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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可“豬”

2018-11-10 03:07:18蘇酥肉
飛言情B 2018年7期

蘇酥肉

文章簡介:皇帝一拍腦門兒把我許給了東街巷口那個絡腮胡鰥夫,我燒他胡子他不惱,皇帝對我兇一句他就拼了命地護我,但我從未想過這二愣子竟還有別的身份。域外來的皇子眼神不好,要帶我這有夫之婦遠走他鄉,他沖冠一怒為我這禍國妖姬征戰敵國。我道他對我一見鐘情,卻不承想是早已情根深種。

(1)奉旨瞎成婚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魏家嫡女魏楚楚以國為重,體恤民情,自愿嫁予周榮為妻,實乃大楚朝堂之典范,大家之閨秀。現賜黃金百兩,細綢十匹。”

我爹喜滋滋地穿上自己最貴重的衣服,沐浴焚香了數十天,原以為能接到我奉旨成為皇后的消息,萬沒想到皇帝會把我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拿著圣旨,嘴唇抖得跟后廚的簸箕一樣。

等宮里的人走了,他才低聲罵了聲“小兔崽子”,隨后拿著圣旨朝我走來,虎虎生威。

“爹,你聽我說。”我急忙擺手道。

我爹大逆不道地掄起圣旨:“不聽!我讓你天天進宮服侍太后,我讓你天天學習琴棋書畫,我讓你天天和皇上親近,結果你到頭來還是嫁給了個什么豬肉榮!”

“是周榮,不是豬肉榮。”我咽了口口水,悄悄往后面退了一步。

他喘了幾口粗氣,收斂了一下剛剛的暴脾氣,隨后坐在樹墩子上,翹起一條腿,睨著眼睛道:“這周榮是誰?”

我搖了搖頭,道:“那天一早我就被皇帝召進宮里,皇帝劈頭蓋臉問我要不要效忠朝廷,我為了討好他就點了點頭,沒想到他就下了這么一道圣旨。”這事兒真怨不得我,那皇帝正是二八年紀,最受不了人管著,我爹還天天攛掇我膩在他身邊培養感情,結果日久生厭。

我同爹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直到派出去查人的管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大呼小叫道:“大人,不好了!”

“嚷嚷什么,這周榮莫非還是個鰥夫不成!”

管家哭喪著臉道:“不僅是鰥夫,還是個屠夫,家就在東巷口那個豬肉攤后面。”

我爹半天沒有聲響,我遠遠望去,他竟已淚流滿面。

“想我魏家書香門第,共出了三位丞相和五位皇后,且桃李遍天下……我、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看到他顫巍巍地去夠矮脖子樹的枝丫,我嚇得連忙上前抱住他:“爹,你可別想不開,相府還得靠你撐著。”府里一陣雞飛狗跳,直到用晚膳時才稍稍停歇,我趁著府里人都忙碌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我倒要看看這“豬肉榮”到底長什么樣子!

東巷口離相府不過隔了一條街,這會兒天還沒完全暗下來,但街上的人已經稀稀拉拉。

我溜達到那豬肉攤前,只見一黝黑的壯年男子正低著頭專心地剔骨,他方臉,絡腮胡,最過分的是左唇邊上還有顆大痣,痣上還有兩撮毛,那顆痣簡直烏黑透亮。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天要亡我!

壯年男子一看我就快在他攤前暈倒,急忙從攤下鉆了出,來一把抱住我,頭上還頂著片剛剛切好的五花肉,樣子很是狼狽。我深吸一口氣,撲面而來的血腥味讓我幾乎作嘔。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這位大哥,男女授受不親,請放開您的手。”

只見這面容樸實的大哥一改剛剛老實巴交的樣子,從自己沾滿肉屑的圍裙里掏出一張帶有龍紋的卷軸,這明亮的黃色是如此眼熟,和我家案幾上的那張如出一轍。

“我讀過幾年書還識得字,今兒天不亮就有人送了這玩意兒來,還附帶了張你的畫像。我尋思著是皇上同情我年紀輕輕鰥居,就把魏丞相的千金許配給了我。”說著他嘿嘿一笑,露出了兩排大白牙,“娘子。”

他話音未落,我已心亂如麻,掙扎著從他結實的懷抱里起身,他的兩只手卻牢牢地扣住我的肩膀,俯下身來,看樣子竟是要親我!

