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剛
摘要:對于文學革命、新詩運動以至新文化運動的意義,自發端之初以迄當代,素有爭議。作為古文家和認同“中體西用”思想的開明守舊派,錢基博對胡適及其所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和新詩運動經歷了由退讓到反擊的轉變,彰顯了中國新文學史單向敘事的否定之維。他在出版于1930年代的《現代中國文學史》一書中,沿襲“甲寅派”的觀點將胡適暗比“不思道德”、詭譎多詐的漢代權臣朱博,又在同時期勸誡其子勿效胡適、徐志摩,而應學習南朝名臣王僧虔在亂世的“處法”;對于聞一多、朱湘等新詩人提倡格律、用典和模仿古人,他認為是“新體詩之窮而當變,思復其初”的征兆。本文探討了錢基博對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新詩運動的評價,揭示了他對文學革命所持態度的微妙轉變,并對其守舊詩觀加以反思。對于新詩的體例與新詩的成就,筆者認為,天道有常,文體代興,不為格律、聲韻所縛的自由詩乃新詩主流,其中佳制,實非胡適、周作人等人嘗試之作所可及。
關鍵詞:錢基博;胡適;新文化運動;新詩運動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8)4-0059-07
新文化運動時期,以陳獨秀、胡適、魯迅、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為代表的革新派文人與以林紓、劉師培、陳拾遺等人為代表的復古派文人就文言的存廢、文言白話的優劣等問題展開激烈論戰,為推行白話和促成國語統一取得了輿論上的優勢。1920年1月24日,北洋政府《教育部令第七號》通令全國國民小學一、二年級改國文為語體文,廢除古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頒布的《教育部令第八號》通令小學讀本“宜取普通語體文,避用土語,并注重語法之程式。”①其后,學衡派、甲寅派重彈文言優長的舊調,兩度掀起爭端。魯迅諷刺拒發白話文的《甲寅周刊》說,他們“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布文言文的氣絕罷了”;他同時宣告,即使真的“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②不過,從中國現代語言文學的實際發展進程來看,文言文并未因為白話文的通行而“氣絕”、消亡,文言白話與新學舊學之爭也并未終結。現代古文家與國學名家錢基博(1887-1957)就是一個堅持文言寫作、且以舊文化續命者自任的博學鴻儒,他在文學革命方興未艾之時,未正面攖其鋒,但在革新勢頭減弱之后,他的反擊格外凌厲,對胡適由原來的嘗試接受轉向言辭批判,彰顯了中國新文學敘事的否定之維。
錢基博,字子泉,號潛廬,乃博學鴻儒,為人敦厚而風骨卓然,其學以經史為根底,以集部之學為淵藪,涉獵廣博,多有建樹,于藝文之道、經子之學造詣殊深。其文化立場以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為宗,故于究心國粹之余,頗能融化新知,通經致用,著述有《經學通志》、《〈周易〉解題及其讀法》、《中國文學史》、《現代中國文學史》、《孫子章句訓義》等十余種。近代詩評巨擘陳衍贊其“學貫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詞,于昌黎習之,尤嚌其胾而得其髓。其致吳稚暉一書,不亞樂毅《與燕惠王書》。”③現代史學巨匠錢穆于回憶中稱:“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④本文擬探討錢基博對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新詩運動的評價,揭示其對文學革命所持態度的微妙轉變,并對其守舊詩觀加以反思。
一、錢基博對胡適及其所倡導的
新文化運動的評價
錢基博生于1887年,長胡適四歲。胡適乃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主將,倡白話文、白話文學及民主、科學,力主廢除文言文與儒家道統。其西化理念與錢基博“中體西用”之旨相抵牾。因此,錢基博素不喜胡適。1932年11月17日,錢基博署名“啞泉”致信其子錢鍾書,對他與新派人物過從甚密,思想學風受其影響頗為不滿:
