它將羽冠打開。沒有打開的羽冠,如同一柄沒有打開的折扇,帶些許驕矜,仿佛于世不齒。記憶中那只走一步便將羽冠打開一次的戴勝,原來只是想象。回憶居然能成為想象,多么不可靠。
然而我還是驚喜,久別重逢似的將它尾隨。在開闊的高草叢中,它神情專注,有時完全放松警惕,不自覺地挪步到行人踩出的小道。草地邊緣是片黝黑的云杉林,一群戴黑色頭盔的灰喜鵲不時飛到草地上嬉戲,我來來去去,躡手躡腳,惹得它們生氣,嘎嘎嘎嘎發起言語攻擊。我斷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何況是群起而攻之,于是佯裝未知,賊一般繼續偵探。
自然,我根本沒有將眼前這只小小的的鳥和西王母聯系到一起,直到后來,回味“戴勝”這個漂亮名字,才思及那“豹尾,虎齒,善嘯,蓬發戴勝”的部落首領。搜尋一些圖片來看,原來所謂“勝”,不過是我們小時候吃過的包著紙皮的水果糖模樣。頭戴那樣生硬的發飾,仿佛頂著兩擔木柴,不好看,而且與戴勝鳥的羽冠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人們當初給鳥取這個名字,大概也只是靈光一顯,沒有深究,不過就戴勝鳥的整體形象來看,倒也像個神話人物。
然而它只是一只美麗的鳥。那之后,在草原上,我多次注意到戴勝,無一例外,它都在獨自行動:低低掠過草尖,草叢中獨步,俯首覓食……心無掛礙,了然無物。更加熟悉戴勝的人說,戴勝在撫育子女時,雌鳥根本不出巢,坐月子般,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雄鳥便找了蟲子來喂雌鳥,百般恩愛。想來戴勝鳥的愛情也不過是半夕深濃,一朝散盡。
樹麻雀
西寧市開發區的廣場上,定居過一群樹麻雀,它們的家園是聚生在一起的五棵黃刺玫。春夏時節,這些刺玫樹花葉交錯,茂盛成團,還可一觀,冬季葉子凋盡,稀疏枝杈裸露出來,樹叢內外一片通透,風長驅直入,蕭瑟廖寂。很長時間內,樹麻雀居住在那里,從不外出。它們的活動范圍除去枝權,便是底下直徑為兩米左右的草坪。它們偶爾也跳到兩米之外的地方覓食,但始終來去匆匆。枝繁葉茂之際,單聽見樹叢內嘰嘰喳喳,感覺它們頤養天年,不必牽掛。然而在漫長冬季,荒寒之中隔三差五去廣場,每次都見它們蹲踞在冷清的枝權上,仿佛舊年結出的幾枚果實,未及掉落,顏色卻已被風雨滌成灰褐,而且還將繼續經受風雪考驗。
通常在一米開外,就能聽見它們吵鬧。它們的叫聲屬于啼囀,而非鳴囀,不好聽。仿佛被指揮,那些叫聲總是群起群沒,蟬鳴一般。我以為它們吵鬧時專心于吵鬧,不做其他事情,多次偷窺,發現它們一邊啼叫一邊還是忙些其他事情,抖動翅膀,梳理羽毛,在枝頭跳來跳去,或者歪著腦袋,東瞅西瞧。既如此,那么它們沉寂時總該要埋頭睡一會兒,或者假寐吧,但我發現,它們靜默時,還是忙著同樣的事情。
太陽好時,它們會蹲在朝陽的枝杈上,果真像葦岸筆下裹著羊皮襖曬太陽的馬夫,風大起來,它們便挪到樹叢中間,如果覓食,它們跳到樹下。樹下草坪上,它們活動的地方已經成為一個圓圈,起先以為是它們踩踏的緣故,后來發現,那是因為它們啄食那些枯去的草莖,以至于,圓圈內的草已經遮蔽不住土壤,土粒暴露出來,成為光禿禿的醒目大圓。