我兩腿一軟,竟真的暈過去了。

待我悠然轉醒,第一眼看到的是床頭掛著的那串佛珠,心中一陣暗喜,看來那不過是場噩夢罷了。可還沒等我從劫后余生中清醒,就聽見一旁有人輕聲問道:“娘子,你醒了。”

我身子一僵,向一旁望去,確認過那顆痣,是對的人。

周榮在一邊搓著手,有些坐立不安:“沒想到老丈人家還挺有錢的,我明天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彩禮,可以慢慢還吧?”

房間里除了蠟燭“噼里啪啦”地作響,就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我四處尋找我的貼身丫頭,發現她正站在門外,咬著手帕不敢出聲,豆大的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爹背著手在外面唉聲嘆氣。

這婚事是板上釘釘跑不了了!

(2)夫唱婦不隨

想我堂堂相府千金,從未預料過自己會被一個露天花轎直接從丞相府的后面抬進了周榮家的門,抬轎的兩個小廝還是周榮臨時從我家借的。

沒有大擺筵席,沒有執手淚眼,甚至沒有在門口掛紅燈籠也沒有新房。兩個小廝一走,周榮就掀開了我的紅蓋頭:“娘子,該煮飯了。”

我逆著光看向他:“我不去。”

他也沒生氣,反而一屁股坐在了我的邊上,撓了撓頭道:“我要是哪兒做得不對了,你說就是了。”

我試探性地問道:“明兒給我張修書?”

周榮的臉色驀地變了,一甩袖子道:“除了這事兒沒的商量。”

最終我被他提溜著嫁衣推進了廚房,在嫁給豬肉榮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手掌大勺,為自己的新婚之夜添柴加薪。

“周榮,你來一下。”我站在門口招呼他。

來來往往的人見我出現在周榮家門口,都紛紛駐足向我看來:“這不是魏家大小姐嗎?怎么和個鰥夫住在一起?”

周榮一本正經地道:“這可是我明媒正娶回來的娘子,你們誰敢嘴碎,小心我這把斧頭不認人。”

他在一片艷羨中抬頭挺胸地走了進來,見后廚火光沖天頓時慌了神:“快、快救火!”

我一邊應著,一邊遞給他一桶水,只見他拿起桶就不管不顧地朝廚房沖了過去,我心中一緊立馬在后面喊道:“你站遠點兒倒!”

他一抬手,那桶水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隨后他的胡子就被點著了,我拿起手邊的掃帚就沖他臉上拍去:“你忍忍,我這就幫你滅火!”

人命關天,我下手難免就重了些,直到周榮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火都熄滅了我才住手。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火嚇到了,半天沒說話。

我蹲下身子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心里不由得有些抱歉,皇帝硬要我嫁給他,是皇帝的錯,我何必要把氣都撒在他身上?

“娘子,你有沒有傷著?”他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握住我的手,神色略顯緊張。

周榮力氣大得很,握得我的手腕生疼。我稍稍掙扎了一下,他便了然地松開了手:“后廚沒了可以再蓋,媳婦兒傷著了可是大事兒。”

看著他又露出那口大白牙,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你看你胡子都被燒了一半,我拿個剃刀幫你把另一半也剃了吧。”

他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隨后對著旁邊的水缸看了看才舒了一口氣:“趕明兒我就把這胡子補上。”

“你這胡子留著忒嚇人了,我不喜歡。”我故作為難道。

他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隨后忍痛割愛道:“行,你替我剃了吧!”

我是第一次幫人剃胡子,有些拿不穩刀,他卻毫不在意,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后背挺得筆直。

刀很鋒利,他的下巴上隱隱約約有了血跡,可他并沒有讓我住手,也沒有呼痛,仍是盯著我一動不動。

周榮原來就身形偉岸,蜂腰猿背,現在剃了胡子整個人看起來不僅清爽還帥氣了不少,就是唇邊這顆痣壞了面相,看起來像是個男媒婆。

他見我怔怔地望著他,有些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就說不要剃胡子,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周公子頗有潘安之貌。”

周榮有些緊張:“這潘安和我一樣長得一言難盡嗎?”

