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卷良
不知不覺天已昏黃,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變得漫漶起來,肚子咕咕響個不停,我想自己是餓了。推開眼前的書本,出門,南橫街上的路燈次第閃亮,發出輝煌的光芒。街道像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朝遠方延伸。車輛是不斷躍出水面的魚兒,亮著車燈,穿梭而過。
我站在南橫街的分岔路口,煙霧上來了,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沒有方向。中午,妻去娘家,女兒嚷嚷地跟著要去,她們娘倆便出了家門。屋里靜寂,難得落個清閑,我開始看書,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便錯過晚飯的時光。
一個少女從街道上走過,轉動著肩上的雨傘,渾圓的臀部微微晃動著。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行色匆匆,一雙不安的眼睛更顯出飽經風霜的年歲。煙霧濃烈,夾雜著一星半點的雨絲,紛紛揚揚地從天空飄落下來。我一時彷徨,不知吃點什么?向東?向西?人有時是個自我的矛盾糾結體。東頭的鴻天炸醬面,清淡可口,正中自己的口味,就去吃一碗面吧。思忖片刻,我撒開雙腿,朝東走去。我低著頭,邊走邊思考生活中所經歷的一些事情。不經意間,一陣尖厲的嘈雜聲擠進我的耳膜——女人的聲音,雙方爭吵的聲音。抬起頭,瞧見兩個女人正在不遠處廝打。她們身著艷麗的衣裳,宛若兩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忽左忽右,上下翻飛,不斷變換位置,還有姿態。
我揉揉眼睛,朝前挪動幾步,看見大紅的女人壓在淺綠的女人身上,一只手朝對方的臉面狠勁地抓撓。淺綠的女人似乎被激怒,使出吃奶的勁,推開大紅的女人,翻身騎在對方的身上,拳頭雨點般落了下來。她倆撕扯,翻滾,喊叫,咒罵,整個街道變得驚慌失措般嘈雜起來。我站在一邊,一個男人站在另一邊,我們都冷漠地觀看。我記起了多年前觀看馬戲的情景,跟現在一樣的心緒和姿態,別無異樣。從叫喊聲中判斷,這個男人似乎與大紅的女人有關,是她的男人。
街上的煙霧濃重,雨大了起來,她倆一起跌落在泥坑里,濺起點點水花。整個過程,我仍未瞧清她倆的臉。漸漸地,淺綠的女人占了上風,她打累了,直起身,揩了揩臉上的水,不知是汗抑或雨水。這時,我瞧清了她的臉,一張熟悉的臉。
她是我的同事,我和她在一個教研室。閑暇,她曾給我講過她倆的事。為了敘述方便,原諒我叫大紅的女人為小紅。早些年月,同事上蘭州外出培訓,期間結識了小紅的男人。她幫小紅的男人做了一些事,小紅的男人過意不去,執意請她吃飯。爾后,他和她互相留了聯系電話,加了QQ。幾年后,一個偶然的機緣,她無所事事,閑得慌,見他的QQ上線,便跟他聊了幾句。她和他聊起培訓的事,一起吃飯的事。他依舊感激她,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不知怎么回事,聊天內容被小紅知曉。小紅生性多疑,以為她和他搞在了一起。她去跟小紅解釋,誰料一個黑狗越描越丑,小紅愈加疑惑,跟她鬧了好幾次。小紅時常憑蛛絲馬跡,從妒忌一個女人轉為妒忌另一個女人。這種妒忌,不相信,像瘟疫一般,傳染起來。小紅懷疑男人在外面有人,經常跟蹤,查看手機,生他的氣,找尋種種理由發泄。從此,爭吵,謾罵,廝打,這些成了小紅和男人的日常課。
誰都知道,人生來孤獨,在自己的旅途中,碰到一些情意相投的人,并肩而行,讓旅途更加精彩紛呈,該是怎樣的緣?