迭閱來書及《大公報》、《新月》雜志,知與時賢往還,文字大忙!又見汝與張杰書云,孔子是鄉紳,陶潛亦折腰??此泼h,其實輕??!在兒一團高興,在我殊以為戚!⑤
《大公報》是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報紙之一,于1902年創辦于天津,1926年復刊后,總編為著名報人張季鸞。1936年,《大公報》拓展至上海,銷量突破10萬份,成為影響全國的大報和輿論中心?!缎略隆冯s志是新月社的代表性刊物,由新月社成員胡適、徐志摩等人于1928年創辦于上海,對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的發展影響深遠。該刊編輯除胡適、徐志摩之處,還有梁實秋等人。
1932年間,尚在清華大學外文系就讀的錢鍾書在《新月》雜志和《大公報》“世界思潮”副刊上,發表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旁觀者》、《為什么人要穿衣》、《休謨的哲學》等諸多書評。錢基博顯然關注到了錢鍾書在《大公報》、《新月》雜志上頻頻發文,所以才會有“文字大忙”的觀感。錢基博還注意到其子與時賢頗有交往,但未點名。照時間推測,其中應當包括清華哲學教授張申府。大約在1932至1933年期間,張申府在《大公報》上主編“世界思潮”副刊,介紹新思想、新科學、新書刊。張申府在刊于“世界思潮”中的一篇文章說:“錢鍾書和我的兄弟張岱年并為國寶。”⑥由此可見張申府對青年錢鍾書的推崇。
錢基博對其子因為接觸、趨奉新思潮而對孔子口齒輕薄,深感憂戚。其實,錢鍾書對孔子的不敬,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反傳統思想的影響,一方面則是基于他本人的心性。錢鍾書骨子里是個精靈佻達、尚趣崇智的人,不喜歡道學先生,不喜歡道德說教,遠道學而親老莊是他的一貫傾向。
從錢基博的諭兒信可見,錢鍾書譏諷孔子、陶淵明的言論出自寫給張杰的一封信。張杰曾是錢鍾書的室友,其生平事跡已湮滅于歷史中,幸在錢基博的《自我檢討書》中留下了印記。
1952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如火如荼,錢基博寫下《自我檢討書》。文中說:“當國民黨得意時候,大學的學生,往往有些受政府或黨的金錢津貼;做特務工作,監視同學,按月報告;有的因邀功,有的為挾嫌,常常無事生風,興起黨獄,被捕累累,其中真正有政治嫌疑的,據我旁觀的眼光,不知十成中有幾成!一次最多的,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學,被捕二百多人……”⑦
錢基博講述的情況表明,民國時期黨獄頗盛。錢鍾書的室友張杰就是國民黨黨獄的犧牲品,他被抓捕后,不知所終。從錢基博的檢討書中可知,他是光華大學附中國文教員,與時任光華大學英文講師的錢鍾書同住于他的隔壁房間,而且是對面床。
錢鍾書與張杰應當是同受新文化運動激蕩的意氣相投的好友,他寫信給張杰,諷刺“孔子是鄉紳”、“陶潛亦折腰”⑧,折射出他們的叛逆精神。錢基博深知當時的民國距“政治有辦法,社會上軌道”的境地尚遠,而且黨獄盛行,縱才使氣、喜發高論的人很容易受人陷害,遭遇“圣知之禍”,因此,他以南朝名臣王僧虔、王儉叔侄自比他們父子說,“我不患此兒無名,正恐名太盛耳。”⑨他希望錢鍾書細思亂世的“處法”,學習王僧虔的“文情鴻麗,學解深拔,韜光潛實,物莫之窺”⑩,并期望他成為諸葛亮、陶淵明式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人物,而不要效仿胡適、徐志摩,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迎合社會浮動淺薄的心理。在錢基博看來,“今之名流碩彥,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實大!”?輥?輯?訛其所謂名流碩彥,自然首推胡適。
1923年春,胡適應清華大學學生之請,開列了一份共計185種的《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先在《清華周刊》上發表,其后相繼在《東方雜志》、《讀書雜志》、《晨報副刊》等報刊刊出,世稱“胡目”,轟動一時。
“胡目”雖以“最低限度”自居,但所列之書,浩瀚無垠,歷代儒家和諸子經典,宋儒理學名著如《二程全書》、《朱子全書》、《朱子大全集》、《陸象山全集》、《王文成全集》,無不列入,還包括《華嚴經》、《法華經》等佛典,以及歷代名人詩文專集數百家、宋元來通行之辭曲小說多種,總量達萬卷。如真以“胡目”為最低限度國學書目,則古往今來,幾乎無人可以達標。