我笑趴在他身上,這呆子,夸他還不知道!

吃著周榮從醇香軒打包回來的晚膳,我看著慢慢變黑的天色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周榮打了個嗝,收拾完狼藉的餐桌后帶著磨蹭的我走向房間。房間不大,里面卻出奇的干凈,不但沒有臭味還有一股沁鼻的熏香,聞著倒像是我閨房常用的那種。

“你就在這兒睡下吧。”他搓了搓手。

“那你呢?” 我問。

他指了指床鋪道:“我當然是和你睡一塊兒。”

漫漫新婚之夜,無處可逃。

我抱著被子盯著床頭不敢先閉眼,緊張地看著外頭他晃動的影子。奇怪的是,他只是在外面站著,并沒有進來,我索性站起身來仔細打量起房間來。床邊是一個書柜,上面是滿滿當當的書,我隨意看了看書卻不由得有些訝異,我還以為這不過是他拿來充當門面的,卻不承想還有前朝孤本。

我抽出一本之前一直沒找到的書,對著燭光開始看起來,連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我才在床上悠然轉醒,身上還蓋著厚實的棉被,我的衣服一件不落地穿在身上,連衣襟的扣子都沒被人動過。

這呆子還挺有幾分謙謙君子的自持。

(3)怦然心微動

周榮剃了胡子之后,豬肉攤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來,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阿媽們從攤前一直排到巷末,但就算忙成這樣,他也從不叫我干重活,只讓我好生待在后院里。

我也樂得清閑,每天抱著前朝孤本看得不亦樂乎。周榮解釋說,這書是他娶我之前連夜從一個教書先生手上買的,算是最大的彩禮。我沒想到最先來看我的是皇帝,他一身便衣,壞笑著推門進來:“魏楚楚,朕為你挑的這門婚事你可滿意?”

周榮跪在一旁,垂著頭沒有說話,我合上書抬眼道:“我夫君相貌堂堂,家中日日盈余,柜中書不知幾凡,滿意得很。”

他聽著我滿意,皺了皺眉看向低著頭的周榮:“你怎么把胡子剃了?”

我搶在周榮回答之前說道:“皇上日理萬機,民婦夫君的胡子就不牢您費心了。”

皇帝把手上的扇子捏得緊緊的,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魏楚楚!”

我泰然道:“在。”

他陡然如泄氣般不再言語,揮揮手,讓周圍的人都退了下去,包括周榮:“你知道朕不能娶你。”青梅竹馬又怎樣,兩小無猜又如何,我掰著手指看向燭火中他模糊的面容,敷衍地回答道:“我知道。”

他聽著我的話憤然起身來回踱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過幾日有誰要來嗎?雍朝的小皇子早就點名要娶你了。”

“嫁唄,嫁過去好歹是個妃子,不用在這兒天天殺豬。”

“魏楚楚,你活該嫁給個殺豬的。”皇帝走過來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腦袋抬高了些,“你就是嘴太硬。”

正當我們焦灼對視的時候,周榮一把推開了門,沖進來把皇帝的手拉開,隨后把我護在身后,他喘著粗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出去。”皇帝冷冷地盯著他道。

周榮一動不動,用他溫熱的掌心握住了我冰冷的指尖,他道,“這是小民的家,請陛下自重。”這呆子瘋了不成?別看皇帝位置還沒坐穩,但他行事狠辣,決不允許有忤逆之人,現在周榮公然與他叫板不是上趕著把脖子送出去嗎?