天已經黑了。我不想驚動同事,去跟她招呼一聲,況且她未處于劣勢,讓她的所有驕傲抑或恥辱都留給她自己,停在風中。我轉身,向西,一路走下去,經過好幾個紅綠燈的岔路口。曾經年少輕狂,亦愛酒醉,不經意間會在樓下弄些聲響。每個深夜,皮鞋聲“噠噠——噠噠”地從樓下經過,向東,向西,不辨方向。現在,我已沒有了夜行的習慣。不管夜色有多曖昧,走得再遠,我都會停下腳步,折過身,沿原路返回。
我停下匆匆的腳步,在一家小店門口,店名叫阿嘟麻辣燙。阿嘟為何意?我滿心疑惑,不由踅進小店。店面不大,擺放著幾排古色古香的木質桌椅,擁擠卻未顯凌亂。一對母女坐在旮旯里,正耐心地等待。我落在木椅上,環顧周遭,想張大嘴巴喊叫,又緊緊地閉合,無聲無息。店主沒有出來招呼,依稀看見她正在后廚緊張地忙碌。我站起來,朝對面走了幾步,停下來,扶了扶眼鏡,向墻上的價格表張望。爾后,來到冰柜前,撿拾了一些自己嗜好的菜蔬,放在菜盤里,朝后廚走去。透過窗口,我把菜盤放進去。我伸長脖子,向內張望,煙氣氤氳中,一個嬌小的女人映入眼簾。看著這個女人的背影,我竟然感覺有些面熟。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在我熟識的人中,怎么會有做麻辣燙的女人呢?我努力地偏了下頭,從微小的側面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臉。這是我認識的那張臉嗎?霎那間,我覺得血壓上升,心狂跳不止,咚咚地快要蹦出胸膛。
這個女人我是認識的。我和她做過同學,我就坐在她的身后。我曾把一只螞蚱悄悄地系在她的發辮上,爾后幸災樂禍地看她從座位上惶恐地直跳起來;她似乎一直對我很好,有一回學校收資料費,我忘了周末回家取錢,是她悄悄地塞給我錢。后來,我得知,她自己也未有寬綽的錢,竟為了我挨了幾天的餓。我還給她寫過情書,搜腸刮肚地羅列一大堆甜言蜜語,而收到她的一封信,我都興奮地閱讀上好幾十遍,從頭至尾能背下來。也就是說,我追求過她,我倆好過,只是無疾而終。她家貧困,未讀完高中,就無奈地輟了學。聽同學說,她去了新疆。新疆是個遙遠的地方,她們也不知她具體在哪兒。爾后,我拿出壓在箱底的信件,把它們一頁頁撕碎,掉下的紙屑散落在溝渠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我們未曾謀面。
她轉過身,走近窗口,她看到了我的這張臉。我的臉還是過去哪張臉嗎?早已不是,如今臉上已經布滿皺紋,溝壑縱橫。以前不常戴眼鏡,現在近視加重,離不開眼鏡。一切都變了,我早已不是從前的自己,判若兩人。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這多少有些意外,意外得讓人不可思議。
她說,是你呀!
我說,是你呀!我來吃飯,真沒想到在這里會碰見你。
爾后,沒話了,無言地沉默。
她遞給母女倆飯菜,順手端過我的菜盤,又忙碌起來。我退到餐桌旁,緩緩坐下來。她依舊嬌小,羞澀,嫵媚,容顏未曾有多大改變,隱隱中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韻味。
多麗絲·萊辛(Dorris Lessing)曾獲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其代表作《金色筆記》(The Golden Notebook)于1962年出版。中譯本翻譯由陳才宇、劉新民共同完成,陳才宇翻譯了全書的前三分之二,余部由劉新民完成,譯林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金色筆記》結構新穎,以“自由女性”為經,黑、紅、黃、藍四本筆記為緯,涉及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政治文化思潮。全書現實主義色彩濃郁,內容龐雜,語言多樣。
旮旯里那對母女吃完飯,小女孩嘴里哼著歌謠,牽著媽媽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店門。店內寂然無聲,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端上來一大盆麻辣燙,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爾后坐下來,坐在我的面前。麻辣燙的溫度在我們眼前上升,熱氣騰騰。于是,我們聊起來,聊各自的生活。
