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 力 圖:劉海棟
2018年8月30日,國家藝術基金大型舞臺劇和作品創作資助項目民族歌劇《陳家大屋》首演。從7月下旬到8月末,我在郴州持續逗留20余日,目睹了郴州市民族歌劇團(原郴州市歌舞劇團)出品的這部歌劇的艱難誕生。
我是郴州歌劇團的熟人,多年來,我在北京、哈爾濱、郴州等地,陸續看過該團創作的歌劇《公寓·13》 《無手的軍禮》 《那年冬天》和《以青山的名義》。一年前,《陳家大屋》獲得國家藝術基金的消息傳出。有人在微信上問我:王燕指揮能來合作嗎?
問話的人名叫黃勝華,武漢音樂學院指揮碩士畢業,2014年王燕指揮武漢歌舞劇院歌劇新作《高山流水》時,黃勝華是她的助理指揮,那時小黃在湖北省群藝館工作。之后不久,小黃就調回家鄉郴州,在湘南學院任教,現在已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合唱指揮。
郴州團,目前沒有稱職的歌劇指揮,也沒有說得過去的樂隊、合唱隊。年初,《陳家大屋》做了一個紀念版,藝術基金那里認為與當初申報的主創班子不符,沒有通過。這次,必須來真格兒的了。總導演黃定山、作曲杜鳴都確定了,黃導還從北京約了高鵬、劉洺君、呂宏偉三位主演,調集了舞美、燈光、服裝、造型、音響設計一干人等。就缺合適的指揮了,一位與郴州合作過的客座指揮,有事,來不了;另一位,不理想;團里的青年指揮,經驗尚欠缺。已經就位該劇合唱指揮的小黃,向廖利軍團長提出邀請王燕指揮的建議,并征詢了我的意見。廖團長與我通話,確定此事,時已7月上旬。
8月初,王燕到了郴州。我們抵達郴州之前,黃導已經工作了十幾天,那天第一次全劇鋼琴連排。雖然事先知道樂隊是七拼八湊,但沒想到是來自五湖四海,年齡從20多到70多,縱跨50年。排練的場地是在部隊的一間大教室,沒有空調,八臺電扇吹熱風,破舊樂器奏新曲。一個小時排下來,杜鳴跟我說:王指揮的脾氣真好!這個樂隊,三分之二的人要換掉!廖利軍跟我說:我也知道樂隊水平差,沒辦法,我們錢少,只能做到這樣了。王燕跟我說: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差的樂隊,這么差的排練環境!我跟王燕說:把這個樂隊排出模樣來,才能顯出你的歌劇指揮水平。從此你就走遍天下無所畏懼了。
《陳家大屋》的劇本作者馮之,郴州本地人,這是他寫的第六部歌劇。他不僅是劇作家,還是個多面手。這部歌劇的故事背景是1928年發生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朱德和陳毅領導的湘南起義。陳家大屋的主人陳嘉木,是個不問政事、不介入黨派的生意人,家中的其他成員則各有其立場。長輩夏奶奶傾向革命、有意保護孫女和侄孫,兒子陳昭遠為保家財買官(縣保安大隊副隊長),兒媳馬芳總被兵災鬧得心神不定,已加入共產黨的女兒陳昭玉和她的表哥夏明打著結婚的名義從宜章(郴州鄰縣)回到郴縣、發動工農迎接起義。一家人在支持革命還是抵制革命的分歧中展開了錯綜復雜的斗爭。最后,夏明犧牲,在父親、奶奶等家人的支持下,昭玉帶著隊伍走向井岡山。