錢基博因而諷刺說:
適才高而意廣,既以放廢古文,屏斥舊學,放言無忌;而又不耐治科學,則詡詡焉談科學方法,欲以整理國故;又著《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一文以昭天下學者;予智自雄。?輥?輰?訛
對于梁啟超與胡適合流,錢基博也頗為不滿。他批評二人說:
一時大師,駢稱梁、胡。二公揄衣揚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實倍耳提面命之功,惜無扶困持危之術。啟超之病,生于嫵媚;而適之病,乃為武譎。夫嫵媚,則為面諛,為徇從;后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終身之惑,無有解之一日也。武譎則尚詐取,貴詭獲;人情莫不厭艱巨而樂輕易,畏陳編而嗜新說。?輥?輱?訛
錢基博的這段批評文字,幾乎照抄邵祖平致章士釗函?輥?輲?訛,說明他完全贊同“甲寅派”對新文化運動的評價。邵祖平的評語實際上是將胡適與漢代權臣朱博相類比?!稘h書·薛宣朱博傳》描述朱博的為宦經歷說:“其治左馮翊(注:“左馮翊”是漢代行政區名),文理聰明殊不及薛宣,而多武譎,網絡張設,少愛利,敢誅殺?!保枯??輳?訛邵祖平以“武譎”評價胡適,即是借用了《漢書》對朱博的評語。朱博由小吏起家,歷位以至宰相。《漢書》總評朱博說,此人“馳騁進取,不思道德”,喜弄權,善“行詐”。?輥?輴?訛在邵祖平看來,胡適薄周孔、非禮教,又以白話文學與“胡目”誤導青年、博取大名,和朱博的行徑頗為相似。他以“尚詐取,貴詭獲”評價胡適,顯然是借鑒了《漢書》對朱博的譏評。由錢基博沿襲“甲寅派”的觀點將新文化運動主將暗比“不思道德”、狡詐專橫的權臣可見,他對新文化運動抵觸情緒之大,評價之低。
在撰寫于20世紀50年代的《自我檢討書》中,錢基博以更嚴厲的語氣與胡適相切割,原話如下:
我的思想,和胡適思想不相容;……胡適主張全盤接受歐化;他的考古學,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一味替西洋人吹;西洋人的文化侵掠,只有降服之一途;絕不承認民族文化???輥?輵?訛
而針對廣為流傳的胡適所謂“美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之說?輥?輶?訛,錢基博對其孫女錢瑗說:“我也不知道哪國的月亮圓,只知道沒有哪個國家寫過像中國那么多的月亮詩。一個有修養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里,看到月亮,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輥?輷?訛且不論哪國的月亮圓,也不論中美文化孰優孰劣,錢的態度至少表明,他對新文化運動的黜舊崇洋傾向以及胡適的全盤西化思想,始終都持批判態度,也再次彰顯了他的文化守成主義立場。
二、錢基博對胡適及其追隨者的
白話文學造詣的評價
胡適是新道德與西方現代文明的倡導者,也是白話文學的探索者。他的白話戲劇《終身大事》、雜文《差不多先生傳》、新詩集《嘗試集》都是新文學史上的開風氣之作?!督K身大事》是中國最早的話劇作品之一,內容是應和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新思潮。這出獨幕劇原用英文撰寫,因一間女校要排演這個戲,胡適便把它翻譯成中文??墒?,由于這出戲里的女主角田女士與人私奔,竟沒有女生敢扮演這個叛逆的角色,因而將劇本奉還給胡適。?輦?輮?訛《差不多先生傳》這篇文章諷刺了中國人做事隨意將就、卻自詡圓通的陋習痼疾,文筆淺白風趣,是廣為流傳的現代散文名篇。
《嘗試集》作為中國第一部白話新詩集,其幼稚是眾所皆知的,比如經常被引為笑談的《蝴蝶》(原題《朋友》)。詩中說:“兩只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只,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輦?輯?訛這類所謂詩歌,粗淺直露,無意境,無留白,幾無詩韻可言,是嘗試的代價。
作為古文學家與舊文化的續命者,錢基博對胡適的白話詩文極為反感。他批評胡適的文章“坦迤明白而無回瀾;條理清楚而欠跳蕩;闡理有余,抒情不足”,又批評胡適的新詩,“傷于率易,絕無纏綿悱惻之致”,“只耐一回讀”。?輦?輰?訛但在白話文運動如火如荼之時,他卻編撰出版了一部白話文教材《語體文范》。教材中收錄了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胡適、蔡元培等人的白話文,顯示出作為古文家的編者試圖接納并理解白話文的努力。
