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 匙

人到中年，出了一場車禍，腦震蕩，雖然醫院宣稱治好了，但他總懷疑自己大腦里的某些記憶被震飛了，沒有回來。他常常發呆，若有所思，努力想把那些若有若無的記憶碎片捕捉。記憶庫里的許多人和事，也是花非花霧非霧，時而遠時而近，時而呼之欲出時而遙不可及。

無意之中翻看一只久擱不用的挎包，竟在里面搜出一串鑰匙。三根不銹鋼鑰匙，那種體現一定技術難度的鑰匙，一枚歲月遮擋不住熠熠光芒的不銹鋼鑰匙圈，將它們緊密維系在一起，像三個情同手足的兄弟。激發他強烈探究興趣的，是這枚不銹鋼鑰匙圈，還墜著一只有著隱秘象征意味的凸形皮飾，那皮飾雖經歲月侵蝕，仍不失光潔瑩潤。

他趕緊將這鑰匙串轉移了藏身之處，擔心被妻子女兒看到，解釋不清。

偶然的機緣，他加入了一個“鑰匙群”，里面什么樣的人都有，配鑰匙的、丟了鑰匙的、研究開鎖技能的、做小偷的、專業抓小偷的，反正大家都帶著面具，嬉笑怒罵，感覺近在咫尺，其實對方一下線又遠在天涯互不沾邊，而且，隨時可銷號，脫離一切干系，所以，說話肆無忌憚。群成了萬能的群，群主高深莫測，像是先知先覺，暗地里操縱著幾十號人的靈魂。他對隱形的群主頗有抵觸，但又情不自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牛，但牛有牛的倔強，他小時候是放過很多年牛的，知道牛一旦發飆，掙脫鼻圈，就會回過頭來嘲笑人類的愚蠢和無能。

一念之差，他把鑰匙拍了照，發到群里，也就是幾秒鐘的事情，他立即又撤回了消息。但很顯然，普通群員還沒反應過來，群主卻馬上留意到了他的鑰匙。此后，他就得到了群主的特意關照。群主私聊他，自稱自己是個配鑰匙的，看一眼鑰匙，就知道是開什么鎖的。群主給他發來好幾張跟他手中鑰匙可能搭配的門鎖，確實激發了他不少散失的記憶。

也許是無形中受了群主的暗示，他常常對著QQ空間里一名女網友迷人的笑容發呆，總覺得她跟自己無意中翻檢到的這串鑰匙有關聯，可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多了他腦殼疼，不想又感覺失魂落魄的。

這名女網友真名叫周愛蓮。并不在鑰匙群里，什么時候加上的，他記不清了，她是否也是群主的網友，或者現實生活中群主是否認識她，他一概不知。他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一定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親密關系。但是他不能直接問她，也不能問群主。他得自己想辦法去證實。他終于熬到一個去外省參加筆會的機會，他悄悄將這鑰匙串帶在了身上。他預感這串鑰匙，會在旅途中某個不經意的一瞥間，打開他某扇記憶之門。他退出了鑰匙群，拉黑了群主，像一頭自由自在的牛，掙脫了韁繩，在大地上撒野。

筆會是熱烈的，真誠的，男女老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他跟人群卻始終保持若即若離，面帶年長者特有的矜持的微笑，懷揣一個年輕的秘密。和文友逛街時，偷窺著陌生城市里那些各式鎖孔，總仿佛似曾相識，暗中捏著那串來路不明的鑰匙，春心蕩漾。

打給妻女的電話里，他有意將筆會結束日期延長了兩天。他從一位很年輕的女文友的笑容里，回憶起某座小城某個飾品小店的午后時光。

二十年前，他剛過而立之年，一位相當年輕的名叫周愛蓮的文藝女青年，將他帶到了那個專賣情侶飾品的小店里。只是這個同樣叫周愛蓮的青澀女孩，又黑又瘦，衣著樸素，跟他QQ好友空間里的白富美“周愛蓮”，相差太遠了。

小店老板是一名年輕時尚的女孩，有著異域的氣質，她那些琳瑯滿目的情侶飾品，估計是旅游時從遙遠的異域帶回來，原始、大膽、散發著古樸而熱烈的生命氣息，有些飾品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生殖崇拜，或者說生命圖騰。

光顧這間鬧市中僻靜一隅小小店面的，都是些年輕時尚而肆無忌憚的陌生面孔，他們男女成雙，攀肩搭背，嘻嘻哈哈，或者面帶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賣菜的阿公，牽孫的阿婆，是不會被小店的熱鬧吸引過來的，相互熟悉的面孔，也會下意識地回避在店面前的街拐角邂逅。

