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詩篇

雪地上

雪地，暗；些微月光，也有些暗。

這個夜晚，靜謐，死寂，冷鐵一般。

雪，沒有再次落下，只能想象幾天前

那一場雪是如何的紛紛落下。

沒有人在這樣的夜晚穿行。

沒有人可以忍受這樣的即便是赴約的旅途。

這最黑暗的這一段，偶爾顯現的，

只是幾朵烏云月光里的黯然移動。

回憶

并沒有全都過去，

你似乎剛剛拉上窗簾，

寧靜地看著我，

褪出你全部的柔嫩身體。

灰色的窗簾，蒙蒙的

一些微光籠罩著

你潔白的身體，

些許的黑色春草。

我記得你身體的涼，

涼下來的小小骨骼，

陡然上升于空氣。

頭發不是很黑，但是干凈，柔順。

小小的赤著的腳

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微微的溫度。

我驚訝，我忘了。

而你說，你不是在信上說

想看看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身體，

你看吧，趁著還是夏天。

不過它已經凋零了許多，

已經不是最初的風味。

醫院二題

1、盛夏的醫院

穿過令人窒息的走廊

——到院子里，

才知道

——外面的熾烈陽光

曬死了什么！

走廊陰郁，拐角骯臟，

濕膩，氣味古怪，

匆匆而過的白衣人

到院子里

熾烈的陽光下——

似乎鐘擺茫然停住，

許久，才痛楚地蘇醒了。

2、醫院里的清潔工

她用墩布拖地，

厭惡地推開一只只搪瓷的痰盂，

那刺啦刺啦的

水泥地上的摩擦聲，刺耳難聽。

她的眼神，是冷漠的。

我看見她偶爾

在盥洗室的鏡子里照了一下，

也是冷漠的樣子，

甚至是連她自己也有些厭惡自己。

這讓我感到，這才是她真正的生活，

只是被我艱難地看到。

碎片

1、夢境

至今都滿懷著莫名憂傷

——我夢見少女們列著長隊，

從塵世緩緩過去，

消失了她們一生嬌艷無比的臉。

2、無題

萬家燈火，淚水漂浮，

隱隱看見我熱愛的女人

溫暖也是骨肉的身子，

暮色里深深浮現令人愛憐的

銀白的疼痛雕花。

我愛的那個女人——題巴爾蒂斯油畫

她似乎是病的，

眼睛，灰茫茫，

想那些我永遠也不會去想的事情。

她很美

一只眼睛有點斜。

她看著哪兒，我無法分辨。

她的眼睛

將哪一片風景遺憾地錯過。

這樣的女人

喜歡為痛苦的“藍的氣味”生病，

喜歡微微的苦澀。

她生病的眼睛里

那一片柔美的茫然

一再教會著我

什么才是非常的和最后的美。

瞽者

藝術之巔，為絕境。

有后宮養女之后人告訴我。她說

你知道那些纖維一樣的金絲，

比絲線還要纖細的謎一樣的金絲

如何而來？

由是我知道那技藝，

知道炫耀是不道德的，

最高的，只是墨守；

由是我知道那菲薄的金箔，

源于何等的森嚴法度、平心靜氣；

由是我知道那“吹毛得過”的長刀，

何等平坦的案上，在匠人的手眼下

（這匠人也必得是瞽者），

必得不聞一絲聲響，

必得某些深夜的持守，

亦未對一絲光線破戒。

正午

灼熱中顫抖，熔化

——逆著一根針，看正午迷幻的亮。

不能再動！

熾烈的針尖逆著陽光

已經刺入了整個

因為炫亮而近乎譫妄的正午。

五行

鋼鐵抽象巖石，

大海隱遁于天涯，

烏云繁衍閃電，

而男人注定只能連接女人，

就像是草木只能連接悲憫的泥土。

灰白的骨骼

簡樸的骨骼，

灰白，干凈。

難以描繪的灰白骨骼，

喜歡它們以后也會是我自己的。

灰白的骨骼，

要在泥土里面啊，

灰白白的，干干凈凈，愛著一樣，

相互依著，睡著了一樣。

風中河岸上

陰云密布，

燕子如琴弦。

河邊的草地上，老鼠

一只又一只出現，固執地

尋找它們的晚餐。

而我們幾個人在風中喝茶。

光線更暗一些，

寺里有蒼涼聲音傳來。

河水仰臥著，

帶著大地和星空的全部重量。

而我們還在風中堅持著。

[作者簡介]人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自幼生活在西北。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關》《晚安》等。作品收入多種選集。獲《星星》年度詩人獎、江蘇紫金雨花文學獎等獎項。現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