寫《飛鳥記》的朗貝爾說,樹麻雀通常在樹洞中筑巢,銜幾枚稻草鋪在里面,有時幾家共用一個巢穴,挨挨擠擠,養兒育女。廣場上的那幾株黃刺玫栽植時間不長,枝干纖細,不足以開鑿樹洞,現在春天已經到來,遠處的樹木上,喜鵲已在搭建巢穴,不知這群樹麻雀怎么考慮,我有時替它們著急。
我也對它們的自由表示著急。它們生活在城市的一小片廣場上,在那里,沒有任何隱私可談,沒有安全可以保障,流浪貓時常出沒,調皮的孩子也有,有時有野蠻家族的入侵,它們的啼叫混在市聲之中,成為嘈雜的一部分,它們總是謹小慎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倉皇四顧……它們不能飛去更遠的地方,城市越來越大,田地如同神話那般逐漸消失,森林在遠處。它們的活動范圍如冰川一樣縮小,它們最終游牧民族那般定居下來,在周而復始的生活軌跡中歲歲年年。
偶爾思及候鳥,它們總歸是自由的吧。譬如大雁,孟春之月鴻雁北,孟秋之月鴻雁來,春分之后,寒露之時,大雁在空中如同詩行,“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大雁所以迷人,是因為它們不愿停留在人的世界,不與人類有過多交涉,它們變幻雁陣,在云氣迷蒙的高遠處,邊飛行邊嗚叫。它們的聲音帶著記憶味道,那是久遠之前與久遠之后,它們的方向,是不可知的異域方向,亦是早已迷失的故園方向。然而剝掉大雁身上的詩意去看,它們依舊在生活的框定之中,被規律束縛。優美的雁陣是因為要保持頭雁體力,是為了保護家庭之中的弱小成員,嘎嘎嗚叫是因為彼此需要呼應,需要照顧,需要各種信號。它們的飛行其實不能隨心所欲,它們需要長時間的忍耐和堅持,需要路線與經驗。
有時候也想,像鳥一樣自由飛翔,多么虛妄。
離廣場不遠,有一座雜木交錯的小山,那是另一個春天。那個春天,定居在廣場上的麻雀突然消失不見,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生死未卜。上山的路兩旁,栽植高大的旱柳和青楊,還有連翹與紫丁香。花尚未綻放,芽孢頂出,仿佛幼童初生的齒尖緩慢。有一次,我從樹下經過,聽見兩只樹麻雀在頭頂唱著情歌。
一只藏在路旁的樹林中,看不見身影,似未出閣的少女,另一只站在我頭頂的樹梢上。盡管是晴天,陽光只是微微發白,仰頭去看,麻雀的身影不很清晰,略微能辨別出白臉頰上的黑斑,那是它俏皮的證明。麻雀居然會這樣深情地對唱,我有點不適應,我自小就熟悉的麻雀從來不是這樣,它們只會大合唱,只會直白地叫嚷。我走過去,躲在樹底下。樹上的麻雀并未發現,它高歌一陣,返身跳進一個小樹洞,然后又鉆出來,又歌唱,如此反復,似乎在對那位害羞的新娘說:看呀,快看,我有一個暖和的家,來,來,來,跟我回家。
原來它們對生活早有打算。
桑吉,你好
起初我以為八哥在說桑迪你好,便猜測這是哪國人士,教得八哥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說話,我肯定比八哥強,我便站在鳥籠下學八哥:桑迪,你好。我說一句,八哥說一句,很和諧,以至于不知是我學八哥,還是八哥學我。不過我比八哥矜持,如果看見遠處有人來,我便做出一副觀賞欄內花木的樣子。