連排中,最讓我動心的是這樣一段:奶奶勸走了兒子陳嘉木,單獨與孫女昭玉一起,邊為她梳頭,邊和她唱起《從此相別兩天涯》。郴州團的老演員郭衛民和青年演員劉洺君,唱著唱著就流下了眼淚。那種生離死別的感受,在纏綿的勸答之間,無比準確地傳遞了出來。這段對唱的音樂,用了郴州嘉禾民歌中的《伴嫁歌》(也稱《哭嫁歌》),音調上基本沒有改動,既貼切,也感人。王燕憑著她的職業敏感,發現這段對唱似乎還存在一些不足。她連夜查詢資料,求教當地擅唱嘉禾民歌的行家,考證出更準確的表達方式:在整體平緩的音調中,要以重音強調某些字詞或句頭,以示雙方完全對立的期盼與決絕。兩位演員都接受了她的建議。
接下來是兩天的音樂作業,王燕發現,即便是借了一些人,合唱隊的人數和聲音仍嫌不夠,她果斷地沿用了在《高山流水》劇組用過的方法,讓舞蹈演員出聲,融入合唱隊一起唱。起初,舞蹈演員還不太情愿,她就給他們一對一或一對多地安排單練,而且要按時回課,逐一驗收。一個星期后,初步達到了她預想的效果。
從排練、彩排,到演出,王燕的指揮給劇組同仁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評價她的指揮非常大氣、手勢清楚清晰、激情張弛有度、排練有方、穩準狠嚴,與導演與作曲的銜接,對樂隊與演員的調動,毫無障礙。
黃定山,從《太陽雪》(總政歌劇團)發軔,向《陳家大屋》走來,其間陸續執導的民族歌劇,計有:《彝紅》(四川涼山)、《小二黑結婚》(中國歌劇舞劇院)、《馬向陽下鄉記》(青島)、《二泉》(無錫)、《英·雄》(株洲)等。今年3月,郴州團曾演出了郭衛民執導的《陳家大屋》紀念版。黃定山接手后,力圖將其排成一個經典版。
他首先對劇本提出了修改意見,從結構到人物設置、走向、重點等,都與紀念版有所不同。五場戲,全部在“大屋”院內完成。“螺螄殼里做道場”,這是何等的氣魄,又是多么大的難題!我在第一次看連排時就發現,排練場里搭建了半圈半人多高的平臺,意味著那是“大院”的二層樓,從角色演員到群眾演員,一些戲就在樓上進行,或是樓上與樓下的呼應配合。有限的空間,被黃定山賦以充分的利用。這種場景限制和導演調度,在以往的中國歌劇中,似還從未見過。黃定山表示:在堅守歌劇音樂本體的前提下,調動一切舞臺表現手段,帶給觀眾一場從聽覺到視覺的全方位的藝術盛宴,是他的藝術追求。而劇中自始至終探討的人的思想、性格、磨難以及對愛情、生命、金錢及世界的種種態度,也是當代人的共同話題。在角色演員的選擇上,黃定山既考量他們的唱功、技巧和風格要接近本劇的角色特點,又要在年齡、氣質、外形上接近角色本人。可以說,他帶去的高鵬、劉洺君、呂宏偉三位角色演員,都是比較稱職的。

杜鳴,近年來舞劇和歌劇領域音樂創作相當活躍的作曲家,僅在民族歌劇范圍,就寫了《導彈司令》《天下黃河》《二泉》《英·雄》等多部作品。杜鳴和黃定山都是湖南長沙人,結識多年,合作有年。在彰顯地域、民間文化和時代特點、信仰追求的“大屋”,這兩個湖南人的合作,可以說是最佳搭檔。某些方面,我以為甚至超過了他們為株洲創作的《英·雄》。這還要感謝郴州豐富的民歌資源。除了前面提到的嘉禾《伴嫁歌》,劇中還用了《蛾眉豆》《半升綠豆》等郴州民歌、宜章小調的素材。不是點綴,而是把它們作為貫穿始終的音樂元素,有變奏、有控制地進行一定程度內的發展,以表現人物的思想與性格、推進劇情、感動觀眾為目標。杜鳴的音樂中還用了一點說唱和花鼓戲曲調,都是點到為止。一些小快板、快板和急板的唱段,也能看出借鑒戲曲唱腔的影子。他不回避寫重唱,但他寫的重唱絕不復雜。他擅用轉調,用來得心應手、恰到好處、錦上添花。他認為,這部歌劇的音樂不宜太張揚、恢宏,應當在細膩上多做文章。即便就目前的演出效果來看,還沒有出現那種可以流傳、傳唱的唱段,但觀眾對音樂的喜愛,已是在新創歌劇中十分難得的了。