皇帝沒再多言,只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回望了周榮一眼:“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望向有些忐忑的周榮諷道:“前朝孤本是他給的,這熏香也是他讓你點的……”

“我給你去打桶水來,你洗完早點兒睡吧。”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就算臟死,也不會用你打的水洗澡!”我惡狠狠地朝他的背影喊道。

可隨后我就泰然地泡在他給我準備的木桶里,真舒服!我摸著溫熱的指尖不由得想到剛剛他握著我的手站在皇帝面前的樣子。我爹汲汲營營,從未想過我在宮里的處境。太后雖是我姑母,但在她心里最重要的還是皇帝,皇帝心里最重要的是朝堂穩固,哪會再讓魏家出個皇后,陷入外戚專權?

我本是想找個機會自己一走了之,但他今日之舉卻讓我倍感躊躇。皇帝手上有一批皇室暗衛,專殺忤逆之人,今夜我若不把周榮留在身邊,明早起來指不定就見不到這么個大活人了。

想到這兒,我打定主意要保 “豬肉榮”一命,清了清嗓子便尖叫了起來。

周榮本就在不遠處守著,一聽見我叫,左右腳絆著就跑了過來,又不敢敲門,只在外面來回跺腳:“娘子,怎么了?”

“墻角有耗子。”我咬唇說道。

我已經做好他破門而入的準備,不料他一聽有耗子,聲音忽然就遠了去,我坐在漸漸變冷的木桶里,就聽見他遠遠地喊道:“為夫也怕耗子,你等為夫幫你買點兒耗子藥來!”

我剛剛怎么就想把下半生托付給這個沒出息的人?!

耗子藥買回來之后,周榮小心地踮起腳從墻根兒一路挪過來,再三確認沒有耗子之后才敢徹底放下自個兒的腳底板:“娘子,那耗子還在嗎?”

我摳了摳腳趾:“在呢,在你腳下。”

他一個趔趄,手上的耗子藥全灑了,人卻爬到了旁邊的柱子上,忍不往下望。

我拍了拍床鋪說:“整個房間可能只有這張床上沒有老鼠了。”

周榮忸怩地從柱子上滑了下來,隨后快步走向床鋪,小媳婦兒姿態把手放在膝蓋上,連眼神都不敢四處亂飄,看他那魁梧的身子蜷縮在床鋪的小角落里,我沒來由地想笑。

我輕輕吹滅了燭火,房間里陡然一暗,周榮的呼吸聲漸漸放輕了許多。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月光逐漸變亮,把整個窗臺都照亮了。

他的呼吸平穩得很,我睜著眼看向外頭月亮逐漸升高,輕聲問他:“豬肉榮,你睡了嗎?”

“娘子我在呢。”他答道,聲音里沒有一絲困意。

“家里有酒嗎?”

他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朝廚房走去,我披了件外套也跟著他走出門去。

他沒有痣的半張臉露在月光下看起來格外的俊朗,我指了指梯子道:“我們去屋頂上坐坐。”

這是我同他成親以來第一次邀他一同喝酒,他自是欣喜得很,抱著酒就手腳麻利地上了屋頂,一手拍開那木塞把酒遞了過來。

這是他自己釀的大米酒,剛到了最甜膩的時候,這會兒喝一口甜到了心底。

“你剛剛當著那人的面還敢頂嘴,膽子挺大的。”

他嘿嘿一笑道:“你是我娘子,是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人,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得爭取一下不是?”他這話像是隨口一說,卻叩開了我的心扉,我隨即朝他舉了舉酒壺,一飲而盡。

我以為今夜注定動蕩,但除了蟾蜍和知了的鳴叫,竟沒了別的聲響。

(4)似曾常相識

皇帝沒有騙我,雍朝的小皇子果然帶著一隊人馬進京上供,除此之外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求娶魏家嫡女。

宮里來人的時候,我正在周家后院刮豬毛,幾個月下來,我已能熟練掌握燙豬刮毛的技巧,現如今和周榮兩人你殺豬來我處理,看起來像是一對金童玉女,般配得很。

“魏姑娘,皇上讓我來傳個話,說是今晚招待外賓的宴會,您務必參加。”皇帝身邊的公公咧著一張嘴看著我笑。我用沾滿豬毛的手直接接過了那道圣旨,草草一看后就將它擱置在旁邊的椅子上,隨后作揖道:“楚楚定會按時出現。”

