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堅
西蒙娜·薇依的《〈伊利亞特〉,或力量之詩》分兩期發表在法國《南方雜志》,時間是在1940年12月和1941年1月,正當第二次世界大戰風云激蕩之際。文章署名Emile Novis,來自Simone Weil的重新組合。她用筆名把自己隱藏起來。
與身后留下的筆記、文稿相比,薇依發表的文章不多,這是其中之一。她之所以把它發表出來,當然有特別的理由:文章討論荷馬史詩,實則心心念念都在時局。
文章討論荷馬史詩,實則心心念念都在時局
這篇文章的中譯本兩萬多字。薇依在一開頭就迫不及待似地一口道出:
《伊利亞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題和中心是力量。
這樣突兀的開頭,顯得有些獨斷,好像根本不管已有的研究和闡釋。譬如,有一種廣為人知的說法,命運才是荷馬史詩以及諸多古希臘悲劇的真正主角。薇依一定知道這些說法。她只是說出她想要說的,別人怎么說,跟她沒關系。況且,像《伊利亞特》這樣的文本,有多少種解讀都不奇怪。
與命運相比,力量要具體得多。在古希臘,命運高于一切,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也無奈其何。但是,命運在幽冥之中發揮作用,在其意旨顯露之前,常人難以領悟。而力量直接作用于人和事物、環境,迫使它們發生變化。與命運相比,力量的表現更鮮明、更豐富,它也讓人有更直觀、更切身的感受:
人類所操縱的力量,人類被制服的力量,在力量面前人的肉身一再退縮。
在具體的情境里,有人操縱力量,有人被力量制服。激烈的沖突使人忽略一個明顯的事實:雙方同屬于人類,相對于神而言的人類。如此簡單,好像不值一提的事實,并非無關緊要。人類有肉身,肉身有生有死,唯其如此,力量才會對人構成威脅。
力量作用于人的肉身。由此,薇依直接切換到力量與人類的關系。這需要思維的穿透力,也需要真正的情懷。那么,力量究竟如何作用于肉身?再者,既然提到了肉身,那么,力量與靈魂又是什么關系?
在詩中,人的靈魂由于與力量的關系而不停產生變化,靈魂自以為擁有力量,卻被力量所牽制和蒙蔽,在自身經受的力量的迫使下屈從。
靈魂是一件神奇的東西。一方面,靈魂是個人的靈魂,甚至比肉身更是個人的,因為靈魂不可移植。黑格爾說過,不可能把人的靈魂注入狗的身體;而且,要把這個人的靈魂注入那個人的身體,也辦不到:在傳奇或藝術作品中,我們聽說過的“靈魂附體”或者兩個人靈魂互換之類的事情,好像都不能持久。另一方面,“人的靈魂”又屬于整個人類,薇依在此文中所說的“人的靈魂”大多可以直接替換成“人類”。在人與人之間,肉身終究是一種障礙,靈魂卻可以突破障礙,通達無間。靈魂實現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也接通個體與全體。
然而,靈魂也不得不屈從于力量。
力量,就是把任何人變成順服它的物。當力量施行到底時,它把人變成純粹意義的物,因為,它把人變成一具尸體。原本有個人,但瞬息之間,不再有人。
這幾句話冷靜得令人窒息。力量讓人順服,把人變成會說話、會活動的物,這是力量作用于人的常態。在極端狀態下,在戰爭中,力量把人變成一具尸體,這個轉變的實質是靈魂離開肉體。脫離了靈魂的肉身,變成“純粹意義的物”。那么,說句題外話,如何解釋保存肉身的愿望?古埃及把法老遺體制作成木乃伊,佛教徒贊頌“肉身不壞”的奇跡,它們都充滿了神秘;更難解的是,唯物主義者為何也要不厭其煩地保存肉身?