八哥不一樣,一旦輪到它叫,在籠子里,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此時處暑已過,秋花尚未綻放,植物只將肥碩墨綠的葉子四處懸掛,珍珠梅倒是開出一兩枝,噴涂的白霧一般,在一人高的枝頭。八哥的老師,一只畫眉,被關在籠子里,掛在八哥籠子的上面。資料說,八哥學藝,需要將籠子用布遮住,然后將籠子掛在老師下方,這樣,八哥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但這家主人不一樣,他將八哥籠子掛在向陽的枝梢,無片瓦遮頭,一屋通透,畫眉籠子在朝陰的一面,被黑布蒙著。我走過去,看見仙風道骨的畫眉在黑屋子里,神情淡漠,仿佛《呼嘯山莊》里坐在壁爐旁的凱瑟琳,不出一聲。
昨夜一場雨,空氣已被換過,雨水的痕跡在植物葉子上,晶瑩透亮。晨光穿過槐樹,半是幽暗,半是明媚,一只樹麻雀飛來,落在高處的枝子上啼囀。八哥聽見,便要出去,它在籠子里撲騰,轉圈,啄籠門,還倒掛在板頂,試圖找出空隙。我于心不忍,想提醒八哥此舉不過徒勞,又想,八哥到底與我不一樣。我嘗試的事情,一旦失敗,就撒手遠離,再不碰觸,權當不存在,八哥肯定比我執著。
我買一杯熱豆漿去看八哥。我喝豆漿,八哥瞅都不瞅,有些掃興,便很快將豆漿喝完,捏了空杯子,無意識的,用手指在杯子邊緣叩出些聲音。八哥聽見,昂起頭,抖動頸部黑羽,從胸腔發出彈棉花的嘣嘣聲。據說彈棉花的弓弦,用牛筋最好,不知八哥在用什么。弦繃得不緊不松,彈撥中氣充沛,帶有余音,仿佛一名提琴手在做演出前的準備。
早晨是鳥興奮的時候,稍遠處,一只百靈唱得宛轉悠揚,聲音同樣被水洗過,仔細聽一段,譜不出是哪些音符。八哥到底按捺不住,開始跟百靈比。八哥一開口,便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口哨。這口哨熟悉,純粹是街頭小混混見了某位女生,又是撩頭發又是抖腿的輕佻。再看八哥的模樣,比小混混也好不到那里:嘴部一撮矛狀額羽簇起,火焰色小眼睛,神經質舉動,上竄下跳,一些桀驁不馴,一些玩世不恭,一些不務正業,明顯的黑社會性質,負面形象。
我不會打口哨,只能小聲噓噓,八哥對我的這種聲音不以為然。我便又說桑迪你好,說幾聲,腦子一動,轉過彎來,明白八哥叫的是桑吉,而非桑迪。桑吉你好,再正確不過。這小區有很多藏族人家,他們大都在牧區工作,退休后在西寧買套房子,頤養天年。主人脾氣似乎不是太好,因為我聽八哥說幾聲桑吉后,突然改口道:悄悄。這是標準的青海話,意思是住嘴,不要再嘮叨。這只八哥大約話多,主人免不了要訓斥幾句。
說一只聰明的八哥能學會十余種鳥的嗚叫。如果一只八哥只顧學習,而忘記自己的本口,邯鄲學步那樣,該怎么辦。這樣想著,要離開的時候,又聽得它在籠子里,發出細柔嬌媚的聲音,不像是八哥能叫出來的,感覺一只未睜眼的小奶貓差不多。于是有些迷惑,這黑中帶白斑的鳥兒,到底藏著一顆什么樣的心。
烏鶇
初讀史蒂文斯的詩《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時,曾在網上找來烏鶇的視頻看。從沒見過,想象中的烏鶇,因為黑,似乎跟烏鴉差不多,但鳴叫起來,應該比烏鴉好聽。視頻里的烏鶇,一只充滿和氣的鳥,長時間站在樹枝上,一面諦聽遠方好鳥相鳴,一面很有分寸地對唱,嗓音果真泉水叮咚。或者因為它的婉轉啼鳴,它明黃色的喙顯得秀氣,或者僅僅因為那雙金色的眼圈,同樣是黑鳥,烏鶇讓人覺得喜慶。