男中音成為一部歌劇男一號的劇目,相對較少。高鵬,則格外珍惜每一次角色人物的創造。在我看來,他目前已是中國歌劇舞劇院的首席男中音。十年來,他扮演過的角色,我大概只看過半數,最精彩的當是《白毛女》中的楊白勞、《小二黑結婚》中的二孔明和《林徽因》中的梁思成。其他的還有:《青春之歌》中的胡夢安、《星海》中的光未然、《號角》中的黎錦暉、《原野》中的仇虎,等等。我欣喜地看到,他在以中國歌劇為主、音樂劇為輔的表演道路上,堅實地前行。尤其是經過前輩歌劇表演藝術家郭蘭英耳提面命的指導之后,頗得真傳,真正開竅,擺脫了男中音在民族歌劇中基本處于配角位置的心態。
觀看《陳家大屋》第一次連排時,我就感到,郭蘭英一貫主張的“唱就是說,說就是唱”,高鵬不僅有體會,而且已經融匯到了他的演唱中。這種唱法,不是絕對地像說話一樣地唱歌,而是在某些唱的地方要求自己近于說話,把字咬清楚。前些年,我觀摩過合唱指揮泰斗馬革順大師的排練,注意到他經常做出手在頭側向上指的提示,或是停下來,用他的“南京普通話”告訴合唱隊員:講話,像講話那樣唱。一“土”一“洋”的兩位大師,在唱的重要環節上的見解,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家大屋》中的陳嘉木,是一個中產階級的代表,而在郴州(湘南起義前后還是郴縣)則已被視為既不是大地主又不是資本家的大土豪。他被動地卷入革命旋渦,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就要求他的演唱,要有觀望、沉思、掂量、試探、遲疑、無奈、欣喜、失望、抉擇等多種不同內涵的表現,要有深思熟慮,在關鍵時刻更要有爆發力和震撼力。高鵬演得層次分明,唱得不溫不火。他塑造的這個角色,成了“大屋”中的定力十足的核心人物!
與高鵬相比,年輕的劉洺君的歌劇表演履歷就像一張白紙,那張紙上出現過一朵小花,那就是她在《彝紅》一劇中對歌劇表演的初探。啟用這么年輕的演員擔綱歌劇中的女一號,導演真是大膽!劉洺君不負眾望,她北方女子性格中的強悍,與湘女的多情、潑辣、細膩,有機地融在了一起。上下統一的聲音,也給初次聽她演唱的人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從初出茅廬、從學校走向社會、接受先進理念熏陶,到逐漸成長、成熟,告別親人和家鄉,把失去戀人的悲傷埋在心底,一個年輕的革命者的形象在舞臺上脫穎而出。
呂宏偉主演的歌劇,大約有四五部,我幾乎都看過。在歌劇《張思德》的研討會上,我特別贊揚了呂宏偉塑造的張思德。難度更大的是他在《虎門長嘯》中塑造的林則徐。比起那兩個角色,《陳家大屋》中的夏明,戲份相對輕些,呂宏偉初始也有些掉以輕心。隨著排練時間的遞增,他慢慢地走入人物的內心,初步找到了人物的感覺。呂宏偉的聲音很結實,我覺得他是目前民族唱法男高音中較有實力的一位,未來的日子里,或將在民族歌劇的舞臺上有新的作為。
郴州團的郭衛民是66歲的老演員了,這樣的年齡,頭上又有中國戲劇“梅花獎”的光環,還能承接劇中夏奶奶這樣的重頭角色,確實不易,精神可嘉,令我尊重!尤其是這個角色從聲樂行當上講,應屬于女中音;由女高音來扮演,或有勉為其難之感,至少也要是戲劇女高音,才更理想。總的來看,郭衛民塑造的夏奶奶,演勝于唱,臺詞的戲劇韻味,表演的分寸感、人物感,都拿捏準確,不負其名。在唱的方面,由于她是個“小嗓”,與高鵬配戲、對唱時就顯出聲音上的吃虧。雖然依靠音響的幫襯,可以有所彌補,但在對唱、重唱段落中,這個聲部的明顯偏弱,顯然對音樂戲劇的張力有所削減。