在這里真正值得關心的問題是靈魂如何離開肉身?這是一個謎。正如我們同樣不知道它如何進入肉身。人的誕生和死亡,同樣神秘。信奉科學的現代人不太考慮這些問題,或者把這些問題交付給專家去處理。唯有像古人那樣親身切近這些問題,才能深沉而坦蕩地面對這些問題。
荷馬史詩無數次描寫死亡,大多是在戰場上。薇依引用的赫克托爾之死,就是一個典型的樣本:
他的靈魂飛離肉身,前往哈得斯,
一邊哀泣命運,雄武和青春不再。
詩句中有一種類似于旁觀者的,近乎事不關己的平靜。在命運面前的平靜,感覺不到哀怨、悲傷。然而,薇依說,有一種“苦澀”,“被我們純粹地品味著”。她對這幾句詩的闡釋還用了“慘痛”、“令人心碎”和“不幸”這樣的詞匯,這些是她自己的感覺。她并非不知道,《伊利亞特》罕有如此強烈的表達。這正是《伊利亞特》的神奇之處: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并不那么明顯。人與物,與神明,也是如此。
這里,薇依還插入了一段與《伊利亞特》關系不大的話:
……另一種呈現為別樣的不可思議的能力,那就是把一個活著的人變成物。他活著,擁有靈魂;但他是物。……靈魂時時刻刻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適應這種狀態,扭曲自己,被迫順服?靈魂生來不能寄身于物中;當它不得不如此時,它的一切只能遭受暴力。
前面說過,這是力量作用于人的常態。薇依在這里調轉筆鋒,指向現代人的生活常態:一個活著的人變成了物。
卡夫卡用小說表達現代生存狀態下人被物化的恐懼。卓別林在電影里把它呈現為喜劇。馬克思和海德格爾則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分析這種生存狀態。而薇依曾經多次進入工廠 、農場,以近乎受虐的方式,參加她并不擅長的生產勞動,對這種物化狀態有切身的感受。然而,現代社會大多數人對此并無自覺意識。如此,倒也免于感受物化的痛苦。而被迫順服的人對此即便有所認識,通常也會說服自己,他們的順服是自愿的、主動的,甚至是“有意義的”。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已經變成了物。
把造成這種社會現象和現代生活常態的原因歸結于“力量”,似乎會遮蔽一些問題,尤其是遮蔽行使力量、甚至暴力的人。當然,薇依不是這個意思。她曾經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投身于政治活動。確切地說,薇依超越了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斗爭,因為她把雙方視為同類。基于同樣的理由,在這里,她所著眼的是個人的、同時也是普遍的遭遇:人變成物,“這件物每時每刻渴望成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并在每時每刻失敗著”。人變成物,已然不幸;這件物渴望成為人,并且每時每刻不斷失敗,更是何其悲愴。在某種意義上,包含在生活常態中的這種悲劇性的深度,有甚于付諸行動的、看得見的現實斗爭。
回到《伊利亞特》。在力量面前,人是軟弱的。薇依挑選了赫克托爾的求饒和他父親的懇求這兩個情節,兩者的對象都是阿喀琉斯,力量的化身。
普里阿摩斯懇求阿喀琉斯,堪稱《伊利亞特》最動人心魄的情節之一:普里阿摩斯孤身一人在黑夜里進入阿喀琉斯的帳篷,要求帶走他的長子赫克托爾的尸體,那一件“純粹的物”。在這個情節中,有那么一刻,雙方都失聲痛哭起來,“滿屋里是他們的哭泣”。人世間哪里有什么勝負成敗可言。在死亡面前,在力量面前,人都是不幸的——我們仿佛聽到加繆筆下的暴君卡利古拉的話:人必有一死,他們的生活并不幸福。
死者長已矣。在活著的人當中,最不幸的人是奴隸。
沒有誰比奴隸的喪失更慘重:他喪失了整個內在生活。只有在出現改變命運的可能時,他才能找回一點這種生活。
薇依所說的“奴隸的生活”是一種比喻,她用它來描述她所體驗的工廠 、農場的艱苦勞作。在她看來,較之失去人身自由,喪失內在生活是更大的不幸。人身自由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它使內在生活得以可能。當然,我們不得不說,也有例外。譬如,加繆在《局外人》和《西西弗的神話》里表明,就算遭受人身限制和無窮無盡的厄運,個人依然可以擁有內心生活。
說到底,人生而不自由。除了外在的力量,還有內在的自然需求。飲食男女,這些“與生命相關的需求”,“會抹殺整個內在生活”。薇依引述了《伊利亞特》的片段,自然的需要暫時壓倒了母親的痛苦,“哭累了,想起要吃東西”(這原本是正常的調節,也是一種保護機制)。而薇依用這個片段來印證自己的判斷。在她看來,飲食這種生理需要——食物是一種特殊的物,它進入人的身體,影響肉身和靈魂——就像一種操縱的力量,強加于靈魂之上。薇依一直都在抗拒這種力量,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但是,無論如何抗拒,終究是力量操縱人,而不是人操縱力量。
力量怎樣無情地摧毀,也就無情地刺激任何擁有它或自以為擁有它的人。沒有人真正擁有力量。在《伊利亞特》中,……沒有一個人不在某個時刻被迫向力量屈服。
《伊利亞特》寫了各種各樣的屈服。戰無不勝的阿喀琉斯屈服于阿伽門農,忍受后者的羞辱。后來,阿伽門農又迫于形勢,不得不向阿喀琉斯低頭。在戰場上對壘的雙方,隨著形勢變換,輪番遭受失敗和死亡的恐懼。
如此這般的遭遇,自然讓人想到“命運”。
出于盲目,命運建立起某種形式的正義。這正義也是盲目的,它懲罰那些以報復性刑罰武裝自身的人。
命運是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悲劇的主角。正義是西方倫理學的拱頂石。它們的重要性,真是怎么強調也不過分。
然而,薇依卻說,命運是盲目的,正義也是盲目的。
為什么命運和正義是盲目的?或者,命運和正義的盲目,意味著什么?