我看得更仔細的,自然是烏鶇的眼睛,因為詩里說,“周圍,二十座雪山,唯一動彈的,是烏鶇的一雙眼睛”。那自然是一雙智者的眼睛,活潑外一點調皮,以及,一些在人世混出來的機敏。說鳥的眼睛是鳥身上最靈活的部分,兩個眼球的重量加起來,比腦子還重,但我發現,烏鶇的眼睛都是隨著腦袋轉動,而并不會像某些人那樣,腦袋不動,眼珠子卻轉來轉去。而且烏鶇很少眨眼睛,它那層灰色瞬膜偶爾如拂塵掃一下眼球,然后繼續無辜地大睜眼睛,表示世事不知。
鳥類學家研究發現,鳥的眼睛中含有一些油滴,這些油滴是有色彩的,夜間活動的鳥,它們眼睛里的油滴大多無色,在水上飛行,需要透過水面看東西的鳥,眼睛里的油滴大多為紅色。鳥類學家還發現,這些油滴分布是有規律的,視網膜的上半部分,主要以紅色為主,視網膜的下半部分,主要以黃色為主,據說這些黃油滴的作用是為了讓鳥將天空中的物體看得更清楚,仿佛用相機拍天空,需要加黃色濾鏡。
如果人的眼睛中也有這樣的油滴不知會怎樣,也許還是沒有的好,因為即便沒有,人看人,還是帶一層色彩。
那首詩讀過之后很久,終于見到現實版的烏鶇。一次去超市買菜,路過廣場,看見一只比鴿子大不了多少的黑鳥正在閑庭信步,一看就是烏鶇,淺黃色嘴巴,金色眼圈,微微昂著頭,對周圍充滿好奇。明顯是被人飼養過的,不知是逃出來,還是被主人丟失,反正現在正在流浪,衣食無著,但還是神態自若,沒有因為無家可歸而精神萎靡。
我招呼它,它便走過來看我。摸摸衣兜,沒有任何吃的東西,包里也沒食物,看烏鶇信任加期待的眼神,很是內疚。環視,廣場附近沒有小賣鋪,便想,如果它愿意繼續跟著,我可以到不遠處的超市買些肉干或者咸鴨蛋之類喂它。它果真跟著我走,像多年前在魯院跟我走路的那只花貓。然而沒走幾步,一個中年男子過來,逗一只寵物狗那樣,手塞到衣兜里做出找食物的樣子,烏鶇很快轉身跟去。不知那男子所懷何種居心,不放心,我又跟著烏鶇走。走幾步,烏鶇確信男子摸不出什么東西,便停下腳步,顯得失落。
一時想不出該怎么辦,周圍很快聚集起圍觀者。一只鳥被人群圍觀,有些滑稽,根本沒有“整個下午如同黃昏。雪在降落,它還在繼續下,繼續下。烏鶇,棲息在雪杉枝上”的愜意與美感。
那只烏鶇最終展翅起飛,一直飛到廣場東北方向的矮樓上去。我離開廣場時,還看到它站在樓頂突出的角上,影影綽綽一個黑點,仿佛某種寓意或者象征。當初,烏鶇被人自茂密的叢林帶出來,落戶鳥籠,被人調教,學舌,混跡于市井之中,但烏鶇到底不是森林的孤兒,它身上依舊保留著一只高貴的鳥所擁有的東西:站在樹枝的頂端歌唱。
說烏鶇是會得白化病的,黑羽一點一點變白,最終成為雪白的烏鶇。
2018年7月,在湖南省博物館,當我俯身仔細觀看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非衣帛畫時,發現帛畫右上角朱紅太陽中的二足金烏,其眼睛更像烏鶇。我甚至在手機上翻出烏鶇的照片,一一比對,帛畫中的金烏,除去黑色彎曲的大嘴和爪子,形體的其余部分,尤其是那雙有著金色眼圈和褐色眼珠的眼睛,簡直就是一只活潑可愛的烏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