他已過而立之年，關鍵是，他正處于被女友拋棄加上事業不順的抑郁之中，他本來是對這間散發原始生命蓬勃氣息的小店視而不見的，但帶他來的女孩，卻執意走了進去。

她很年輕，很有文藝才華，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卻被醫生告知很有可能患了不治之癥。她就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瞬間枯萎，活潑的靈魂被無形的詛咒禁錮。

她一下子瘦了很多，瘦得讓他驚訝，瘦得叫他心驚，他擔心她會失去拿筆寫詩的力氣。她突然變得又黑又瘦，好像從遙遠非洲來的難民。但他眼神里對她滿是憐惜。

因為她雖然隨父母遷居城市，卻仍然固執地一首接一首創作農事詩。他呢，在光怪陸離的別人的城市里，也同樣固執地不停書寫有關鄉土的虛構非虛構文字。他們互為讀者。對了，他那時是一家文藝刊物的打工編輯。

小店里琳瑯滿目的情侶飾品，就像已經久違了的鄉村的星光，點燃了她暗淡的生命之火。

她挑了一件飾品到手上，孩子氣地跑出街上來，俏皮地沖他說，農歸田老師，這個好不好？

他想，她大概是要送一件給她男朋友的，于是矜持地點了點頭。她羞澀地一笑，那種青春年少純潔之美掠起他心田春波。

農歸田老師，順便到我家坐坐吧？說不定明天我爸媽就陪我去大城市動手術了，我擔心不能回來再見到您。她眼角淚花閃現。

他想，也許她男朋友此刻正在她家陪她父母呢，商量著給她治病的事。她男朋友應該是一個年輕懵懂家庭富裕的小伙子，他想。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默許了她的提議。

她的父母跟他的父母一樣，原本都是胼手胝足土里刨食的農民。她家的房子，得益于征地補償。在城鄉結合部，那是一棟六層樓的兩房一廳，一到四樓用來出租。她的父母失去了土地，卻有了房租收入。

他記得她家門前有一棵古老的椿樹，椿樹結滿果實，紫黑圓潤而多汁，一群剛從農村進城來的孩子，還對野果保持著濃烈的興趣。那是他第一次了解到椿樹也結果，還能吃。他家鄉的香椿嫩芽被人采摘下來炒雞蛋，但他從未見過椿樹開花結果。

關于上樓進屋的記憶，卻像年久刮花的碟片，難以播放出清晰的畫面。

但他斷定這串鑰匙，就跟這椿樹旁的樓房有關。

多年前，他加上了這個同樣名叫“周愛蓮”的女子的QQ。他輸入那個女孩的姓名周愛蓮，就百度到了這個少婦“周愛蓮”的QQ號。他現在想不起來兩者是不是同一個人。

他手里的鑰匙還那么新，等著被它打開的門鎖，是否已經生銹？甚至門鎖早已經被更換，鎖被扔進垃圾桶，連尸體都無法找尋？

QQ里叫周愛蓮的網友，跟他有時隔幾年也不相互問候一句。QQ里的周愛蓮是一名事業有成的警官的妻子，是一所私立學校的中層領導，她膚白貌美，體態優雅，育有一個可愛的兒子，經常在QQ動態里曬一家三口的幸福。這串鑰匙，真會跟她有關嗎？

時隔二十年，他終于孤身一人，再次來到這座經常在他夢里縈繞的桂東小城。城市變化太大了，他始終無法找到那家飾品小店。他懷疑這座城市是否真存在過那么一家情侶飾品小店。但他手中鑰匙串上面的飾品卻又是那么地真實。

他忘了饑渴，步履匆忙，神色慌張，像是丟了老人或者孩子，善良的陌生人都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直到傍晚，他終于找到一塊叫椿樹里的門牌號。

椿樹里十八號！電光火石一般，在他腦海里閃現。那棵古老的椿樹找不到了，椿樹旁那些低矮的瓦房也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高樓大廈。二十年前建起的新房，有不少都被拆除了。但他居然找到了椿樹里十八號。對，就是二十年前他來過的那棟兩房一廳的六層樓。

那棟樓有些破敗，有些臟亂，住著些忙忙碌碌的小商販。一樓大門敞開著，門鎖顯然已經更換過無數次。他試探著走了進去。沒人理會他。

他戰戰兢兢地一直上到五樓，一道破舊的防盜門擋住了他。

二十年前，周愛蓮的父母，還有在外省工作并定居的哥嫂，住五樓，六樓的兩房一廳，父母特意留給了她，希望她能招個上門女婿，照顧父母的晚年生活。幾年前，她的父母相繼因病離世，他似有耳聞。他哆哆嗦嗦摸出鑰匙，插入鎖孔，一扭，嗒，門開了。他卻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五樓以上黑燈瞎火的，看上去好像很久沒人光顧過了。想到她父母的病逝，他心生悲戚，心里想著要不要下樓去，找冥紙行買些香紙上來，給她父母燒燒，磕個頭什么的。這時候他察覺樓下有個人影監視他，于是他放棄了下樓的念頭。