“太后也甚是想念魏姑娘,丞相多日未見您也想念得緊,他們可都在宮里等著您呢。”他這話明里暗里都是逼著我一定要參加今晚的鴻門宴。

我看向一旁的周榮,多日的相處讓我知曉這人雖看著莽撞但心中暗藏童真,雖孔武有力但并非頭腦空空,房間里那些書褶皺的扉頁可以看出這人翻閱次數之多。

“我……”

周榮跳下板凳,握住我的手道:“娘子盡管去,為夫今晚在家中等你就是了。”

穿著綺麗繁復的宮裝,我抬頭看向宮廷,曾幾何時我也是最常出入其中之人,現在站在這權力中心卻感覺恍如隔世。我爹在位置上向我招手卻不敢靠近我噓寒問暖,周邊別家官小姐或鄙夷、或嘲諷地站成一群遠遠地看著我,定是在嘲笑我下嫁周榮之事。

看著觥籌交錯的場面,一時竟懷念起昨日和周榮兩人對月同酌的場景來。我免不了一陣暗笑,什么時候走個神都是他了,他明明就只是個胸無大志的屠夫罷了。

宮宴準時開始,我站在后頭看著皇帝昂首挺胸地從門外進來,身后跟著他的皇后,那嬌小的臉龐上是涉世未深的懵懂和依賴,我面上一片恭敬。

“各位愛卿請入座。今夜是為迎雍朝小皇子而舉辦的宴會,大家不必拘于形式。”我看著他攬著皇后開懷大笑,輪廓已逐漸長開,竟有了幾分陌生。

面容英俊,身材偉岸的雍朝小皇子第一個站起來向皇帝敬酒后,說:“小王對魏姑娘早有耳聞,據說其才學驚艷,舞姿曼妙。不知此次小王是否有幸一見?”不少官家小姐都對這異域王子有幾分好感,這會兒見他直愣愣地看向我,心中對我僅存的三分好感也消失了。我心中暗嘆,這名門閨秀圈我是徹底沒得混了。

皇帝爽然一笑,隨后看向我道:“楚楚,你就為雍朝王子跳一支舞,如何?”

我盯著他沒有動,身邊不少人開始議論道:“這魏楚楚不是已經嫁為人婦了嗎,怎么還來這兒拋頭露面?”我聽著周圍的閑言碎語粲然一笑:“恭敬不如從命。”

沒等我走上臺子就見皇帝左下方的位置上有人站起身來說道:“不可。”

他聲音不大,我卻在這混亂中聽得一清二楚,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蒙面人,他身著一身黑袍,左手握著一把長刃,他看著我重復了一次:“不可。”

他這一身衣服昭示了他暗衛首領的身份,我分明應該不認識他,可看著他的眼睛、聽著他的聲音卻把他和我家中那個二愣子聯系在了一起。

滿場的人都向他看去,目光所及他那黑袍又都恐懼地低下了頭,誰也不想觸了霉頭。

皇帝看向他道:“鄒愛卿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作揖道:“雍朝小王子若是想看舞,偌大個皇朝自是有舞技出眾之人,何必要一個婦人拋頭露面。”

雍朝王子有些啞然:“魏小姐已經成婚了?”黑衣人頷首,我從他這細微的動作里察覺到了一絲驕傲,于是更加確定了此人就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周榮。我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齒,這二愣子竟瞞了我這么久!

宴會最終伴隨著雍朝皇子的悻悻然,在朝臣們一團和氣下早早地結束了。

我守在宮門口沒有走,看到那黑衣人出來之時,想伸手去拉他臉上蒙著的面紗,他飛快地后退,我剎不住腳眼看著就要以頭搶地,卻被他從后面抱住了腰,我心中一陣竊喜,忙伸手拉下了他的面罩。

待我興沖沖地回頭之時,看到的卻是一張和周榮截然不同的臉,沒有了那顆礙眼的媒婆痣卻多了一道從眼角到唇邊的疤痕,疤痕顏色暗沉,像是早年受的傷。

看著我愣在原地,他飛快地收了手,隨后將這面罩重新戴上,不發一言地走開了。

我在后面追得急不小心崴了腳,忍不住喊道:“周榮,你等等我!”