郴州團扮演次要角色的還有彭貝、王津、龍玉國和黃巍,雖說戲份不多,各自都有盡心盡力的表現。其中,王津扮演陳嘉木的兒媳、陳昭遠的妻子,導演給她設計的動作比較夸張,具有一點喜劇色彩,她的完成也比較到位。
角色之外的群眾演員中,包含著郴州團自己的一組角色演員,這次沒有時間給他們排戲,但在排練中他們都很關注各自對應角色的演員。在群戲的表演中,我特別贊賞的是何文。今年55歲的何文,已在常寧、郴州兩地的歌舞劇團有長達30多年的團齡,也是郴州團的臺柱子演員。他在《那年冬天》和《以青山的名義》兩部歌劇中扮演的主要人物,我都有印象。可惜這次沒有機會看他扮演的陳嘉木,而在群戲中,更能看出他的高人一籌。例如:開場戲的搗糍粑,只有短短三四分鐘,當他(陳家的長工之一)湊到石臼前幫忙時,別人抬過來的石臼放下時不慎壓了他的腳,他立刻做出疼痛狀,單腳跳著原地轉了一圈,這使得他在若干個群眾演員中頓時顯得搶眼。某場演出時他距石臼稍遠,沒有壓到他的腳,那個單腳轉圈的動作他就沒有做,足以說明他臨場經驗的豐富。還有些更細微的表演,如:夏明安排陳家的長工們跟他一起去縣城南門埋炸藥、農軍撤離“大屋”,都是瞬間完成的過場戲,何文扮演的群眾角色卻都與眾不同。其實他比別人多做的也就是一個眼神或一個略微停頓的動作。善于表演,用心表演,有意識、有目的地表現,是何文的特點,即便他演的只是沒名沒姓的群眾中的一個。
在郴州期間,郭衛民夫婦(樂團團長宋玉金是她的先生)邀我和王燕與郴州宣傳、文化部門的老領導蘇家澍小聚。蘇老是作家、詩人、劇作家,筆名舒柯。1990年在株洲舉辦的全國歌劇會演,他的劇作《請與我同行》由上海歌劇院演出,我得以結識他。十年未見的前輩老朋友,改成了光頭的發型,我笑稱“極像田漢”。他則對王燕來郴州指揮歌劇寄予極大的期望。
依稀記得十年前舉辦的“中國歌劇論壇”上,自由討論的那片單元,舒柯被我點將即興發言。他略微介紹了一下郴州歌劇創演的情況后說:請記住,在中國歌劇發展的大路上,有郴州這樣一顆小小的石子。大意如此,我在寫此文時,忽而想起這句話,特地向他求證,說想借此語作結。他執意不肯,我只能擅自做主了。若記憶有誤,我負全責。今天看來,“石子”的比喻可能略舊,但卻有其結實的、不容忽視也不應忽視的感覺。如換一比喻,我以為可以將《陳家大屋》稱作:昔日綠洲的一片新綠。
30年前的湖南,有“歌劇綠洲”之稱,后來,綠洲逐漸沙化,令人惋惜。數月前在長沙研討《愛蓮說》的會上,我得知湖南近期的歌劇創作有再綠之勢,株洲、長沙、郴州,之后,衡陽創作的歌劇也呼之欲出。在郴州期間,我對衡陽的歌劇新作又多了一點了解,因其劇本與《陳家大屋》出自同一個人。《陳家大屋》首演那天,散戲后一位女士叫著我的名字站到我跟前,問我是不是還認識她。我略微辨認,就喚出她的名字:陶先露!陶導,湖南省話的導演,為株洲導過《從前有座山》,為郴州導過《那年冬天》,為珠海導過《四毛英雄傳》。她告訴我:最近她為衡陽排了一個歌劇。幾天后,我接到了她寄來的劇本和試演的視頻資料,目前的劇名叫《田壟之上》。如果這4部戲都進入10月的湖南省藝術節,歌劇在湖南的再起步,將引起更大范圍的關注和思考。這是《陳家大屋》的題外話,但卻會是中國歌劇創作的主話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