首先,“盲目”只是一個隱喻,并非混亂,并非沒有方向。只不過,人類經常看不到它們的指示,分辨不清自己的方向——有意思的是,有些人恰恰由于“盲目”,獲得了更好的“聽力”,可以聽從內心的聲音,甚至聽到大音希聲的天命,這些人就成為巫師、預言者、算命先生。
再者,正因為盲目,有助于保持無情、無私,保持理性、公正。俗話說,眼見為實。其實,并非如此。不太常見的是,表面忠厚老實,內心陰險奸詐。在我們這個“讀圖時代”,視覺形象有意無意左右輿論的案例屢見不鮮。而“盲目”則免于遭受表面現象的欺騙,同樣,也不會因為當事人的形象而萌生偏袒、愛憐或嫉恨、暴虐之心。
更進一步,盲目意味著超善惡。所謂超善惡,并非完全放棄價值判斷,而是超越于習以為常的、習焉不察的善惡標準之上,既不執著、也不想當然地奉行固定不變的善惡標準。超善惡有不同層次。論其上者,如老莊所言,天地不仁,太上忘情。論其下者,如舊時官吏斷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先各打五十大板,看似糊涂,實則大有道理。
不難看到,在《伊利亞特》里,各方面的力量,幾乎所有人,都無所謂善惡,也無所謂正義和非正義。與之相反,我們從小就習慣于善惡分明,而且認為善、正義、真理只能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就像在電影里,好人與壞人,好機器人與壞機器人,好獅子與壞獅子……一句話,正面角色與反面角色,正義的力量與邪惡的力量一目了然,那簡直是必須的。
然而,盲目的命運和正義讓人感到困惑,無法理解。人類必須自己作出決定,并且為此付出代價。
可以自己作出決定,令人振奮;要付出代價,又令人驚懼。問題在于,人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有理由做自己想做的事。無論強者還是弱者,都只能看到眼前的彼此之間的力量對比。更容易忘乎所以的是強者,“行事殘酷而瘋狂”,還自以為在行使報復或懲罰的權柄。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僭越,其中隱藏著的危險足以讓人從勝利走向失敗,乃至毀滅。
命運把力量借給一些人,這些人卻因過于看重力量而毀滅。
他們不可能不毀滅。因為,他們不把自身的力量看成有限的,也不把自己與他者的關系看成不同力量的均衡。
“過于看重力量”,或許是無意識的,不由自主的。而“不把自身的力量看成有限的”,只能歸結于視域的限制,不能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看待自己。
通常,行動者總是在自己的立場上行事。立場堅定,才能行動有力,正如大力神安泰必須腳踏大地才有力量。然而,立場就是局限,幾乎沒有例外。行動者的立場是行動者的局限,思想者的立場是思想者的局限。
認識受到局限,恰恰又會使行動失去約束,失去均衡。只有整體性的認識,才能保證相應的均衡。
他們得出結論,命運許可他們做一切事,但不許可比他們下等的人做任何事。從此,他們要超越自身擁有的力量。他們不可避免地走向彼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如此有限。他們無可挽回地把自己交付給偶然,而事情也不再順服他們。
失去了對同類的敬重,把對方非人化,也意味著把自己非人化,兩者成正比,結果就是全盤異化。這種異化的根源在于強者以為自己得天獨厚,掌握著全部力量,“超越自身擁有的力量”。
人類原本有能力最大程度接近于神,認識必然,獲得自由。一旦被力量或者其他任何東西異化,就失去了這種能力,“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這樣濫用力量必然遭到的幾何學般精確的懲罰,是古希臘人的首要沉思命題。它是史詩的靈魂。
薇依在文章開頭說,《伊利亞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題和中心是力量。現在,她又說,史詩的靈魂是濫用力量必然遭到幾何學般精確的懲罰。兩者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我們知道,古希臘最重要的格言之一就是:凡事勿過度。