他的腳步沒有停下。

“相公,我腳踝疼。”眼前的身影驀地一滯,隨即轉過身向我跑來,一把將坐在路邊的我攔腰抱起,緊張地看向我的腳踝道:“哪里傷著了?”

腳踝纖細白嫩,根本沒有紅腫的跡象。

我拿手臂卡著他的脖子問他:“還跑不跑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抱著我從宮門口一直走到了我們的家中,這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難走得很,但我在他懷中除了溫熱,感覺不到任何顛簸。我沒有問他為什么喬裝成屠夫的模樣,他也沒有問我是如何看穿他拙劣的偽裝,我們在這微弱的月光下,相互隱瞞著彼此的秘密,企圖讓這最后的溫存長一些,再長一些。

(5)撥云見日出

“你那第一任娘子是什么來頭?”我看著他問道。

周榮沒想到我最先問他的竟然是關于他前妻的事情,他先是一愣隨后老實道:“忘了,她跟別人跑了。”

我打量著他的臉道:“你怎么就把那嬌滴滴的妻子嚇跑了?”

“她一見我的臉就嚇得睡不了覺,成親第二日她全家就卷鋪蓋離開了燕京。”周榮臉上有些無奈,下意識地站在了房間的陰影處,像是他日常在朝中的樣子,默默隱藏自己的氣息。

我上前拉住他的手,隨后另一只手撫著他臉上的那條刀疤問道:“疼嗎?”

他搖了搖頭,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道:“小時候受的傷,早忘了。”

這木訥的人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接了這皇帝的任務,和我成親。我轉身坐在椅子上,一拍桌子,嚴肅地看向他道:“那我倆好好地來算算賬。”他抱著膝蓋蹲在地上仰頭望著我,這是隔壁小狗做錯事求原諒的眼神,我時常抱著小狗來回跑,這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還學會這招。

“你到底叫什么?”

“鄒嶸,崢嶸的嶸。”

“為什么娶我?”

他本不想回答這問題,看著我嚴肅的神情只輕嘆了一口氣,隨后答道:“就算我不娶你,他也會讓別人娶你。”

我追問道:“那就讓別人娶我好了,您位高權重,這活兒還勞煩您操心嗎?”

他站起身來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又飛快地蹲回地上繼續抱著膝蓋說道:“別鬧。”

我快被他氣笑了:“現在是我的婚事被隨意指定,你還讓我別鬧。我……”

沒等我把心中的火氣都發出來,他輕聲道:“因為喜歡你。”他臉上那道疤丑得很,聲音也不像別的公子那樣清朗而是低沉沙啞,手掌的繭子把我的手腕抓得生疼,可他那句話怎么就這么甜呢?比那夜的米酒還甜上幾分。

我看著他別扭卻認命的樣子,忍不住俯身去親他。

這人看起來冷得很,唇卻是暖的。鄒嶸微怔,隨后反客為主壓低了我的腰沒讓我起身。直到我感覺呼吸不暢,推了推他的胸口,他才站起身來意猶未盡地放開了禁錮住我腰的手。

“為什么要喬裝?”

這次他沒有很快回答,反而皺起了眉頭:“因為相爺。”

我爹?

我想著我那不著調的爹天天就知道擦祖宗牌位,稍稍出了點兒事情就哭倒在祠堂,到處找矮脖子樹上吊,這會兒怎么就著了這皇帝的眼,惹了他不開心了?

“魏家處在相位太久了。”鄒嶸又帶了一句,卻不再多言。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魏家桃李滿天下,朝堂之中已有半數年輕官員曾是魏家門生,這樣下去就算我爹沒那心思,但在帝王心里也是個疙瘩。

鄒嶸見我不說話了,以為我介懷他原本娶我的初衷,有些不自在,原本抓著我的手也收了回去,整個人又忍不住站回了陰影處。

我一指墻角道:“耗子!”

鄒嶸果真從那陰影處躥了出來,蹲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我捧起他的臉問他:“那你現在都露餡兒了,還怎么跟皇帝交代?”