當他試探著打開六樓的房門，轟地，所有的記憶鮮活起來。

農老師，感謝您來看我們家阿蓮?。?/p>

阿蓮，你好好招待老師啊，我和你爸走了，今晚可能趕不回來。

他想，她的父母大概是回鄉下找親戚借錢吧。他聽到她母親輕輕嘆了口氣。他想，也許，她男朋友之前一定是答應過拿一部分錢來給她治病的，結果她的父母卻等不來未來女婿的身影。

送走兩位老人，她努力做出快樂的樣子，她說，農歸田老師，你相信我會做菜嗎？

他笑笑，說，相信。

用高壓鍋煮上飯，她帶他上到了樓頂。

樓頂居然是個小小菜園。種了一畦紅薯葉，一畦辣椒，還有蔥蒜和姜。一架葡萄遮擋了大半個樓頂，夏天在葡萄棚下面喝茶看星星真是美事。暮色里幾棵向日葵開得熱烈，像一群鄉下的孩童。更令他驚奇的是，她們家居然在樓頂置了一口大缸，種蓮花。有一支已經含苞欲放。清澈的水底下，有泥鰍嬉戲。

她說，農歸田老師，我炒一碟椒鹽泥鰍，再炒一碟紅薯葉哦。

他說，這荷葉下的泥鰍，多么可愛，怎么舍得吃他們呢？

她說，我們不吃它們，下雨天，它們也會趁機溜掉的呢。

他說，那也好過被我們吃掉啊。

她說，那我們就只吃素哦？

他笑笑。

晚飯就在樓頂的葡萄架下吃。可惜葡萄還沒成熟。蓮花也還沒綻開。向日葵開得熱烈，花期卻短，花謝之后，雖有滿盤瓜籽兒可食，不見了艷麗如青春的花朵，總叫人難免惆悵。

樓頂靜寂極了，泥鰍吐泡泡都聽得一清二楚。兩人的心跳同呼吸，一唱一和似的，此起彼伏，已是初夏的季節了吧。誰也不忍心打破這靜謐，時間像貪玩的孩子，越跑越遠，兩人渾不察覺。

忽然想起似的，我爹娘怎么還不回來呢？她說。

五樓以下，雖然都有租住戶，但他們跟五樓以上的房東一家，極少往來，好像隔了一重天似的，他能體會到女孩的孤寂和無助。當他猶猶豫豫站起來，打算告辭的時候，她默默地摟住了他。

可以不走嗎？她輕輕地說。

第二天他走的時候，陽光將整層樓三房兩廳都照得透亮，空氣里滿是花香。他信心滿懷地決定去廣州闖蕩，想好了掙到一筆錢就回來陪伴她。她緊緊地再次摟抱了他，并把一串三根的鑰匙，連同那個象征依靠的凸型飾物，慎重地放進了他的口袋。

可是他的掙錢之路十分坎坷。她把他當漂過溺水者身邊的一根稻草，可是他卻領悟到他連一根稻草都不是，稻草雖然救不了溺水者，畢竟能給溺水者一線希望，他呢，是一尊泥塑的菩薩，自身難保，還要令她牽腸掛肚。

曾經，越是陷入逆境他越是要在心中發誓：就是做乞丐，就是爬，也要回到她身邊?？墒?，忽然有個聲音暴跳如雷地訓斥了他，你這個樣子，自身難保，回到她身邊，只能令她更加泥淖難拔，倒不如忍痛割愛，讓她覺得你是個負心漢，教她賭氣接受有錢人的饋贈，去做手術，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她最終還是投入了有錢無愛人的懷抱，他既心痛，又頗感欣慰。疾病，終究改變了她對金錢的看法。

寧愿相忘于江湖，也不要再懷戀曾經相濡以沫的日子。他的一名網友友勸他。

她有了金錢的保障，很快又有了知己男人，昔日的薄情郎負心漢，也可能回到了她身邊。而且，好像不止一個。他的心卻又開始疼痛。為什么那個知己男人不是我呢？他不甘心，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你離得太遠，如果你留在這座城市，你，說不定可以成為其中一個，知己男人。她說。