極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本該是人生的行為準則,如今僅存某種技術上的附帶用途。我們只有面對物質才是幾何學家;古希臘人在修習美德時首先是幾何學家。
后來,1942年,薇依在《論畢達哥拉斯定理》一文中,詳細闡發了這里的想法。實際上,在1930年代,她已經形成了這些認識,曾經在某些場合講述這些想法。
歐洲人歷來傾向于把古希臘理想化。薇依也不例外。然而,在她筆下,可以看到,一方面,古希臘人像幾何學家一般修習美德,保持尺度、均衡,他們知道濫用力量必然遭到懲罰;另一方面,正好相反:交戰雙方都不管什么“極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只是順從盲目的沖動。沒有人能夠戰勝貪婪,誰也不會適可而止。結果,每一次交戰的勝利者的喜悅都非常短暫,很快就陷入恐懼,因為轉眼之間,失敗者又占了上風。
《伊利亞特》中的戰爭進程,正是這種搖擺的游戲。
直至今日,人類不斷上演《伊利亞特》的場景,相逐以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薇依所說的“史詩的靈魂”,尋求平衡之道,始終難得一見。如此看來,“凡事勿過度”之所以流傳久遠,正在于它難以奉行。
暴力就這么毀滅它所觸及之物。無論對操縱暴力的人,還是對承受暴力的人,暴力最終均從外在顯現。由此產生某種命運的觀點,即劊子手和受難者同樣無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是同處于苦難中的兄弟。被征服者是征服者的不幸起因,征服者也是被征服者的不幸起因。
力量是中性的,無所謂好壞。濫用力量,使它成為暴力,也就成為不幸之根源,暴力所涉及的雙方都不能幸免。
由此,往前跨出一小步,薇依改寫了通常的觀念:“劊子手和受難者同樣無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是同處于苦難中的兄弟。”如此,盲目的、無情的命運和正義,也帶有了某種非同尋常的憐憫之心。幾何學般的冷靜、精確、平衡,悄然改換成了基督教式的“四海之內皆兄弟”,帶上了些許溫情。
這種態度近乎信仰。然而,力量并非憑空存在,而且是非人格化的,它不承擔責任。人類必須對自己負責。不要說是強者、操縱力量者,就算是弱者、無辜者,處于不幸和苦難之中的人,也是如此。
只有節制地運用力量,才可能避免一系列惡性事件。這種節制需要某種超過人性的美德,那幾乎與在軟弱中保持尊嚴一樣罕見。
薇依強調“節制地運用力量”,來避免惡性事件。這是她對沖突或戰爭雙方提出的要求。在今天看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在這里希望避免的“惡性事件”,應該包括——如果說不是主要指——以暴制暴的手段可能導致的過度。
如果可以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那么,在力量上占據優勢的一方,應該尋求比“節制地運用力量”更好的、更理想的辦法,譬如,通過對話,用于“避免”而不是“制止”類似的惡性事件,盡可能放棄懲罰,停止報復行為。
暴力就這么毀滅它所觸及之物。無論對操縱暴力的人,還是對承受暴力的人,暴力最終均從外在顯現
無論如何,節制終究是好的。“這種節制需要某種超過人性的美德”,看起來有點夸大其詞,正是極言其難。說到底,任何一種屬于人性的美德,都約束著某一方面的任性放縱,真要做到,都很難。
四分之三以上的力量由威信構成,而威信則首先由強者對弱者的傲慢的冷漠構成,這種冷漠具有傳染性,乃至傳到了受冷遇的弱者那方。
前面說過,對于操縱者和承受者,“暴力均從外在顯現”。這里卻表明,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內心,而且會直接從強者的內心傳染到弱者的內心。很多人的內心都有不自覺的暴力傾向。薇依認為,“一般說來,一種政治思想并不會建議暴力行為。暴力傾向才是無法抵抗的。”這個判斷明顯有誤。事實上,建議采取暴力行為的政治思想比比皆是。只不過,與外在的宣傳、誘導相比,薇依更注意內在的暴力傾向。人類的暴力傾向特別容易在集體行動中爆發出來,因為個人行動必須獨自承擔責任,而集體行動以類似共振的方式增強了暴力傾向,又分攤了責任。