“船到橋頭自然直。”

“最后一個問題,你都沒見過我,怎么就喜歡我了?”我看向他,心中自有千般不解,剛剛他一開口我只覺得心中也有竊喜,但現在細細回味只覺得荒唐。

他唇畔漾開一個笑,隨后回答:“我早見過你,就你自己忘了。”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撓頭,要是我早年見過這么個可怖的刀疤男肯定印象深刻,夜夜噩夢,可怎么就沒有印象呢?

鄒嶸往外走去,腦海中卻浮現第一次見他小嬌妻的場景。

那會兒先皇還在位,他就看著相府小千金給太子當伴讀,兩人磕磕絆絆吵個不停,那時他就想這丫頭挺活躍的。

太傅教的功課,小太子學了好幾天都學不會,伴讀一看就倒背如流;小太子看《論君策》看得打瞌睡,伴讀學了幾天就能和太傅當庭對論。他當時就想,這小伴讀若是個男娃娃那肯定是個驚才絕艷的國家棟梁,魏家沒準又能出個丞相。

沒想到兩人一起長大,這小太子越長越端正,這伴讀卻長歪了。太傅吹著胡子一見楚楚就大喊《傷仲永》,每次總想抄戒尺打她的手,這戒尺掄在半空中卻怎么也下不去手,楚楚倒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同太傅吵鬧,卻不像幼時那樣總想和小太子爭第一。

他以前不懂,但后來懂了,楚楚不過比旁人長得更快,看得更遠,魏家不能再出一個能人了,要想這百年世家繼續穩居朝堂,她只能隱忍不出。

或許是哪天看到她抬頭艷羨飛雁的樣子,或許是從廢紙簍里拾起她那瀟灑自如的草書,或許是她無意間朝著他傻笑,他便想把這傻姑娘放在臂膀里照顧一輩子。

所以在皇帝找人娶她的時候,他才會站出來不顧其他暗衛的疑惑接下了這燙手的山芋。對他來說,這不是山芋,是世間的珍饈。

(6)沖冠為紅顏

聽聞雍朝小王子回朝后日夜思念我,不久就得了重病,又過了幾個月竟然撒手人寰。

鄒嶸把事告訴我的時候,我正躺在椅子上看書,他話音落下不久,椅子就徹底塌了。我跌坐在地上,看著散落一地的書籍,忍不住揉了揉摔痛的屁股道:“那我豈不是成了紅顏禍水?”

鄒嶸哭笑不得地扶起我,拍了拍我的后背問道:“我看你還挺得意的?”

我一仰頭:“那可不,多少女人一輩子能達成艷冠六洲的名頭?!”

鄒嶸把散落在地上的書籍一本本撿起,隨后道:“朝上可完全亂了套,雍朝可指名道姓說你是禍國妖姬,要你給那勞什子王子陪葬。”

“雍朝這滿朝文武沒毛病吧?!”聽著這論斷怎么感覺沒幾個拎得清的臣子。

“關鍵是如果不把你交出去,對方就要出兵了。”鄒嶸有些苦惱道,“雍朝一向重武輕文,一聽可以打仗,那幾個武將都巴不得你別出現。”

我放下手中的本子,抱住彎著腰的鄒嶸問道:“那位怎么看?”

“把你交出去可以換取兩國和平,何樂而不為?”

我就知道這皇帝不安好心,不就是想讓我服個軟?我滿不在乎地說:“行,那我今晚就雇個馬車直接到雍朝皇陵,帶根白綾自掛東南枝得了。”

鄒嶸苦著臉道:“那我這鰥夫的名頭是摘不掉了。”

“噗——”我忍不住拿拳錘他胸口,“那夫君倒是為我想想法子。”

“雍朝想和我們開戰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你不過是個引子。朝中守舊派得過且過不愿破除舊局,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魏楚楚沒了,還有王楚楚,何楚楚,始終還是需要有個了斷。”

“所以你……”我睜大了眼睛看向他。

“所以我請戰上了前線,明日就要走了。”他答道。我手中的那摞本子都掉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的,惹得隔壁鄰居打開窗戶破口大罵,“青天白日,摔書本也要有個度!”我隨后從地上撿了一本就朝那窗戶砸去,嚇得對方立馬關了窗,噤了聲。

“鄒嶸,活該你一大把年紀還是孤家寡人!”我惡狠狠地說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怎么會不知道他主動請戰不過是為了不讓我擔這禍國妖姬的名頭?可他怎么可以不發一言就自己跑到前線去,刀劍無眼,萬一傷著了,皇帝還能照顧他一輩子不成?!

