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也然
推窗向外,迎面是看起來近、走起來遠的錦屏山,山石、樹木雖不真切倒也分明。春潤夏綠,秋麗冬朗,萬千風情,隨著時序的延替全都泄進了小窗。近處是魚鱗般排列的蒼青的瓦,以及瓦片上萋萋的瓦菲。偶爾有鴿子起降盤旋于瓦際屋脊,嚶嚶嗚嗚的鴿哨中,一只、兩只、三只……愈聚愈多,時而繞樹三匝,或者直沖蒼穹,而后沐著夕陽的余暉,一只只散去歸巢,海州古城古樸祥和的氣息就悄無聲息地向小窗攏來。西面的仿古街在小窗面前顯得有點過于鮮亮,漢魏古城的風韻隱滅漫化在雕梁畫棟間了,或許風銷雨蝕,才能將海州悠然的古樸平和沖刷在小窗面前。
小窗并不起眼,是鑲嵌在黑灰的墻上亮而透明的屏。窗下的小街更是樸素,甚至有點簡陋。灰白路面,沒有樹的遮掩,從小窗望下,人與街沒有秘密可言,小街也就少了幾分神奇的魅力。一天天不經意地看去,久而久之慢慢看成了習慣,特殊的情味漸漸生發開來:四層的小樓已不算低,小街步行而過的三三兩兩的行人都顯得矮小,即便是騎自行車的經過,窗內的人也仍然有俯視蒼生的自得與愜意。“百尺高樓臨大道,閑中望進行人小”,王國維以這樣的詞篇來抒寫自己的超拔與孤寂。小樓不到百尺,樓下也不是大道,小窗就在有著閑適的超拔的同時,多了幾分熱鬧。
清晨的熹微中,引車賣漿的沿街叫賣聲彌漫在清靜的小街小巷:“豆——漿——”醇厚直切的海州話拖長了念白,親切地縈繞在小窗周圍。支爐賣涼粉的則在黃昏時分高唱:“要來買就來買,不來買我就回上海”,幽默而風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賣漿售粉的執著地唱著自己的歌,把你從夢中唱進黎明,從落日唱進黑夜,這可是小窗一天中聆聽到的民俗氣息最濃的音響。小窗還有更熱鬧的時候。夏日風涼,晚飯后街邊的青石墩上坐滿了閑聊納涼的人。老人們絮絮叨叨回味著早已遠逝的古老歲月的痕跡,孩子們則蹦蹦跳跳圍成小圈,童音清亮的唱著:“扯大鋸,拉大鋸。一拉拉到李莊去。姐姐叫我歇,我不歇……”歌聲里滾動著荷葉上露珠似的歡樂,融碎在清涼的晚風里。
其他時間呢,小街就安靜了,小窗也平和了!安靜平和得連飄逸在風中那淡淡的蒸糕的香味都能游進窗縫。海州人對松軟綿糯的碗兒糕似乎情有獨鐘,逢年過節親友來訪要喝糕茶,結婚慶典則要帶喜糕、吃喜糕,甚至子女升學也要買些糕、粽,取“高中”這一吉祥意。一只只小小的碗兒糕,竟寄托了如此豐富而美好的精神企盼。碗兒糕做起來不難,然而每次只能蒸一只,是功夫活,火不得也溫不得,青年人是耐不住這份不乏單調枯燥的活的,只有老年人歷經了歲月的淘洗,才能將自己的一份平常心投射到小小的碗兒糕上。有客的時候答上兩三句,嘮嘮家常,拈上幾只小糕放進袋中,滿意地看著他們離去,扁扁的嘴角露出絲絲笑意,仿佛自己和他們同時享受到了入口不絕的清香;沒有客的時候,就寂然無語,耐心而細心地侍弄著碗兒糕。累了,停下來,安詳地打量著面前擺放整齊的糕;歇足了,便抖動鵝翎,翻轉糕模,朵朵潔白的糕花便從那蒼枯的手中綿綿不斷地盛開出來。從小窗俯視那嫻熟而別有韻致的動作,真是一種令人沉迷陶醉的享受,有時候竟看得呆了!從那毫不刻意的自足中你能體味得到什么是寧靜,什么是從容。
夜色漸濃,小窗的視線變得逐漸模糊起來,近處的房在昏黃的街燈中也顯得朦朧而沉默。附近的鎮遠城樓燈籠高掛,樂歌陣陣,隨風逸響。那樓我去過,樓下的方坪是舞場,是現代音樂激蕩的地方;樓上的廳堂是戲臺,是京劇京韻流響的天地。樓下人多,樓上人少,但是表演者念做唱打,一板一眼,毫不含糊,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極盡其情。字正腔圓的京劇和激蕩有力的現代音樂似乎在較勁,從近處聽,京劇唱腔顯得柔和婉轉并不響亮,但從遠處聽,最后煞尾的都是清涼高拔的京劇:“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小窗里的人往往在這縹緲綿長的韻味里進入了夢鄉。
小窗就這樣看,這樣聽,除此以外,它還會做些什么呢?或許能使我們在淺灰色的日子里憶起龔自珍的《卜算子》:江上起高樓,可似湖樓迥。欄外文波曲曲通,不駐驚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