盡管在正常狀態下,人們都知道,生命可貴,值得珍惜,應該敬重,然而,或者是由于放縱那種近乎先天的暴力傾向,或者是通過有效的社會動員(真是不可思議,往往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手段就能產生巨大的效果),人們就會手握武器走向戰場——至此,薇依完全轉向眼前的現實。
就這么出發的人,心中尚無任何必然性,他們就這么出發,就像去玩一場游戲,就像去度一個擺脫日常約束的假期。
戰爭是非正常狀態。這種非正常狀態會對人產生吸引力,或許也緣于現代社會的正常狀態平淡無奇,給人約束,令人厭煩。然而,戰爭不是游戲。勝利者也會受到扭曲,通過自我膨脹,變得殘暴、冷漠。而這一切注定是暫時的。一旦失利,他們就會恍然大悟:
于是,戰爭不再是一場游戲,一個夢想;戰士終于明白,戰爭真實地存在。這個現實如此殘酷,遠遠超過可能承受的殘酷,因為它包含死亡。
在戰爭中,每時每刻,每個人都能感知到死亡的威脅。這種感知對他們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到了這樣的程度:
戰爭甚至抹殺了結束戰爭的想法。沒有置身其中的人無法想象這樣一種暴力的處境,而置身其中的人也無法想象這種處境的結局。因此,不會有任何努力以促成那個結局。面對武裝起來的敵人,人的雙手不能停止抓緊并運用武器;他的腦中本該有所運籌,找尋出路;但他已然喪失為達到這一目的的全部運籌能力。他完全沉浸于自我施暴。
確實,從未上過戰場的人,無法想象這樣一種絕望的處境:戰爭似乎將會永遠持續下去,死亡就像黑色的鳥群,在頭頂盤旋。既然已經放棄了結束戰爭的想法,當然不會想到如何結束它。隨時投入戰斗,已經成了習慣反應。薇依曾經親歷戰爭,她還屢次提出要求參加極其危險的行動,近乎主動赴死。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的描述。
更加令人絕望的是,即便有所覺醒,想要拯救,也只能落空:
屈服于戰爭的靈魂疾呼拯救;但拯救也帶有某種悲劇而極端的形式,某種毀滅的形式。……無限的努力可能只帶來無謂或有限的好處,這個想法很傷人。
不管怎么努力,最終的結果仍然是虛無。這是薇依所特有的極端感受。她注重其中的形而上的含義。至于說這個想法很傷人,則是因為她在如此深重的絕望之中,仍然不愿意放棄拯救,當然也包括結束戰爭。
但是,在戰場上,薇依看不到任何拯救的可能:
敵人的存在迫使某些靈魂摧毀自身一切自然生成的東西,這些靈魂相信只有摧毀敵人才能獲得拯救。與此同時,心愛的同伴死去,還催生了某種陰郁的仿效死亡之情……同樣的絕望還促使毀滅和殺戮……帶有這種雙重死亡需求的人,但凡沒有變成別的樣子,從此只屬于不同于生者的族類。
這種喪心病狂的狀態說明,不能節制地使用力量,只有近乎本能的殺戮和毀滅,絕非真正的強者所為。處于這種狀態的人,已經喪失了同情、寬恕的能力,對他們苦苦哀求也不會有任何作用。他們沒有生存的希望,也沒有能力把這希望給予別人。
幾乎沒有哪種純粹的人間的愛不曾出現在《伊利亞特》
倘若《伊利亞特》作為一部“力量之詩”,最終只是讓人如此絕望,它就不可能成為歐洲文學經典。全世界都沒有這樣的例子,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就算是吟唱著虛無,甚至呼喚著死亡的作品,也必定要有生命的氣息,有一些“充滿光照的時刻”,才有可能成為經典。
正是在近乎徹底絕望之處,薇依表明,《伊利亞特》并非只有毀滅和殺戮。
一個人若不得不毀掉自身的所有生的愿望,那么他必須付出使心碎裂的寬容的努力,才能做到尊重他者的生命。在荷馬詩中,幾乎沒有哪位戰士有能力做到這種努力,也許除了帕特羅克洛斯,他“懂得對所有人溫柔”,在《伊利亞特》中沒有做過任何粗魯或殘暴的事。從某種意義而言,他正好處于整部詩歌的中心。只是,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我們又能數出幾個人具備這樣一種神圣的寬容呢?我們幾乎數不出兩三個人的名字。