鄒嶸看我鬧騰的樣子,肯定也猜到了幾分,見我賭氣不再與他多言,而是把房間里他的枕頭,被子一股腦地往外扔,只好傻站在外頭接住從天而降的寢具。

我爹從相府匆匆趕來,看到鄒嶸站在樓下,忍不住上前朝著他后腦勺就拍了一掌:“我閨女在上面生氣,你傻站在下面干嗎?還不上去安慰她!”

待我爹看見鄒嶸正面之后,原本的氣沖沖活生生憋成了說不出來話來。他們這群老文人最怕的就是武將身上的血氣,他一見自己原本那屠夫女婿變成了暗衛首領,便嚇得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喊:“鄒統領?”

鄒嶸皺了皺眉,上前扶我爹起來:“家中地面不平,老丈人走路當心。”

我指著鄒嶸對我爹哭道:“你這好女婿倒是要上戰場,留下我這新婚妻子獨守空閨了。指不定來年就是孤兒寡母!”

我爹官服都沒脫,想來也是剛下朝不久,聽我倆這話立馬就知道這事兒難辦,一邊是皇帝旨意,另一邊是自家閨女,只能蹲在土丘上唉聲嘆氣,過了一會兒又找起院子里的歪脖子樹來。

不管我心里多不愿意,第二天雞還沒打鳴,鄒嶸就走了,盡管他放輕了動作,但他一動我還是醒了過來。

“楚楚,等我。”

這么沒頭沒尾的話也就你這木頭木腦的人說得出口!

(7)良辰配美景

春去秋來,這仗算是結束了。

兵馬回朝之時卻沒了去之前的躊躇滿志,倒是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可明明是打了勝仗啊。我站在城門口踮起腳朝那軍隊望過去,副將、軍事、小隊長都到了,我家那塊木頭怎么就沒影呢?

“節哀。”我見一大群人涌進我家的豬圈,然后告訴我鄒將軍戰死沙場了。

奉召入宮,皇帝擔憂地看著我:“魏楚楚,朕說了,養你一輩子。”

我離開國子監之后,第一次大不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已經是鄒嶸的娘子了,別動不動說養我,我家木頭會有意見的。”他一愣,我已不想再去揣測他的心意,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皇宮,這地方我曾經想過,但早就不想了。

我回家收拾細軟,在書柜上挑挑揀揀了許久,最終只帶了本《逍遙游》,隨后一把火燒了背后這房子。燕京的尼姑庵就在城外的山丘上,不遠。

今天穿的鞋子格外地硌腳,我走了幾步不得不彎下腰脫下鞋子赤腳繼續走,秋老虎厲害得很,把這田埂曬得格外燙。旁邊茶肆里有個帶著斗笠的男人,他見我走得磕磕絆絆就上前道:“小姐要去哪里?”

“尼姑庵。”

他聽了這話有些不滿道:“世間趣事萬千,怎么舍得離去?”

“還不是我家那呆木頭心里百轉千回卻不愿同我分享,不如去當姑子。”

那男子一撩斗笠,露出那張我熟悉的臉來,他討饒地看著我道:“楚楚大人有大量,不如讓木頭陪你一世作償?”

“世間美男千千萬萬,要你這刀疤臉有何用?”我嗤笑道。

鄒嶸苦惱道:“刀疤可驅邪避禍,夫人了解一下?”

我爬到他背上:“那我就拿你這刀疤去降妖伏魔,遨游天下。”

“得令!”

我這小半輩子為魏家處處著想,卻沒為自己想過,現在鄒嶸幫我做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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