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國民學校教授語體文。時任無錫縣署三科科長的錢基厚,提出無錫國民學校教授語體文的暫定施行辦法。作為其中的一項措施,由錢基厚之弟錢基博編著的白話文教材《語體文范》由無錫縣署三科于當年7月出版發行。
《語體文范》共分三門七類,在“序跋類”下收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以及錢基博自己所寫的《題龐生文后》?!吨袊軐W史大綱》是胡適在學術上的成名作,此書只有上卷,主要探討先秦哲學,下卷一直未完成。
錢基博對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的文字藝術贊賞有加。他認為,此文有條有理,說來頭頭是道,真可稱得“言有序”?輦?輱?訛;又引用韓愈“文從字順各識職”的觀點評價說,“胡先生這篇文章,真正周密極了”。?輦?輲?訛但他也指出,雖然胡適標榜《中國哲學史大綱》除去所引用的古書,其余文字全用白話,卻在行文中著實帶著文言的色彩,并未做到言文一致:
胡先生這部書,和這篇導言,不但‘引用古書,‘還用原文的文言,就是胡先生自己發表意見,也著實帶著文言的色彩。有些是胡先生自己的文言功夫,從前做得過深,‘之、‘乎、‘者、‘也的習慣成自然了,一時改不過來。然而也有些竟是不能用白話寫出來,不能不夾著文言。所以不但胡先生如此,現在大名鼎鼎的幾個提倡白話的文家,我讀他的文章,幾乎無一不如此。所以‘文言一致,還是一句話,要真實做到,卻是難!難!?輦?輳?訛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中有一段開宗明義的話:
我的理想中,以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國哲學史,必須要用這幾條方法。第一步須搜集史料。第二步須審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須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須把可靠的史料仔細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釋明白,最后又把各家的書貫串領會,使一家一家的學說,都成有條理有統系的哲學。做到這個地位,方才做到‘述學兩個字。然后還須把各家的學說,籠統研究一番,依時代的先后,看他們傳授的淵源,交互的影響,變遷的次序:這便叫做‘明變。然后研究各家學派興廢沿革變遷的原故:這便叫做‘求因。然后用完全中立的眼光,歷史的觀念,一一尋求各家學說的效果影響,再用這種影響效果來批評各家學說的價值:這便叫做‘評判。?輦?輴?訛
這段文字雖然寫于1918年,卻已是相當成熟的白話文,和當今學術著述的語體、文風幾無二致。其中的“述學”、“明變”、“求因”等詞,固然顯示出的胡適的文言工夫,卻是當簡則簡,并非如錢基博所說,這是因為“不能用白話寫出來,不能不夾著文言”。事實上,融鑄文言以完善白話,本就是中國語文的進化之道。?輦?輵?訛
在較全面評估胡適白話文學造詣的基礎上,錢基博指出,魯迅、徐志摩是胡適的追隨者之中造詣最高的兩位,他們分別以小說和新詩踐行了胡適的文學革命論。
錢基博評價魯迅、徐志摩的小說與新詩造詣說:
樹人著小說,工為寫實,每于瑣細見精神,讀之者哭笑不得。志摩為詩,則喜堆砌,講節奏,尤貴震動,多用迭句排句,自謂本之希臘;而欣賞自然,富有玄想,亦差似之;一時有詩哲之目。?輦?輶?訛
隨后,錢基博筆鋒一轉指出,當時的青年對魯迅、徐志摩的作品“始讀之而喜,繼而疑,終而詆”,原因在于,相較于新文藝中最新潮的普羅文學,魯迅、徐志摩的作品不過是小資產階級文學,并非真正的民眾文學。?輦?輷?訛當時有論者批評說:“樹人頹廢,不適于奮斗。志摩華靡,何當于民眾。志摩沉溺小己之享樂,漠視民之慘沮,唯心而非唯物者也。至樹人所著,只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只抒小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保枯儯枯??訛錢基博因而下斷語說,魯迅、徐志摩“以文藝之右傾,而失熱血青年之希望”,并且認為,魯迅、徐志摩分別參與創建的文學研究會、新月社均代表右傾。?輧?輯?訛這一評價對魯迅和徐志摩都不公平。魯迅自始至終都是劍指統治階層的批判者,徐志摩自始至終都是靈魂自由的捍衛者,怎么可能代表右傾?