這是一個洞見。大概所有讀者都會覺得,在《伊利亞特》里,帕特羅克洛斯不算特別顯眼,只能給阿喀琉斯做個陪襯和鋪墊,薇依卻說他“正好處于整部詩歌的中心”。帕特羅克洛斯做出了他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在“毀掉自身的所有生的愿望”之際,仍然能夠“尊重他者的生命”。他具有戰士所應有的勇敢,又“沒有做過任何粗魯或殘暴的事”。我們都記得,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勇敢作為一種美德,處于殘暴和怯懦兩個極端之中庸;也就是說,殘暴并不比怯懦更接近于勇敢;跟怯懦一樣,殘暴同樣有損于勇敢。
帕特羅克洛斯之所以難能可貴,因為在《伊利亞特》里,幾乎所有戰士,無論勝敗,都在戰爭中喪失了同情、寬容、尊重他者的能力。薇依再次說到了力量對人的物化,把矛頭對準了戰爭。正是在戰爭中,力量席卷所有戰士,讓他們“著魔于戰爭,盡管方式不一,卻和奴隸一樣成為物”。戰爭是真實而殘酷的存在。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一個接一個在戰場上受傷、死去,這就已經夠令人恐怖了。戰場還把人變得絕望、冷漠、殘忍,只有在“罕見而短暫”的奇跡般的時刻,靈魂才能得到復蘇、解脫。
倘若不是處處散布著一些充滿光照的時刻,那么世界將是一片黯淡無生的單調,在這些短暫而神圣的時刻,人類擁有一個靈魂。在某個瞬間里蘇醒的靈魂,很快又迷失在力量的王國。這樣的靈魂在蘇醒時是純粹的,尚未受損。這樣的靈魂不帶任何模糊、復雜或困惑的情感,只有勇氣和愛。有的時候,人會找回自己的靈魂……幾乎沒有哪種純粹的人間的愛不曾出現在《伊利亞特》。
人找回自己的靈魂,多少有些偶然,像一個奇跡。這種奇跡不是來自神靈的點化和救助,只有靠人自己拯救自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某個瞬間里蘇醒的靈魂,依然是“純粹的,尚未受損”。也就是說,靈魂的純粹,在某種意義上,等同于靈魂的完整。一個純粹、完整的靈魂,自然具有勇氣和愛,尤其是愛。
薇依列舉了《伊利亞特》里各種“人間的愛”:孩子對父母、父母對孩子的愛,手足之情,夫妻之間的情愛,還有戰友之間的情誼。
愛的最純粹的勝利,戰爭的至上的救贖,卻是從敵人心中生起的愛慕之心。
這樣的時刻,亦即前面提到的阿喀琉斯與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賞,在《伊利亞特》中極其罕見。這不奇怪。這樣的時刻,一部作品中有一次就足夠了。順便說一句,很多作品(包括電影)都曾表現敵對雙方的互相欣賞,但是這些作品無法消除人物身上的正義與邪惡的烙印(因為這構成了整個作品的基礎),因而有些矯情,跟阿喀琉斯與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賞不可同日而語。
《伊利亞特》獨一無二就在于此,在于這種源自溫情、貫穿所有人類、宛如一絲陽光的苦澀。詩歌的語氣始終浸潤著苦澀,也從來沒有淪落為抱怨。在這幅極端而不義的暴力圖景中,正義和愛本不可能找到一席之地。但整部詩卻處于正義和愛的光照之下,盡管除了語氣,我們幾乎感覺不出。沒有什么珍貴之物遭到輕視,無論它注定毀滅與否;所有人的不幸一一曝光,既無掩飾也無輕蔑;人人處在人類的共同生存處境,不會更高也不會更低;一切遭到毀滅的東西均獲得哀悼。對于作者和聽眾而言,戰勝者和戰敗者一樣親近,均是同類。
這確實是《伊利亞特》的獨一無二之處吧。正義和愛從未說出,只是在語氣里流露出來。奇妙的是,讀到這段話,你不會覺得這是薇依的獨得之秘,好像你一直都覺得,《伊利亞特》本來就是這樣。只不過,薇依如此準確、不多不少地說了出來。而這篇文章的獨一無二之處也在于此,“在于這種源自溫情、貫穿所有人類、宛如一絲陽光的苦澀”。它映照著薇依所直面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殘酷。我們不禁會想:在那樣的時刻,薇依以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一段話?
