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出走半生，歸來不再少年。

我12歲離家求學，從懵懂少年至滄桑中年，一條路，蜿蜒出無數(shù)的希望，也牽扯著無數(shù)歸家的思念，更鋪陳出歲月的變遷、時代的變革。

整個中學期間，我往返于學校與家之間的都是泥濘的田間小道和鄉(xiāng)野公路。那時候，上學還得自己挑米。而比我大兩歲的哥哥讀初中時，還得從家里挑柴上學。我個小體弱，為了完成繁重的挑米任務(wù)，我和同學們就想辦法化整為零，每兩個星期回家一次都挑兩小袋米回校。三五成群的小女生，穿過稻香、穿過稻浪、穿過冬季冰冷荒蕪的田野，感受家鄉(xiāng)的富饒和貧瘠、快樂和窘迫。我們村子附近有個煤礦，經(jīng)常有運煤車經(jīng)過，有時候父母會央求運煤車拉我們一程。由于人多，我擠不進駕駛室，就只能爬上裝滿煤的車廂，一路迎風而去，煤塵飛揚，到了學校，我黑乎乎的臉上只露出兩只滴溜溜的眼珠了。

后來我去縣城讀高中，雖然都是坐車往返，但過程并沒有比走路更愉悅。路雖然是馬路，一路上卻異常坑洼難行，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黃泥水坑，似一只只懷揣惡意的手，把破舊的班車推來搡去。班車不斷發(fā)出“哐啷”聲，冒著黑煙艱難前行。

那時候，也是鄉(xiāng)親們外出務(wù)工的高峰期，他們乘坐去廣東的臥鋪車，忍受幾天幾夜的顛簸，去異鄉(xiāng)謀一條出路。這些沒怎么見過世面的鄉(xiāng)親，也幾乎沒坐過長途車，鍋碗瓢盆、吃喝拉撒的用具恨不得全部裝上車。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文橋腌酸菜，那是祖輩們近千年來留下的飲食密碼和舌尖記憶。臥鋪車全封閉，擁擠異常，各種臭味、酸菜味充斥車廂。車子一晃，有人受不了，大聲嘔吐起來，那聲音和氣味，簡直令人想破窗而逃。

坑洼顛簸的高中求學路往前延伸的，是通向大學的鐵軌。從縣城通往省城，最快的是一趟K字頭的火車，路上的時長大概要11小時。那是一個上車基本靠爬、座位基本靠搶的年代。人們把幾乎全部家當都扛在肩上，提在手上。上火車的門經(jīng)常被人和物堵得無法通行，加上列車停站時間短，心急如焚的人們掀開車窗子，雙手扣住窗沿，兩腳往上蹬，硬生生從窗縫里擠進去，一個接著一個。記得有一次，一個女人爬在我前面，在鉆進去時雙腳打滑，尖尖的皮鞋后跟狠狠地蹬在我的臉上，痛得我差點哭起來。

前幾天，我和高中同學敘舊，說起了爬火車的經(jīng)歷，彼此感慨萬千。她那時候個子也小，每次出門求學坐火車，父親都把她送到月臺，待火車停穩(wěn)，父親便弓下腰，穩(wěn)當當?shù)卦谲嚧跋略民R步，叫女兒踩著他的背爬上車。每每想象著同學父親弓著背的身影，我都不禁熱淚盈眶。

車站是個見證別離和悲傷的地方，我親眼見到，一對夫妻爬火車，丈夫剛剛奮力把妻子托上車，火車就開了。丈夫在月臺上拼命追趕，妻子趴在窗上著急大哭。那一刻，真正體會到人生艱難。

火車為我開啟了認識人生百態(tài)的第一課，也為我打開了通往外界的一扇門。同學們嬉笑打鬧，留下了一路青春的回憶。在這里，我認識了天南地北的人們。有個陜西的小伙子，為我們講述了很多陜北的風土人情和歷史典故，我第一次聽說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有個南寧老人，在火車上向我們眉飛色舞地推薦他的抹窗新產(chǎn)品；到了南寧，他還曾邀我們?nèi)デ诠€學。這些旅途上的過客，給我們留下短暫而豐富的記憶，讓懵懂的我們，得以了解大千世界。

大學畢業(yè)后，我慕名來到號稱“小香港”的梧州工作。然而，坐上從南寧開往梧州的班車，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路是二級公路，車是臥鋪大巴，一路經(jīng)過無數(shù)田野和村莊，離首府越來越遠，我沒有感受到一絲“小香港”的繁華氣息。8個小時的車程，我終于來到傳說中的梧州。這個百年商埠，興也交通，敗也交通。在21世紀初全國高速公路已經(jīng)飛速發(fā)展的時代，竟然還沒有高速公路、沒有鐵路，這導(dǎo)致梧州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落敗了。

交通落后之痛，深深烙進我的生命。2008年春夏之際，爺爺去世。得知噩耗，我和先生急著往家里趕。從梧州回桂林當時仍然只有二級路，必須經(jīng)過賀州山區(qū)公路。屋漏偏逢連夜雨，當天因洪水沖斷前方路橋，我們不得不繞道荔浦縣。如此折騰，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天一夜。半夜，先生的口袋還被小偷劃開口子，奔喪的錢被偷了個精光。回到家，撫著爺爺冰冷的遺體，既悲傷又沮喪的我嚎啕大哭。

梧州人奮起直追，誓要改變交通格局，從廣西的“省尾”向區(qū)域性交通樞紐轉(zhuǎn)變。2008年至2012年間，梧州交通突飛猛進，2008年底通了高速公路，2009年通了鐵路，2014年高鐵開進梧州。梧州正式融入廣州1小時經(jīng)濟圈、南寧兩小時經(jīng)濟圈，水、陸、空聯(lián)運的立體交通格局基本形成。梧州到南寧實現(xiàn)了朝發(fā)午至，當天往返，讓我盼望趁著舊同事們來邕出差，大家晚上小聚的想法都成了奢望。

我的家鄉(xiāng)桂林，交通發(fā)展更是一日千里，桂林至北海的高速公路早在上世紀末就已通車，成為廣西最早的高速公路和最靚麗的公路。前不久，桂林市又以擁有8座高鐵站享譽全國，高鐵從南寧開進桂林下轄的縣城僅需3個半小時。出了高鐵站，縣城公交無縫銜接鄉(xiāng)村公交，直接到了我家門口。我清早上車前和母親說一聲，中午就可以吃到老家香噴噴的飯菜了。節(jié)假日回家，家鄉(xiāng)也患上堵車的“城市病”了，由于生活條件大為改觀，鄉(xiāng)親們的私家車越來越多，即使外出務(wù)工，行李少時動車往返，行李多時就轎車往來。兩個月前我回老家，因平常用慣了手機支付，我竟然忘記帶現(xiàn)金了。司機豪爽地告知：沒帶現(xiàn)金沒關(guān)系，這公交車上也可以手機支付了。得益于科技的發(fā)展，交通逐步實現(xiàn)同城化的同時，生活方式也日益同城化了。

記得爺爺在世時，每當見到外出歸家的我們，皺巴巴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花，拉著我們總不忘問一句：寶啊，這么遠，你們怎能找到回來的路？

這時代變化太快，我想，我無法給爺爺一個明白的解釋了。