唉，她男人太多。難道這是他的錯嗎？如果他有本事一點，他能掙到錢送她去看病，他和她是否能堅守忠貞，白頭偕老？

他總覺得她是因為男人太多，她的老公也太過于放縱，才導致他們婚后無子?？墒怯绣X人總歸是有辦法的。當警察的他，自然拿得出足夠的錢，帶她去廣州做試管嬰兒。三次，花了十五萬，才讓她肚子隆起。這么說，還是金錢比愛情更重要咯？他常常追問自己。

因為始終清貧，始終趕不上她的物質條件，他見她的激情每每被自卑所驅散。

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拋棄，我一定回到你身邊，乞討回來一個饃，你一半，我一半，你吃多，我吃少。其實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我不缺男人，即使他不要我，我還有張三李四后備隊。

也許她也是故意為了刺激他，娶妻生子，才故意這么回復他呢？

他最終娶了個妻子，比她還小兩歲。但，同樣是窮。窮人能生，三個五個都沒問題，可是，終究不敢多生，怕養不起。

叫你老婆為我老公生一個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她開玩笑說。他心里卻隱隱作痛。他有時痛恨金錢，恨不得將人世間的所有鈔票都用三味真火燒掉。

可是，那天晚上，他和她共蓋過的那床絲綢棉被，時隔二十年，還完好無損地擱置在雕刻有龍鳳圖案的床頭，難道她潛意識里還是期盼他回來，與她重溫舊夢的嗎？

樓頂上那缸蓮花，那架葡萄，都還在，只是，長期缺少人的照料，都因干旱枯敗了。他正想從哪里搞點水來澆灌它們，卻聽到有人凄厲地叫喊：

抓住他！

樓頂上有賊！

他趕緊一口氣跑下了五樓，并且把樓道防盜門鎖上了。就像從未被打開過那樣。他故作從容地走下樓去。

剛走出一樓大門，忽然沖出一個身手敏捷的小個子，沖他厲聲喝道：你別走，你等著！

小個子顯然是給房東撥打電話。

他像是被小個子租客施了魔法，想跑，兩條腿卻不聽使喚。他心里升起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是不是周愛蓮本人趕來，這個周愛蓮跟他QQ網友周愛蓮是否同一個人。

過了十多分鐘，也許二十多分鐘，真的有人趕來了。就是他QQ網友周愛蓮。

她衣著光鮮，從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里鉆出來，忘了拔車鑰匙，因為被針對小偷的好奇心所驅使，她高大豐滿的身材顯得有些慌亂。

他則傻傻地站在一樓租客一扇窗戶射出來的光圈里，一動不動，就像一只突然被手電筒強光罩住的癩蛤蟆。

他看到她的表情十分夸張，一個細微的聲音從她喉嚨里沖出來：

農歸田老師？

他從癩蛤蟆突然變為青蛙王子，又瞬間冰雕般融化，正感動得稀里糊涂，猛然聽到警笛聲鳴叫，他轉頭就跑。

他記得二十年前，往東幾百米，就到了河邊。城市變化大，無非多了高樓，多了綠化，一條河是不會被搬走的，一定還在原地等著他。

他跑起來雖然步履蹣跚滑稽可笑，但后面的女人因為肥胖，竟然也不容易追趕上他。

他將她引到了河堤公園明亮的路燈下，他靠著大理石欄桿，猛然回頭。他心里高叫：周愛蓮！實際上除了奪眶而出的淚水，在他自己聽來如同晴天霹靂的叫喊，卻細弱蚊吟。周愛蓮只是瞪大了疑惑的雙眼。

警車在她身后不遠處停下，從車里走出一位穿制服的警察。他從周愛蓮的QQ空間里早就認識，他就是她的老公賴所長賴警官。

怎么回事？他威嚴地喊。

一個小偷。她大聲回答。

抓住他！

他加快了腳步，打算沖上來揪住他。

他回頭一瞥，在他同警官對視的那一剎那，他驀地醒悟，要抓他的警官，就是鑰匙群群主。同時，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現，警官就是二十年前，答應拿錢送周愛蓮去看病，結果卻失約的那個男孩。

但是馬上，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這么一位雄赳赳氣昂昂的年輕警官，怎么會跟周愛蓮結婚多年，卻無法讓周愛蓮懷上孩子呢？他看了一眼周愛蓮，他從周愛蓮復雜的眼神里，尋求到了答案。

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周愛蓮，手一揚，將那串三根的鑰匙，連同那枚曖昧的凸型飾物，扔進了寬闊的河里，猶豫了一下，將身份證也扔進了河里。河水瞬間收藏了它們，無聲無息，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他轉過身來，一身輕松地面對他們，臉上掛著笑意。

新興的城市華燈初上，生活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