薇依稱《伊利亞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題和中心是力量,但是,《伊利亞特》和這篇文章,都不是要贊頌力量。至此,我們知道,她真正想要說明的是:力量有多么強大,正義和愛就有多么強大。盡管在《伊利亞特》里,阿喀琉斯和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賞,以及各色人等靈魂蘇醒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逝,直接呈現這種正義和愛的只有一個帕特羅克洛斯,但是,整個史詩的語氣就像空氣一樣,始終圍繞著所有人,無論他們的遭遇如何凄慘。
命運和諸神幾乎永在決定戰爭的變化萬千的結局。在命運限定的范圍內,神們擁有勝負的最終支配權;總是由他們制造出瘋狂和背叛,從而使和平每次遭到阻撓;戰爭是神們的事務,而他們的動機無非是人性與玩笑。至于戰士們,無論勝負,他們均被比作獸或物,不能引起欣賞或輕視,而只能讓人遺憾人類居然變成如此下場。
雖然在人之上有諸神,諸神之上有命運,但是命運和諸神無非出自人類的假想,也可以視為人類的各種欲望、性格的投影。諸神在命運限定的范圍內活動,而命運又有它所遵循的法則。人類有能力認識,或者無限接近于認識這些法則。
那么,命運與人何干?諸神與人何干?它們全都可有可無?
真正值得關注的,只有人類自己的事情。唯其如此,薇依感到遺憾的是“人類居然變成如此下場”。盡管如此,也只是遺憾而已。《伊利亞特》呈現了一個世界,它并未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薇依稱《伊利亞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題和中心是力量,但是,《伊利亞特》和這篇文章,都不是要贊頌力量。至此,我們知道,她真正想要說明的是:力量有多么強大,正義和愛就有多么強大
《伊利亞特》之所以能夠達到這樣的高度,除了在創作、流傳、加工的過程中,吸收古希臘人的集體智慧之外,也對某些更早的文本有所借鑒和繼承。這些文本已經遺失,或者,它們本來就只是口頭流傳,在時間的長河中沉沒了。
薇依猜測,《伊利亞特》的創作者們既經歷過勝利,也遭遇過城邦淪陷的失敗。他們超越了勝利或失敗給認知帶來的局限,甚至由此超越了個人對于城邦、族群的歸屬感——個人形成這種歸屬感之后,很難脫離出來,這是普遍的事實,無所謂好壞。
《伊利亞特》沒有后繼的仿效者,而它本身卻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性:
人類靈魂對力量的隸屬,歸根到底也就是對物的隸屬。……沒有一個《伊利亞特》的人物能夠幸免,正如沒有一個大地上的凡人能夠幸免。因此,也沒有一個屈服于這種隸屬關系的人遭到輕視。
這里再次回到了文章開頭討論過的人與物的關系問題。一些有德性的靈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脫離對物的隸屬關系。這種脫離不是通過有意識的抗爭,而是憑藉理性的認知,絲毫不為物所動。我們記得,在第歐根尼的《名哲言行錄》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而在《伊利亞特》里,則是更為世俗的人,他們離不開對物的隸屬。薇依為此感到一種普遍的悲憫。
這也是具有西方特征的觀念:人與物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界限。人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高于其他所有物種。人的理想是讓靈魂上升到神界和天國,而不是歸于塵土。人對物的隸屬,意味著沉淪,尤其是精神的沉淪。然而,在東方,這從來就不是問題。中國人用陰陽五行,印度人用四大元素,統攝一切,包括人在內的一切。如此,人與物流轉輪回,互相隸屬,根本就不需要悲憫。