那年輟學后,她跟著二叔去了新疆。她先坐汽車,到了蘭州,爾后轉乘火車,火車走了兩天兩夜,把她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覺得,新疆真是大啊,這輩子怕再也走不出去!她在一家皮鞋廠上班,結識了自己的男人。爾后,工廠倒閉,她倆謀劃著去賣麻辣燙。她倆先在街邊擺攤,爾后租了一個鋪面,天長日久,苦心經營,熟人多了起來,生意漸漸有了一些規模。孩子出生后,她倆忙不過來,就把孩子留在家里讓婆婆來帶。
光陰飛逝,轉眼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村莊的學校破敗不堪,荒蕪了許久。一座鄉村學校的沒落,就像一個村莊靈魂出竅,這里將失去靈氣!孩子不得不到鎮上念書,婆婆便有些力不從心,帶不動他們。無奈,她只好從新疆歸來,在縣城開了這家麻辣燙。她的男人依舊留在新疆,給人打工,一年回不來幾次。男人不在,她獨自經營小店,照料孩子,雖有婆婆幫襯,可一天奔波下來,身子骨快要散架了。
她埋怨男人,說他撇下她們娘兒仨,一個人在新疆逍遙快活。我便對她戲謔道,當初你若沒有輟學,說不定咱倆就結了婚,成家立業。她聽后,不禁漲紅了臉,喃喃自語,哪能呢,你都是端國家飯碗的人。
我低下頭,一陣沉默。我是個稚拙的人,只是運氣不錯,憑著勤奮,考上大學,爾后又有了工作。教師并不是一份讓人羨慕的職業,可在西北小城,依舊可以棲居有所,三餐無憂。比起她的奔波,她與男人的相隔天涯,我的生活還是相當愜意,幸福多了。
我吃完了,她開始收拾杯盤。我站起來,靠近了她,聞到了她身上隱隱約約的體香。我咽了咽唾沫,佇立在原地,時間在凝固,夜色也在凝固,似乎可以用刀一塊塊切割下來。我聽到了自己身體里流淌的聲音,清晰而強烈。這種聲音似曾相識,來自遙遠的時光里。
那年,我剛好十八歲,跟著父親去田地里放水。父親不知因了什么緣故,急匆匆地走了,丟棄下我獨自一人。慘白的月亮掛在天空,下邊是白花花的水域。好像有風,不大,微微地吹拂著人的臉龐。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夜已深,我依舊堅守在田埂之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獨自待在深夜的月光下。月光朦朧,周遭靜寂,記不清自己內心有無恐懼,好像是件并未發生的事情。我聽到了流淌的聲音,身體之內,血液奔跑。水嘩嘩地淌進田地,我知道,土地開始變得濕潤起來。小麥拔節的聲響越來越強烈。
我終于聽到了聲響。在夢里,聲音像被一塊強力的磁鐵吸引,掙脫不出。我覺得,眼前是片流光溢彩的綢緞,那么晃眼。我被一片浩渺的水域包圍,找不到出口。我想,總有水波漣漪,魚蝦低吟,哪怕細如發絲微若芥末的物什掉下來的聲響,絕望中給我一絲光亮,施舍一根稻草。我沒能聽到聲響,自始至終,悄然無聲。聲音哪里去了?我站在一塊潴留之地,像只受傷的鳥雀,驚慌失措。若干年后,我還記起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流淌的聲音不絕于耳,洞穿過我的內心。
她癡癡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真想從后面抱抱她。我從未親密接觸過她的身體,只有一次,我還給借她的書時,指尖碰在一起,就像有一股電流傳遍全身,顫栗,心潮澎湃。這種感覺,曾讓我長時間不能忘懷。我靠近了她,她穿得很少,我看見了她的乳房,有些下垂,她的皮膚,真真切切,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不再光滑和細膩。我的內心涌過一種隱隱的失望,轉瞬即逝。
我想,該走了。
我給她錢,她不收。
她說,好多年都不見了,怎能收你的錢!
她又說,權當我請你了。
我說,怎能讓你請呢,要請也是我請!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她羞赧地收了錢。
爾后,跟她告別。她跟出了小店,我抬起頭,像贈送禮物似的送給她一個微笑。
燈火之下的小城,街巷互相纏繞,就像線團一樣,讓人忘記身在何處。突然,想起自己進店時的疑惑,竟一時忘了問詢。阿嘟這個詞與什么有關呢?這時,煙霧變得淡了,輕了,夢幻一般,在燈火的映襯下,漸次消弭,似乎未曾來過這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