總體來看,錢基博對徐志摩的白話文學尚有所肯定,并多次贊許徐志摩的新詩“富于玄想”,對于周作人以“流麗清脆”評價徐志摩的散文,他也沒有異議。?輧?輰?訛但是,對于徐志摩與胡適相似的“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的言論風格,錢基博卻非常反感。他因而勸誡其子錢鍾書勿效徐志摩。其實,錢鍾書并不欣賞徐志摩,他譏諷徐志摩如同一個被寵壞的孩童:“從審美和藝術氣質上看,徐志摩好像仍處在孩童般天真地享受美好生活的階段。他主要的憂怨,就如同一個被寵壞的孩童,要么為了吃不夠糖果,要么因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而鬧騰?!保枯??輱?訛此外,錢鍾書在《圍城》中假董斜川之口諷刺說:“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于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輧?輲?訛
三、錢基博對新詩運動的評價
在胡適于1920年出版《嘗試集》后,錢基博評論當時的盛況說:“自適《嘗試集》出,詩體解放,一時慕效者,競以新詩自鳴。”?輧?輳?訛所謂“詩體解放”,即是“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既不應使用已成為“死語言”的文言,也不必受格律與古人的束縛。?輧?輴?訛胡適指出,“自由詩之提倡,(康)白情、(俞)平伯之功不少”,可是,俞平伯雖然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之詩,但他本人的詩作卻“往往索解不得”,達不到“民眾化”的目標。?輧?輵?訛錢基博因而指出,“深入淺出,文學別有事在;而不在白話與非白話也?!??輧?輶?訛意思是說,文學表達能否做到深入淺出,自有美學原理可循,并非取決于語言載體;因此,文白之別,不等于深淺之別。
錢基博隨后根據他對新詩運動的觀察,提出了“新詩四變”說:
厥后新體之詩,始僅蔑棄舊詩規律,猶未脫舊詩之音節,再變而為無韻之詩,三變而為日本印度之俳句短歌,四變而至西洋體詩。?輧?輷?訛
在錢基博看來,新詩歷經四變依然未上軌道,因此需要改弦易轍,另尋出路。他引用陳勺水、聞一多、梁宗岱等新詩運動者所謂“新詩無韻腳、平仄、音數,故體貌未具”、“惟不能詩者,方以格律為束縛”、“誰謂典故窒塞情思?誰謂規律桎梏性靈”等詩論,并以朱湘的《石門集》(其第三編收錄71首十四行體格律詩)為例指出,“新體詩之窮而當變,思復其初矣。”?輨?輮?訛他又盛贊黃廬隱《讀詩偶得》中“詩不可學,然亦不能不學。……不可不學者,則其描寫之技巧,如音調之鏗鏘,聲律之和協等,皆由于鍛煉而成”、“以太白大才尚分而學之,則吾人學詩尤不能不揣摩各家之長”、“詩不可繩之以邏輯。其絕不通處,正其絕妙處”等詩觀“皆合舊說”?輨?輯?訛,并感慨道:
使十年以前而言者,當無不目為迂腐,斥為狂惑。曾幾何時,窮則反本。不式古訓久矣,今乃轉聞諸素習新詩之作家,嘗試未成,悔其可追!不用典而頓悟用典之妙,不摹仿而轉羨摹仿之功,悠悠蒼天,此何心哉??輨?輰?訛
錢基博此處所謂“十年以前”,是指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時期。1917年,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不摹仿古人”、“不用典”、“不講對仗”等主張?輨?輱?訛,開啟了文學革命的序幕。1920年,胡適又在《談新詩》一文中明確提出了“詩體解放”的觀點:“直到近來的新詩發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詩體,并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作什么詩;詩該怎樣作,就怎樣作。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這種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實只是《三百篇》以來的自然趨勢?!保枯??輲?訛錢基博對胡適的“文學改良”與“詩體解放”的主張都不認同,但他在新潮澎湃之際,卻不敢正面攖其鋒,甚至以古文家的身份編了一本白話文選《語體文范》,直到部分新詩運動者如聞一多、朱湘、梁宗岱等因“嘗試未成”而重提格律、用典、摹仿古人之時,他才理直氣壯地痛詆胡適“放廢古文”、“放言無忌”。?輨?輳?訛
很顯然,陳勺水所謂“新詩無韻腳、平仄、音數,故體貌未具”之說,為錢基博的復古思想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據。然而,平仄韻腳只是詩之形,氣韻意境才是詩之魂?!霸娪袆e材,非關學也”。?輨?輴?訛無坦蕩之襟懷,超俗之才情,即無真詩、大詩。至于平仄韻腳,則手持一二韻書即可征驗校核,非難事也。況世易時移,言、音俱變,豈可死守成規而自縛手腳?天道有常,文體代興,自白話、新韻取代文言、舊韻以來,自由詩成為主流乃大勢所趨,其中佳制,實非胡適、康白情、俞平伯、周作人等人嘗試之作所可及。觀乎中華詩詞百年嬗變,亦呈近體與新體并行之勢。為近體者,當嚴守舊法,依律騰挪,自出機杼;為新體者,當守正出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詩之高下,在性情才氣,而非用不用典,用不用韻。自由詩是以氣馭劍,不以音韻勝,而以氣韻勝,雖短短數行,亦需奇氣貫注。詩語有如淬劍,烈焰激情須猝然冷卻,而鋒芒更甚。能從庸常中逼出哲性、詩意,即是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