薇依通過《伊利亞特》,通過戰爭,看到人對物的隸屬。而她自身所處的背景,她實際面對的問題,則是現代社會的生產和生活狀態下,人對物的隸屬或者說人的“物化”,此外還要加上戰爭的重壓。同樣,薇依試圖通過《伊利亞特》,尋求啟示,尋求解決的路徑。然而,它實實在在告訴我們,并不存在這樣的途徑。至少在薇依有生之年,人類似乎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始終與問題同在,“毀滅的危險始終懸在空中”。這是人類存在的悲劇性。
這就是西方所擁有的唯一一部史詩的精神所在。
在薇依看來,另一部荷馬史詩《奧德賽》,以及后來的《埃涅阿斯紀》,都是模仿之作,《羅蘭之詩》更是不能比肩,只有《伊利亞特》獨放異彩。在《伊利亞特》之后,薇依特別標舉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與史詩一樣,充滿了正義的光芒,卻從不對現實加以干預,所有人都無法逃脫力量的控制,靈魂飽受屈辱、沾染罪惡,卻從不偽裝,也不被憐憫或輕蔑。
最后,薇依轉向福音書。
如果說《伊利亞特》是希臘精神的最早顯示,那么福音書則是最后一次神奇的現身。……耶穌受難的敘事表明,道成肉身,也要受苦難的破壞,在痛苦和死亡面前發抖,在絕望的盡頭感覺被人和神拋棄。人類困境的情懷帶來一種簡樸的語氣,這是希臘精神的標志,也是阿提卡肅劇和《伊利亞特》的意義所在。
人類困境的情懷,始終專注于此岸世界,尤其是此岸世界的苦難。人類的困境甚至顯現在“同為神和人的存在者”耶穌身上,他在十字架上,“在絕望的盡頭感覺被人和神拋棄”。然而,他接受而不反抗這種困境,因為這乃是必然。
薇依只眼獨具,從那種“簡樸的語氣”中看到《伊利亞特》與福音書之間隱秘的聯系。通常,我們會把簡樸的語氣和相應的語言風格,歸結為古人淳樸、自然,印證“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之類的定論。而薇依從這種語氣中體悟到人類困境的情懷。在她看來,
人類困境的情懷是正義與愛的一種條件。
至少應該從這兩種意義上來理解,人類困境的情懷是正義與愛的條件:其一,正義與愛不會憑空而來,“人性”、“天性”都是靠不住的。其二,自以為秉持正義與愛,也會發生可怕的偏差,需要有所護持。
故此,這種人類困境的情懷必須是一種理性的、自覺的意識,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消除所有偶然因素造成的差異,才能成為正義與愛的條件。此外,“只有認知力量王國,并懂得不去順服這個王國,才有可能去愛,并做到公正”。
正義與愛之所以如此艱難,是因為“在人類靈魂與命運的關系這個問題上,謊言是如此輕易,充滿魅惑……傲慢、侮辱、仇恨、輕視、冷漠、遺忘或忽略的渴望,所有這一切都會帶來誘惑”。人們沒有足夠的勇氣正視苦難——尤其是當他們隱約聽到內心的聲音在說,同樣的苦難完全有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們用各種方式欺騙自己,拒絕接受現實,阻礙了正義與愛。
從《伊利亞特》到古希臘哲人、肅劇詩人再到福音書所傳承的精神,從來沒有超越古希臘文明的界限……歐洲人創造的全部詩篇,均比不上這同樣出自歐洲人的第一部詩作。當他們懂得不相信逃避命運、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敵人、不輕視不幸的人時,他們也許也會找回史詩的精神。我很懷疑這一天會很快來臨。
直至今日,對力量的崇拜幾乎沒有改變。我們可以在《星球大戰》、《變形金剛》中看到它的痕跡。很多作品模仿史詩的故事情節,而史詩的精神仍然杳無音訊。薇依希望找回史詩精神,但是她“懷疑這一天會很快來臨”。確實,她眼前的時局,乃至我們眼前的時局,注定這一天不會很快來臨。而她之所以懷疑,恰恰是因為她不愿意放棄希望。
時至今日,大半個世紀過去了,找回史詩精神,或者說,找回人類困境的情懷,這一天離我們更近了嗎?
A 本文引文出自吳雅凌譯:《柏拉圖對話中的神》,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不一一注明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